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毅衡|告诉我们,艺术不是什么

  1995年我收到邱振中《当代的西绪福斯》,这是一本精美的大画册,我给一位加拿大汉学家John Cayley看,他非常惊奇:“怎么中国书法家可以这样写?”他指着邱振中的一幅书法,写的是西方现代诗的汉译文,我记得是我在《美国现代诗选》中翻译的美国诗人斯塔福德的诗《保证》。“中国书法家不是一律只书写古诗古文吗?”

  我说:“我这位朋友不一样。不过你只说书法如何?”

  他沉思地说:“这是我看到的最接近现代抽象绘画的中国书法”。他把画册捧在手里,恋恋不舍地说:“让我再看一遍”。书在他手里放了几个星期,被我硬要了回来,不然好书可能跟我再见。

  他的评语倒是让我吓了一跳:是不是抽象绘画我无法判断,一个西方人对中国书法,能做到如此理解已经不错。从西方人的角度看,这是非常高的赞誉。我没有就此事请教过邱振中,我知道他不同意书法是中国的抽象表现主义,我只是觉得他在中国的“国学家”中非常独特:他是中西古今昆乱不当,一切可以糅合到他独特的艺术之中。今日重读邱振中的诗集,又让我想起这段往事。

  70年代末在高校读研究生,是可以全国乱跑的,到哪个学校都有“同学”接待你,很有点文革串联的样子。只是在宿舍里给你找到床位的,到饭堂里打饭给你吃的朋友,期待的回报是彻夜长谈:谈正在读的书,谈正在让自己激动的思想,谈各种我们自己都一知半解的理论。只要是类近专业,就能沆瀣一气,因此我到杭州——忘了旅行的具体目的,只记得那是个奇热的夏天,宿舍里无风扇——在西湖边上找到了浙江美术学院,找到了范景中、邱振中。范景中当时正迷恋贡布里希(后来与社科院语言所的杨成凯一起完成了《艺术与错觉》的翻译),我当时正开始钻研形式论,邱振中在浙美专攻书法理论。我原以为那是纯粹的国学,整理古人点评式的书论,喜欢在典籍中找微言大义,不会是“同学”。不料聊起来特别来劲:他迷恋现代诗,熟悉各种理论。谈什么已经忘了,只记得邱振中有艺术家中少见的魁伟身材,范景中是北方人却是小个子:两人都学不如其人。

  形式论的最高境界是“可操作性”,也就是一个理论或命题,能应用于这类型的全部文本,拒绝停留在对个别文本的感悟体验上。邱振中想在书法研究中建立的,接近这样的境界:“使一种陈述有可能成为以后陈述的可靠基础”。这一点与我一拍即合:可能这是因为邱振中理工科大学教育的背景,我只能把喜欢中学几何的严格思维作为我的“科学背景”。在几乎没有理论可说的书法理论研究中,邱振中立志为中国书法理论做一个全新的“基础铺设”,我研究的现代形式文论,却是西方人已经经营已久的营盘,中国学界当时机遇做的只是补课。所以我对邱振中的雄心非常佩服,心里却存着犹疑。

  但是邱振中成功了:他成为当代书法理论的开创者,以一家之言鸣于世立于史,人生能有此成就足矣。我没有资格谈书法,但是我喜欢邱振中书法理论的清晰架构:理论的表达,本身可以有一种美,像艺术一样美。

  偏偏邱振中也是艺术家:在书法艺术上,他是前无古人天马行空之人;在诗歌写作上,他一样是特立独行大开大合之人。他在任何领域都受不了蹈袭前人——-哪怕是所谓名家大师——的旧尘蹊径,例如他最不喜欢以临摹古代大师为能事的书法。从八十年代起,我就陆续读到邱振中的诗,我很难想象如此纯然感性的诗出自一个做理论的头脑,我自己自命为作理论的,也特别爱诗,但是我写不出好诗,所以特别欣赏邱振中的诗。

