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雕龙》释意】……(三十九)练字与时尚
第三十九章 练字与时尚
(刘勰《文心雕龙·练字三十九》)
远古时期,人类发明文字,替代了结绳记事的传统。在狩猎中,又通过辨别鸟兽的不同足迹,从中获得启发,进而创造了契书。文字,既是言语思想的记录符号,也是构建文章大厦的基础材料。据民间传说,当年仓颉创造文字时,便有过鬼神夜哭和天降粟米的符谶。进入黄帝时代,人们开始刻录文字,并用以记载政治民事。之后,历代帝王一旦统治国家,必定推行统一的语言文字。为此,帝王还要派出专职官员,通过四处调研,得以采集各地区的方言土语,并且给每一个字词,标注上具体读音声调,从而达到规范性统一用字目的。
据《周礼·地官司徒第二》记载:在姬周王朝伊始,便设置了“保氏”官员,他们的职责就是专门传授“六书”文字的读认。当秦始皇统一中国,于焚烧古代典籍之后,便废止了“保氏”教育体系,改由行政高官来管理统一文字的事物。于是,李斯删减了之前姬周列国各自使用的像籀书等字体,开始推行规范化的秦代小篆。然而其后,据说程邈(生卒年不详字元岑秦始皇时御史相传将篆书改为隶书者)创建的隶书,逐步淘汰了篆书,成为较为流行的书体。
自汉朝立国之初,在萧何起草的众多律令条款中,针对官吏的文字水平,便有了严格而明确的要求。像“太史”这一官职,当录取学生时,除了考察背诵书本的能力,还要考试所能掌握文字“六体”(古文、奇字、篆书、隶书、缪篆、虫书)的识别水平;再者,当时的官吏或民众,在呈报朝廷的各种文书里面,如果出现了错字,还要遭到弹劾或被法办。所以,在汉武帝时,郎中令石建就因为自己奏章中的“马”字少了一画,就曾担心是否会被追究以至于杀头。尽管流传下来的这个故事,只是嘲笑石建的谨小慎微、胆小怕事,但从中也反映了那个时代对于错字的重视程度。正因为汉代高度重视文字水平,所以司马相如在《凡将篇》一文里,竟然没有一个字重复使用,还因此成为当时的识字课本和考试教材。到了西汉的宣帝和成帝两朝,他们不但极力推崇儒家教育思想,而且专门征召精通文字训诂的人才。正因如此,像汉宣帝时的张敞(公元前?-前48年字子高西汉茂陵人宣帝时京兆尹),尤其擅长文字的正音释义;而在汉平帝时,扬雄则根据各方采集的奇异偏僻文字编辑了2040个字的《训纂篇》(此书已佚)。像这一时期的作家,都是通过研习《尔雅》《仓颉》,从而精通了古字音义。这也就是为什么,当时凡是能够杜撰鸿篇巨制的学者,必定通晓古文字义。另外,西汉时期的文人墨客,热衷于描写京都和园林的歌赋体裁,为了渲染周围环境的色彩景象而又不重复字韵,所以当时选择采用的字形,确实偏僻古怪,他们不仅令人眼花缭乱,更让后人在诵读时,禁不住望而却步。这一时期的艺术作品之所以出现如此风貌,并非当时作家个人故意求难搞怪,甚至可以排除当时文化制度和艺术氛围的压力使然,事实上那时候的作家们,确实不仅古文水平普遍高超,并且他们阅读彼此文章,一定都不会觉得格外困难,所以才成就那样一种风气流行起来。但是,自进入东汉以来,专注和考究文字音义的学风,日渐衰微,其后凡针对一些古奥深邃的字词解说,经常属于正误参半,甚至不乏混淆视听了。
进入曹魏时期,文章在用字上,虽然逐步通俗规范,但这时候再阅读汉代作品,都已经感觉艰涩难解了。当时的曹植,就曾说过这样的话:“扬、马之作,趣幽旨深,读者非师传,不能析其辞;非博学,不能综其理。”其大意是讲“杨雄、司马相如的作品,情趣隐幽,意旨深邃,若读者不是经过专业老师传授,或者自身学识若不渊博,往往很难理解文章内容。”由此可见,在当时人们阅读水平的高低,已经不单纯是天资禀赋的掣肘问题,而是与文字识别能力,有着十分密切的关系了。
自晋代以来,文章用字时尚,旨在简单易懂。既然文风尊崇简易,谁还追逐高难艰深呢?所以在文章中间,一旦再出现某个偏僻怪异的字词,随即整篇文章都会被视为另类,甚至于引起大呼小叫,并给予横加谴责和再三质疑。更有甚者,一旦文章中出现了三个人都不认识的字,便被视为“字妖”而被打入冷宫。然而,究其事实真相,只是在当时,一些经常被使用的字,即便形体音义十分艰涩难辨,却仍会被视为通俗易懂;同样,当时不经常使用的那些字,即便简单易懂,却也被视为偏僻怪异。由此可见,文章用字的变迁,尤其所谓“难易取舍”的根由,关键在于文化风气,其根本就在于崇尚醇厚求真,还是追求浅薄务虚。
