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只是一个顺流而下的女人,无心对自己刻薄残忍

青梗仿佛依然能够闻见季淼的味道——

他的手掌、他的鼻梁、他的腋下、他的私处,在她的白色上衣里盘旋,无边无际。

青梗坠入绝望的荒野里,她知道那就是爱情。

在这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身上。

如星火闪烁的,如百花凋零的,爱情。

她无法抗拒,就像她无法抗拒夜空的黑、烟花的绚烂、玫瑰的艳丽,还有海水的冷清。

一个像大卫一般的男人,肩膀宽阔、眼神迷离,像传说里的海王波塞冬,从水面冉冉升起,手持着他傲视四方的权杖,企图在她的肉身安营扎寨。

让她栖身于他的庇佑,静静等待一个绚烂的黎明。

青梗默默无声地凝望着他的侧脸,在车里,这方寸的空间,一切各得其所,不能有更好的去处。

她像是从古希腊神话的世界徜徉过一番,此时此刻,身上还沾染着帕特农神庙的砂砾与爱琴海水面轻灵的水汽。

他让一切有关年少朦胧的痴想忽然都变得具象而分明。

她听着他说话,一字一句,逻辑清晰,结构分明。​

他说自己是个语言的完美主义者,或许是因为职业的原因,所以慢慢地变得一针见血,惜字如金。​

这样悭吝,让人心生畏惧。生怕说出一句话,捅破两个人精心营造的幻境。

这半封闭的空间,像是在这芜杂迷乱的世间,生生制造出一个乌托邦,或者中国气质的,桃花源。

总而言之,在这里,爱、呼吸、亲吻、粉身碎骨,可以无所顾忌。

他说,语言具有欺骗性,逻辑是语言的救赎。

没有逻辑的话语,会让一个人变得面目可憎。

青梗忽然觉得有一些倦怠,静静地靠着他的肩。

窗外是城市的灯火辉煌。

就像他们的爱情,来得无根无由,无凭无据,却又生猛激烈,势如破竹。

又或许,根本只是两个人心照不宣的一个谎。

却在彼此的脑海当中、在彼此的心里,勾勒描摹得如此生动具体,有声有色。

使得两个人都情不自禁地深信,深信不疑。

青梗忽然想起自己青葱年少时候喜欢过的一个男孩子。

眉目清俊,嗓音温柔,干净大方,知书达礼。

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夏季,他穿着整洁得体的西装,为着参加一期校园节目的录制,而她在帆布包里插着一朵玫瑰,是学妹送给她的礼物——为着告别。

他们就这样,擦肩而过,有过短暂的目光的交集,那一刻,青梗仿佛心里升起了一星烛火,她低下头,闻见玫瑰传来一阵一阵优雅玲珑的香气。

后来她毕业,他还需要再留在这里一年,然后开始自己人生新的篇章,去异国他乡,或者循规蹈矩地考公务员,像许多其他人那样。

他们的人生,本来就此水到渠成,无惊无扰,没有任何交集。

谁知道一年以后,他们居然意料之外地连上线,成为山长水远的朋友。

果不其然,他去了日本的一个小城,那里庭院精致典雅,历史深沉厚重,天空清澈明净,而她就算只能远远欣赏,也觉得心满意足。

他们的故事,以这样的结局收场,也没有什么不好。

有些故事,没必要华丽,也无需浓烈,这样清淡平常,也是人生。

会忽然想到他,是因为眼前这个男人,身上这个男人,和记忆里的男孩子眉眼有几分相似。

他们都是北方人,虽然来自不同的城市,或许还是不同的星座,有着各自的性格和人生阅历,但眼神里那种干净又朦胧的东西,却如出一辙,让人情不自禁沦陷。

青梗没有告诉他,自己在他身旁,却兀自想着另一个男人,又有什么关系呢?

她并没有背叛他,他也无需与回忆里的人争风吃醋,毕竟,在这样的竞赛里,没有人能脱颖而出。

青梗静静地抚摸着季淼的眉眼、鼻梁、下巴,感受着他的硬朗与柔弱。

像是穿越岁月的惊涛骇浪与波光粼粼,逐渐抵达芳华年月里最纯真与理想的爱的状态。

像是将心里曾经横亘的遗憾,一点一点填充圆满。

他甚至都无需知道。

他指的是,眼前的男人,回忆里的男孩儿。

他指的是,他们。

这样一个男人,她是不愿意和他一起回家的,不愿意以日常生活的柴米油盐、烟熏火燎与试炼他、考验他、折磨他。

好好的一个男人,把他逼成了丈夫,总有些不忍。

曹禺戏剧《日出》里陈白露说的这句苍凉的话,幽幽浮现在她的脑海。

她不愿意看到他随意扔在地板上的衣服和裤子,哪怕仅仅只是一天辛劳工作后的合理释放;

她不愿意看到他放在椅子上的大袋大袋的垃圾袋,或者是餐桌上狼藉得吃剩下一半的零食;

她也不愿意看到他的卧室里,没有一本书,假使有的话,却没有一本是她有渴望翻开的欲望的……

一切有关生活的真相,都显得支棱棱的,只有此时此刻两个人如电影当中意境的,她靠着他的肩,没有一句话,静静体会暗流涌动的诗意,才是贴切的,才是值得紧握的。

她不去做过多的联想。

​他们可以开着这辆车,穿过北京大大小小的街巷,明明灭灭的灯火,深深浅浅的黑夜,抵达无尽的永恒;

他们可以暗无天日地接吻,像是克林姆特画里的男女,吻得那样深情执着,却又悲哀肃穆;

他们还可以什么也不做,像欧洲黑白老电影里的男女,各自凝聚着各自的表情,揣摩着各自有关于人生的荒诞与甜蜜……

像是未来可期,像是毫无未来可言。

他们可以成为人世间的任何一对男女,可是他们并不乐意。

离开的时候,她将包遗落在他的车里。

他说,你似乎还舍不得离去。

她清浅地笑了。

她知道这个夏天,很快就要过去。无论它多么让人流连忘返,或者乏善可陈;

她知道,爱情这种事情,不能太过用力,否则适得其反,却又避之唯恐不及;

她知道,自己正在慢慢地顺着水流飘浮而去,像杜拉斯小说里的女郎——

等待她的,或许是一座荒凉的岛屿,或许是一片茂密的森林,或许是一座冰冷的雕像,也可能是一幢圣洁的殿堂……

她只是在飘荡着,将自己的肉体融化成一片片的波纹,觉得心旷神怡。

她只是一个顺流而下的女人,并且无心对自己太过刻薄与残忍。

她知道自己总会欣赏到一些什么风景,在沿途的岸边。

离开的时候,她嘴角微妙地衔着一个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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