甄嬛 | 宫门一入深似海
“那年生辰,我看过圆明园满园的荷花。后来,别人再怎么做,也不过是东施效颦罢了。”
无名地为这一句话心生感动。
那个满头珠翠,面施脂粉,锦衣华服,却难掩风霜,倦怠落寞的女人云淡风轻地道出来,似一阵萧萧瑟瑟的秋风,沥沥地吹过来,含着一股摧枯拉朽的情势。
不知其间饱含多少心酸坎坷。
没有爱过,不会懂得,何为曾经沧海。
人间千般苦,至苦苦不过爱而不得。
至至大苦,又不过曾执手共盼天荒地老,在最繁荣鼎盛的时辰,彼此正当风华正茂,却只能眼睁睁看良辰美景如何一寸寸分崩离析化为乌有。
宏大历史帷幕缓缓落下,多少女子的爱恨沦为森森骸骨,被岁月碾为齑粉。
如风中飘絮,浪里菱花。无枝可栖,处处天涯。
曾经风靡一时的宫斗剧如今仍在电视台上映,浓墨渲染一个叫甄嬛的女人何以在宫中这样妖魔鬼怪横行,暗涌流动风口浪尖的地方安身立命。
千帆过尽,到得终了,往事万般空记省。
天已不再是旧时天,情怀跋涉千山万水,年少最纯粹的心动终于化为泡影,看纯真如何一分分土崩瓦解近墨者黑。
口诛笔伐?大可不必。
各人为着生为着死为着爱为着恨,身心丝毫不由己。
那样正大光明,仿佛只手可摘星辰的地方,却也更是魑魅魍魉,乌烟瘴气。
一个人,在那样的环境里生存,没有两把刷子,难免败下阵来。
如果天下太平,良辰美景,谁不愿做一枝白莲花,只负责迎风招展,只负责亭亭玉立,只负责暗香浮动,只负责黯然销魂。
但是皇宫那样成王败寇,生杀予夺,弱肉强食的地方,你自己明哲保身,别人也会见不得你旁观者清。
这座独木桥,你踏下了第一步,要么被踢出局,苦海浮沉,要么见鬼杀鬼,见神杀神,一往直前,望风披靡。
辛苦抑郁?那是必定的事。人生在世,不辛苦也枉为人。
每个女人都知道,单单依恃一个男人的喜爱是好景不长,无济于事的。
不断地有红颜佳丽来,不断有更加心机深沉的人来,借墨镜王的话,是要么站着,要么倒下。
女人的厮杀,时而比男人阴毒,比男人更惨烈。
《大红灯笼高高挂》里,单单是四五个女人,已经鸡飞狗跳,不能消停,何况是五湖四海,各地方的名媛佳丽同聚一堂。
三个女人一台戏,这些个女人,戏台子一搭起来,要唱到山峰没有棱角的时候。
女人和女人,是天生的敌人,太了解彼此,太懂得对方的杀手锏和软肋,对方的贪婪与私心,所以招招式式,都想着能够一剑封喉。
男人高高独坐,冷眼看着一群女人为着他厮杀。
男性话语权一家独大的时代,女性都是物质附属性的存在。廉价的,脆弱的,轻易就能被取代的。
这是千百年来封建文明导致的女性命运的悲剧。然而,这种命运,还并未终结,这种荼毒,还深藏在人心深处。
壳子是换了,容器是换了,主流的价值规范是换了,然而人心是顽执的,是最难以进步的,欲望还在,贪婪还在,不由自主还在,心甘情愿被主宰的奴性还在。
可怜,可叹,可悲。
而这样的女人,也分三六九等。
有些人比较单纯,单纯地毫无心机,清纯懵懂,有些人也单纯,单纯地骄横跋扈,作威作福,所以死得早。
她不知道,时移势易,入乡随俗,在惯着你的人眼中,单纯是百里挑一的美德,在对你处心积虑的人那里,单纯是百害而无一利的愚蠢。
有些人比较聪慧,是甄嬛那一类,最初也并非十分头头是道,懂得拿捏分寸,然而眼观鼻,鼻观心,适应能力强,悟性高,底子扎实,不多时便能够站稳脚跟。
有些人,不争不抢,日子仿佛没意思。
何况,日久天长,习惯了与人明争暗斗,手法练得信手拈来,如果不用,好比关公不再耍大刀,鲁班不再弄大斧,戏子不再登台唱,不知道多委屈她,不知道多寂寞。
好容易摸爬滚打,半辈子磕磕绊绊积累的一些经验心得,不拿出来作威作福,倒像是白学的,是屏风上的春夏秋冬,中看不中用。
所以皇后和华妃那一类人,想不让她们明争暗斗,阴谋诡计,她们也不愿意。
她们在这里头寻开心,寻存在感,寻活着的乐趣,至于保住一个男人的餐风饮露,朝秦暮楚的心,那是锦上添花。