关于《尔雅》,据说是一本经由孔子门徒编纂,用来学习《诗经》《尚书》的辅助读物。那么《仓颉》又是什么呢?相传是一本由秦国李斯剪辑,保留着鸟文籀书中奇异字体的资料汇编。所以说,《尔雅》是文字源流的揭示和字形音义的注解;而《仓颉》,虽像是收集奇异文字的园圃,但在不同字体之间,却可以互相比对而得到印证。《尔雅》与《仓颉》的关系,仿佛肢体的左膀右臂一样,他们彼此互补帮衬,一起辅助文章写作,通过字形音义的稽查探究,从中产生新的音韵内涵,进而谱写出来奇异绚丽的文采华章。其实,如果单言文字的训诂解说,伴随时代文化变迁,古今字形音义在用进废退之中,一直以来始终日新月异,若具体在不同文章之中,更是变化多端而姹紫嫣红。通常人类内在的情感志气,总是通过不同的言语音调,才能表达出来;同样,若将言语音调落实在文章中间,这就是字形组合与音韵节律的变化罢了。
亘古至今,一切吟咏颂唱之所以优美感人,必在于音节声律的和谐一致;而文章篇籍之所以美妙动人,必在于字形语义的饱满深邃。所以书写文章,必须要高度重视文字的选择使用,通常情况下都需要注意以下四个方面的问题:“一避诡异,二省联边,三权重出,四调单复。”
所谓“避诡异”,就是禁忌使用怪诞诡异的字词。例如西晋曹摅有过这样诗句:“岂不愿斯游,褊心恶讻呶。”其中“讻呶”两个字颇显突兀,一下子损害了整篇诗的美感。类似样子瑕疵,如果超过了两个字以上,整篇文章就愈发不堪设想了。
所谓“省联边”,就是避免相同偏旁的字连续排列使用。例如描绘山川风貌,难免都选用带有“山”“水”偏旁的字词。如果无法避免时,最多连用三个,若超过三个以上,必定显得邋遢,如同编排字典一样。
所谓“权重出”,就是权衡相同的字是否有必要重复出现。相同字的重复使用,在《诗经》《离骚》中司空见惯,但近代以来,一般当作忌讳。其实,如果属于必要的重复,仍可犯忌。所以说,到了近代诗文大家,尽管动辄下笔万言,但却时常窘困于一个字的选择。究其原因,并非他们字词匮乏,而是完全避免字词重复,确实十分困难。
所谓“调单复”,就是调整笔画多少的字词排列。笔画少的排列一起,自然显得单薄,像弱不禁风;而笔画多的簇拥一堆,则明显臃肿,似肤浅虚胖。因此,善于斟词酌句的作者,必定还会在意字形疏密的结合,旨在追求一种如同串珠般的视觉完美。
如上四条注意事项。虽然,不是每一篇文章都会遇到,也不是都必须谨小慎微。但是,作为文章修辞的通则,还是需要透彻了解,属于有备无害。
自古至今,文集浩瀚,尤其经书典籍,在字形音义上,多是佶屈聱牙。特别是作为文化载体的简牍帛书,或虫蚀剥落,或散乱缺失,更加之再三传抄,由此导致的错认误读,实属难免。例如子思的弟子孟仲子,曾把《诗经·周颂·清庙之什·维天之命》中“於穆不已”念成“於穆不祀”,显然因字形近似,导致读音错误。据《吕氏春秋·察传》中记载,史书有“晋师己亥涉河”,有人曾读作“晋师三豕渡河”,明显是字形误识,造成文义错误。《尚书大传》中有“别风淮雨”,而《帝王世纪》里写成“列风淫雨”,像“别与列”“淮与淫”两两字形类似,可能导致识别性错觉。其实,单言“淫”与“列”,在字义上,二者尚有相通之处;至于“淮”与“别”混淆一起,如果说两者不仅可以通假,而且被视为字义创新,这样就近乎离奇古怪了。进入东汉时,傅毅在《北海王诔》中,就使用了“淮雨”二字;而南齐时的王融,他在《三月三日曲水诗序》一文中,亦出现了“别风”。由此可见,文人雅士,爱好临摹用典,热衷奇特风尚,不仅由来已久,而且习以为常了。
以往涉及到经书典籍,关于其中存在的一些字词语义缺失或质疑性文字等问题,历朝历代的圣哲贤达,一直以来都一贯谨慎对待。例如《论语·卫灵公》中有“吾犹及史之阙文也”(大意是:我庆幸还能看到残缺的史料。)的感叹,而在《论语·为政》则有“多闻阙疑,慎言其余,则寡尤。”(大意是:多聆听而心存疑问并谨慎言语,就会少犯错误。)的劝诫;像这些话语,则应是对待“史阙文”的正确态度和恰当举措。毋庸置疑,只有忠实于字形音义的本真眉目,只有摒弃盲目用典,只有不去为了沽名钓誉而任意标新立异,才能够契合文章“练字”的宗旨,才符合言语修辞永远“应时”的和谐达功。
总而言之:字体秦末篆隶成,《尔雅》《仓颉》存雏形;简牍帛书多歧义,姹紫嫣红本根通。佶屈聱牙非罪过,用进废退是真凶;华章腾跃赖情志,如虎添翼练字声。
【注解】
1、《周礼.地官司徒第二》中“保氏”的职能:“保氏掌谏王恶,而养国子以道。乃教之六艺,一曰五礼,二曰六乐,三曰五射,四曰五驭,五曰六书,六曰九数。乃教之六仪,一曰祭祀之容,二曰宾客之容,三曰朝廷之容,四曰丧纪之容,五曰军旅之容,六日车马之容。凡祭礼、宾客、会同、丧纪、军旅,王举则従。听治,亦如之。使其属守王闱。”
2、《汉书.艺文志》中相关记载:“汉兴,萧何草律,亦著其法曰:'太史试学童,能讽书九千字以上,乃得为史。又以六体试之,课最者,以为尚书御史史,书令史。吏民上书,字或不正,辄举劾。’六体者,古文、奇字、篆书、隶书、缪篆、虫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