  邱振中的诗不是理论家的诗,而是诗人的诗:诗非关理,以理为诗,是诗之大病,不管用什么样美妙的形象比喻。我们读邱振中的诗,不会想到艺术理论,不管如何高妙的理论。在邱振中手中,诗就是诗,书法就是书法,理论就是理论。每一样都做的高明,做的让只攻一行的人佩服,这绝非易事。如此通才,现代“科层化”的世界中,已经不多见。

  读邱振中的诗,我们能感到他心中燃烧的是什么样的热情。“我从不向风景提出任何问题”(《风景》):那是一种体验的热情,察而不言,不破坏艺术的感官直觉性。艺术作为艺术,并不回答任何问题。但是经由艺术,一切都会改变。“每一片经过这里的风都改变了颜色”(《舞蹈》),这句诗一样是以舞蹈比艺术,比叶芝的名句“怎能区分舞蹈与舞者?”,比斯蒂文斯的名诗《坛的轶事》,更说明艺术的本质:艺术改变我们的自我,也就改变了我们对世界的经验方式。

  当艺术与艺术相遇,产生的不是理论规律,而是艺术的激荡共振:“一匹马已经叠放在一匹马上一只手/已经融化在另一只手的背影中”(《纪念碑》)。艺术不可能通过理论来理解,理论不解释艺术,理论只能试图解释我们对艺术的反应,即所谓艺术的“意义”;这种意义出现的方式,可能会有规律可寻:“当一扇门中穿过的一切正好是另一扇门中穿过的一切时,我们称之为重合,而不管它们相距多远。”(《门》)重合的不是艺术本身,是我们的观赏。

  那么艺术究竟是什么?回答这个问题,绝对不是诗的任务,邱振中用诗歌在告诉我们艺术不是什么,诗人只能知道艺术不是什么。他最绝妙的短诗《感觉是个脆弱的容器》应当入选新诗的任何选本。其中有句:“山脉离你远去……山那边人们都很高大/他们说着你不懂的语言”。艺术永远是我们不懂的语言,艺术在表现中消除我们行之有效的经验方式:艺术让我们对世界目瞪口呆,像看着大山远去一样。

  面对艺术这个伟大的否定力量,我们只能静观,也只能静观艺术家的创作。“道路不是在每一次跋涉中/都能把握的形式”(《关于一首诗的解读》)。面对真正的艺术,我们像看到神的笔迹,只能顶礼。真正的艺术灵光一闪,不是靠修养能得到的,艺术家本人也只能感动:这只是造物借他的手指在工作。

  很少有艺术家,能像邱振中这样在理论之外,同时在两门完全不同的艺术中出类拔萃:一门是书法这门古老的艺术,一门是今天还被人叫做“新诗”的现代诗,大多数人至今认为这两者不相容。研究国学不得不经常接触旧诗词。耳濡目染,做旧体诗应当是顺理成章的事。但是邱振中不,当代绝大部分旧诗词是“做”出来的,做得再好依然是做,总会有匠气。

  而“新诗”是无法做的:才情无法装,热情无法功利。它是一种对语言纯粹的痴迷,是超越理论的绝对境界。诗人心处这样的境界,是最孤独的时分:他的经验不可分享,哪怕言说出来,也依然不可意传。“我们在高处才能相见/但是在更高的灯火里/你说:那不是/那不是”(《月亮的手》),真正的美,永远让人觉得有一个更高境界。这种永恒的绝望和期盼,应当是艺术家彻入心肺的痛苦,也是艺术家最大的欢乐。

  从这个角度,邱振中回答了这个难题:国学与新诗真的不相容吗?中国国粹真的与现代形式不相通,必须封闭起来发展吗?邱振中的书法理论雄辩地否认了这一点,他的艺术更雄辩地否认了这一点。艺术最有说服力地告诉我们:不是如此,不必如此,那不是,那不是。

  2009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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