端妃这种冷眼旁观的人,自然难得之至,然而她也不是不曾据理力争,不曾随大环境浮浮沉沉过。
她只是熬出头,该斗的也斗了,该见识的也见识了,熬得面黄肌瘦,熬得失去战斗力,熬得仿佛够不成威胁,老老实实守着一亩三分地,作壁上观。
旁人也仗着她一点威名,礼让她三分,各自清爽,各自开心,是雕梁画栋上的图腾画像,永恒地矗立,永恒地远离,永恒地冷冷清清。
几年前,读小说时,未尝不觉得心机叵测,图谋不轨的人可恨,仿佛世界就该非黑即白,玲珑剔透,经历一些事情之后,再回想情节,不自禁地同情起华妃和皇后,觉着可恨之人未尝没有可怜之处。
手法固然拙劣,但为着自家安危,有时也力不从心去求皆大欢喜。
这世界,自盘古开天辟地以来,也许就弥漫着深深浅浅许多种灰色,并不是正义邪恶两头挑,更多人是徘徊在参差斑驳的中间区域苟延残喘。
说穿了,是在为人的一己私心正名。
没有私心的人,想来这世间也不曾有。只是拿捏把控到何种程度境地,如此才见出不同。
如果说非得揪出一览无余的坏人,罪人,那也是不知如何下手。
各人有各人难言之隐,各人有各人无可奈何为着明哲保身的投机取巧,辛苦经营。
最安全的手段,是怪来怪去怪到社会制度头上去。毕竟,人人混迹在制度的统治下,一言一行,事出有因。
无管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赤也是好的,黑也未尝不好。
能够笑到最后,铁杵磨成针也罢,红颜弹指老也罢,活过去了,才有资本云淡风轻,返璞归真,安然自得地退位让贤,看别人风雨雷电,刀光剑影,耿耿星河欲曙天。
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也乐得被赠予这半生凄凉赢得的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安稳。
这便是皇宫里的处世哲学,唯一的,不容置疑的。
甄嬛是幸运的,她还侥幸遭遇过一场爱情,有关琴瑟和鸣,有关赌书泼茶,有关高山流水的知音,中国古文人向往的桃源境界,不过如此了。
这一点上,旁的女人望梅止渴,望眼欲穿也是无济于事了。
漫漫长夜,午夜梦回,最暖不过平生得遇一知己,青眼有加视你为掌上珠玉。
最凉不过一帧帧,锦绣前尘终于只堪梦里寻,栽花人已随云烟俱杳。
当年手捧清凉,悉心相待,捎来天光,如今繁花似锦,亭亭如盖,那人终究未能如约归来。
从此,春花秋月,夏雨冬霜,任赏心乐事,小院深藏。
人间确有繁华无数,喜乐万千,然而,到底美中不足,透着不多不少,半分凄凉。
只能去幽幽深梦里寻,去念想年纪轻轻,风花雪月,寸寸青丝绕华年。
曾经憧憬只羡鸳鸯不羡仙,后来渐渐看清,做鸳鸯也不见得无忧无虑,天下太平了。
又何况,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谁知道遇到的是鸳鸯,是蝴蝶,是蛤蟆,是屎壳郎,还是野鸭子。
人这一生,向来如此,爱的是一些人,恨的是一些人,嫁娶终老的,往往又是另外一些人。
然而那些人,经过了,便留了气味,抹不掉,岁月如流,反而欲盖弥彰。
不知故事短长,悲大于幸,抑或乐胜于忧,徒换来旁人口中一句佳话感天动地,而这几十载的风雪,漫卷天地,自那年冬起,便未曾止息。
非教年年今日,多添数件衣,掌心唏嘘,雾里看你。
平生不懂相思,但教相思,相思似海深,远隔参与商。
一山阻隔在望,过一山,又一山,玉人犹在天尽头,隔云端,清浅笑。
笑里四时沧桑灰飞烟灭。彼年少,好儿郎,万人丛中,一执手,染我衣袖,半生香。
下一世,当重逢,才对得住今生这番好风光。
这般凄风苦雨费思量,是起风的日子,还是落雪的日子,是你款款来,还是我痴痴望,是梅边,还是柳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