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方芳:与雪同行
仿佛就在忽然之间,稀疏的雪屑,变成了鹅毛大雪,屋脊、地面、光裸的枝桠片刻功夫就被一层薄雪覆盖,气温很低,雪不会很快消融,再下一阵子眼前就是一个琉璃世界了,可我是个要赶路的人,琼楼玉宇的浪漫情调必须让位于雪天湿滑、小心行驶这个基本常识,本打算午后再走的我,只好提前出发。
要是平时我肯定是尽量把动作放到最慢,只为和父母多呆一会儿。毕竟一年时间,我回来的次数太少了。但现在数百公里的路程,我必须考虑积雪冰冻路难行的现实,妈妈关了灶火来帮我拾掇,我知道锅里烧着我最爱吃的菜,妈妈心里一定为我没吃上而遗憾,甚至深深自责为什么不早点做好。
送我出门,爸爸说刚试过了,现在的雪一踩就化,不会怎么滑的,走过这一段就好了,才查了天气预报,再往南走点就不下雪了,唉,我还没出发他都把行程状况给我打探过了。我也明了,即便过一会儿他们看不见我的身影,他们的注意力也会跟着我穿越风雪。
雪在车窗外飘落,硕大、蓬松,虽然湿润冰冷却给人温暖干燥的感觉,这是我熟悉的北方雪花,许多年前这样的时候,那个小小的我穿上妈妈的外套像穿件长袍,挥舞着长长的衣袖玩天女散花,疯疯傻傻,妈妈看了只是笑,等我玩累了再帮我掸去粘在头发上的雪花。现在我已经比妈妈高出很多,我们的高度差还在年年递增——不是我在长高,是她在一年年变矮,我也无法拂去她发间越来越密的岁月落雪。
雪落在故乡的骆马湖中,覆盖在没有消融的浮冰上,天地浑茫,无涯无际,这样的辽远,仿佛永远走不出。环湖路平坦开阔,片刻之间已经走出很远。风景不停变换,舟楫渔网、苇丛、小洲,迎面而来,擦肩而过。路基下埋藏着我从前走过无数次的小路,那些年家里只有一辆自行车,爸爸骑车,我坐在前面,妈妈抱妹妹坐后面一侧,另一侧还捆着一袋外婆给的山芋或者大米、鱼虾,爸好像一点也没觉得累,还和我们谈笑风生,那时候爸爸的力气怎么那么大呢?也是在湖边这条路上,爸爸教我骑自行车,本来我在操场上练得好好的,看到一条窄窄的路线骤然紧张起来,奈何他怎么鼓励,我也不敢上车,他不理我独自骑行而去,我心中一急,骑上车就去追他,他听到我跌跌撞撞跟上来的声音,回过头来看看我笑了……我还来不及把更多温情的往事翻出来取暖,湖水已经从视线里消失,故乡已远。
雪还在下,野阔云低,长路漫漫,年关将近,多少人行于归途,我却走在背离故土的方向,有多少次没陪父母一起过年了?年终岁末,总是这么多雨雪天气,已经分辨不出那是哪一年的雪天,站在长途汽车站门口伸着脖子眼巴地看着进站的大巴?又是哪一年的雪天,积雪太厚不能发车,妈妈在候车室凉而硬的座椅上把我冻僵的脚抱在她温暖的怀里?
渐行渐远,连雪花的样子也不同了,它们细碎、密集地扑过来、钻过来,濡湿、黏腻,南方的雪与雨水之间就是这样暧昧不清,天地间帘幕重重,前方的车辆带起团团水雾,视野模糊,只能小心翼翼行驶,我心里忍不住焦急,因为我能想象此时父母亲正茶饭不思地等候我的消息。按照他们掌握的天气资讯,我的大部分路途都是不下雪的,我应该早早抵达,可是如果我告诉他们我还没到,路很难走,他们又会多出一份担心。所以,我只能希望雪小点,路上车辆少一点,我早点到自己的家,让他们早点放下悬着的心。
总算在黄昏时分到了家,我匆匆忙忙去拨电话,刚有回音就接通了,我听到爸爸妈妈抢着说,到了啊?我的泪水跟窗外的雪一样簌簌落下,这么远的路,与我同行的,除了一场雪,还有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