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方的那位大姐

远方的那位大姐

罗东成

每天熬夜爬格子,身体的某些功能失调了。明明疲倦得连眼都张不开,可一躺到床上又睡不着。闭着眼睛数一只羊,两只羊……不行,试着临睡前洗一个热水澡,喝一杯温牛奶也不见效。到医院去检查,医生说这是失眠症,便开了瓶安眠药。
拿着这瓶安眠药,我便想起了远在珠海的那位“大姐”和那瓶安眠药。
二十几年前,我怀里揣着十几万巨款来到了珠海一个地名叫″三灶"的建筑工地。这十几万元人民币,有几万是妻子多年来省吃俭用、从牙缝里抠出来、一分一分地攒起来,留着准备供女儿上大学的。为这几万元我和妻子吵得面红耳赤、差点反目成仇。另十万是我瞒着妻,从年迈的父母那里骗来房产证,用它作抵押从“黑市”借来的高利贷。
承包工程的项目经理老刘是公司的同事,在他的极力引荐和吹嘘下,我结识了建设方老总——一位经营房地产的开发商。他腆着大肚斜乜着眼打量了我好一阵才慢悠悠地说:“好吧!看在老刘的面子上,这几百万水电安装工程就包给你。条件是……”他点着了我递给他的“芙蓉王”香烟,使劲地抽了一口说:“合同一旦签字,你方就交三十万质量保证金。”质量保证金是近年来才出现的新名词,特别是跨省施工,双方又是第一次打交道就更免不了。不过具体数目双方可以协商。好在事先老刘给我透了底,我成竹在胸、不急不慢地说:“你这项工程不是普通的宿舍楼,是座五星级的大宾馆。只有我们才有资格拿得下,凭我们的实力质量是没有问题。”说着我拿出一大摞资料,有公司的资质等级证书和获奖项目的图片等等。他推开那些资料说:“这些东西就不用看了,三十万质保金是不能少的。第一次打交道嘛!老刘就付了六十万质保金。”抽了几口烟,他接着说:“我方的条件是优厚的,合同签字后一个星期内就拨给你五十万工程预付款。等价交换你占便宜了。”几经周折,几番讨价还价,加之老刘从中撮合。终于以十五万质保金达成协议。老刘很满意,因为我答应拿到预付款就给他五万元操心费。老刘很眼红,因为我有五十万预付款。而他不仅交了六十万质保金,还要垫资二百多万建好第一层对方才付首期工程款。为此老刘曾费尽心机、绞尽脑汁,发动了全公司员工,采取集资入股分成的办法,才好不容易凑齐了将近三百万元。眼下第一层建好了,正眼巴巴地盼着那笔工程款。他像位大哥似的拍着我的肩膀说:“明天签字盖章,你要订一桌酒席好好款待他们。”他问我有多大的酒量,我说就三、四两,他摇摇头便带我走进了工地旁的一家小药店。
店主是位慈眉善目的中年妇女,她倚在店门前,一双失去光彩的眼睛呆呆地遥望着海面上那片片隐若的归帆。见我俩来了,她微微一笑。老刘大剌剌地走进柜台往椅子上一坐:“老板娘,这是咱老乡老罗,明天签合同要对付那个王八蛋,拿一瓶醒酒药。”老板娘忙着递烟泡茶问好。听说我是老乡,她有些高兴,问了些家乡的近况。当我说到中河街、邵府街全变了,东风桥重修时,她的眉宇间才露出了开心的笑容。她说:“只要一见到家乡人我就什么烦恼都没了。”拿着醒酒药,我正要掏钱,她说:“头一回见面,乡里乡亲的,别见外。”回工地的路上,老刘告诉我,老板娘人很好,来沿海十几年了,男人赚了钱跟别的女人到海那边去了,她一个人熬到现在不容易。我回过头去,看见她又倚在店门前。
后来,我又去了药店,想当面谢谢老板娘的醒酒药。
她还是那模样、那神情。没事就倚在店门前。听我说合同签好了,还有预付款,她挺高兴,硬要请我吃饭,我也就不客气地留下了。她早早地关了店,杀了只鸡,还包了蛋皮肉丸子。吃饭时她说:“我有个弟弟跟你一般大,也是搞水电安装的。”我那时挺滑的,忙喊了声“大姐”。她笑了,笑得很甜很亲切。她问起我家里的情况,我想的第一件事是尽快拿到预付款,马上回家归还高利贷,拿回房产证。加倍地补偿妻子的积蓄。临走时,大姐还一再地叮嘱我;要我给妻子挂个电话,道声平安。那餐饭没有酒,却是我在珠海吃得最舒畅的一顿晚餐。
记不清又等了多少天,预付款还没有拨来。那天上午我正在编写施工方案,施工员气急败坏地跑来告诉我工地出事了。老总涉嫌贿赂建行行长和城建局长已被逮捕了。工地也被查封了。老刘……他说着就哭了,我忙抓着他的肩膀问:“快说,老刘怎么了?”“谁也没注意,他突然爬到塔吊上仰天大吼'我操你个王八蛋!’就纵身跳下来死了。”事情来得太突然,我一下子瘫了,好半天才喊出:“老天爷,你真狠呀!”老刘承受不了这沉重的打击自尽了,我那份合同也成了一张废纸,还有我那十几万,让我如何回去面对妻子,面对我那年迈的父母双亲,我的天,天哪!
天黑沉沉的,我游魂似的徘徊在工地附近。望着冷森森高高耸立的塔吊,我仿佛听见老刘在召唤我:“来吧!兄弟,我俩到天堂去发财。”
我敲开了大姐的店门。听说我要买瓶安眠药,大姐吃惊地瞪大了双眼,待要说什么,我吼了一句,她吓得打了个冷颤。犹豫了一下转过身,背对着我哆哆嗦嗦地折腾了好一阵才递给我一瓶安眠药。
我走了,永别了,大姐!大姐倚在店门边远远地看着我,我朝她鞠了一个躬。
这一觉我睡得好安稳。
我醒了。床边坐着慈眉善目的大姐。怎么回事?那瓶安眠药我明明全吞了。我望着大姐,一丝诡秘的浅笑掠过她红肿的双眼。大姐打开保温盒关切地说:“昨天你一天没吃东西,大姐给你做了一碗鸡蛋面。吃吧!”
她像一位大姐姐,更像一位母亲似的哄着我。我孩子似的一头扎进她的怀抱,眼泪流湿了她的衣襟。她拍着我的肩膀柔声说:“想开点,男子汉要经得起磨炼,要想得开!”她抱着我的头,替我抹掉眼泪,接着说:“赔几个钱算什么,命才金贵呢!你还有妻儿老小,还有个家,还有大姐我。”我哽咽着点点头。大姐她笑了,笑得眼泪盈满了眼眶。
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这二十多年我正正当当赚钱,不但还清了债务,还买了一套豪宅。前年我和妻子到珠海、香港、澳门旅游,我对妻说起那瓶安眠药,妻说去看看大姐吧!
已是傍晚了,小药店的门半开着,大姐老了,满头的白发,但见她仍是那神情,倚在店门前遥望着海面上那片片隐若的归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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