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浅予:画过大上海的霓虹,却爱上苗家姑娘的笑容
虽然如此类比很不科学,甚至是毫无道理,但叶浅予的艺术转变似乎是很多喜欢服饰的人同样有过的心路历程——
对于叶浅予,本号的关注者大多对他的时装画比较有印象。他早期结缘于云裳公司,就是上海滩第一家专卖女子时装的公司。
一百年前,1920年代,大约是时尚真正的起源,世界女性们的着装开始自由而贯通。于是,1927年云裳公司创建,它的发起人我们都很熟悉,当时已为夫妻的徐志摩和陆小曼,以及唐瑛。
△ 云裳公司开业时的徐志摩和陆小曼
当时年仅20岁的叶浅予便进入云裳公司做了时装设计,这个经历非常短暂,但后来绘制时装设计图却变成了他一项比较长期的副业,当时许多杂志都曾向他约稿。为了抓住当时的时尚潮流,他对美国《Vogue》很有兴趣,才能绘制出那些颇有韵味的时装画。
叶浅予自幼学画,18岁独闯上海,在当时南京路谋生的画家,才华自然不会太低。我们如今讨论起民国服饰的图像参考,往往用的是月份牌,但时装画却一般是黑白的,偏向漫画范畴(不是如今这个漫画意义)。叶浅予曾与郑曼陀、杭穉英分别有过一面之缘,当时那两人都已经是成名的大画家,而叶才是初初闯荡上海滩的十八岁少年。叶浅予在回忆录里提到,当时郑曼陀的原稿可卖四百大洋,把他吓了一跳,但他最终志不在月份牌,而是在漫画。
当时上海画时装画的名画家并不少,比如《三毛流浪记》的张乐平、《大闹天宫》的张光宇也曾参与其中,每个人的风格都不尽相同。比如张乐平的很有故事感,仿佛就是电影的海报或者剧照,张光宇的就偏装饰性,郭建英则是魔幻都市感,带着“三分讥笑三分薄凉四分漫不经心”。
△ 张乐平作
△ 张光宇作
△ 郭建英作
至于叶浅予,我觉得他最有T台秀场的感觉,人物的姿态神情似乎就是为了身上的服饰而生,而不是为了讥笑讽刺又或者张扬扭捏。他笔下不是没有情感,而是全部克制在了服装设计之中。尤其在对比之后,更能体现出这样的差别。
他经常会在时装画边上加上说明,一般是对于潮流的诠释,并且往往会说到女性对于服装的态度、服装潮流对于女性思想的体现。这其实也是当时对于时装的主流态度,因为在这之前,女性从未有过如此自主的穿衣权力,而服装本身便是身体的延伸,于是当时从设计者到穿着者再到旁观者对于服装的态度便多多少少会往这上面去诠释。这也是为什么,前面说叶浅予的笔触情感最为克制,因为其他人是用时装画本身诠释这种态度,以一种讽刺漫画的做法。
但说到底,以当时的时政,讽刺漫画才是这些画家们真正想做的事儿,叶浅予更是其中的代表。之前《从服饰看“老夫子”抄袭案:抄不走的是原作者心底的源泉!》里提到过,“老夫子”的原作者朋弟有其特殊年代的创作背景,所以才会出现这样的人物设定和许多故事冲突,而当时创作类似连环漫画的人还有很多,叶浅予就创作过《王先生》,主人公也是一个半土半洋、身穿长袍的人,可见这类人物在当时上海滩的典型性。这类的漫画结构大多相似,一个主角,以及围绕着主角的一两个好友,看似描绘主角团的生活滑稽故事,实际上是漫画家用画笔将当时的社会生活辛辣而幽默地反映出来。
△ 《王先生》
由于这类漫画往往许多极为细腻敏锐的生活观察,以及极为现实亲民的叙事角度,作者往往思想进步、创作活跃,叶浅予就是这样的人。抗战全面爆发后,叶浅予成为了当时多个救亡抗敌的漫画宣传团体的主要成员,甚至以战地记者的身份去过印度。
叶浅予其实是个多面手,他早年到上海滩谋生,而后就创办了《上海漫画》,和他一起联手创业的人有张光宇张正宇兄弟,有月份牌画家胡伯翔,还有搞水墨风艺术摄影的郎静山。《王先生》就是因《上海漫画》的生存需要而开始创作连载的。他除了创作连载漫画,还负责编排和版面设计,所以时装画只不过是他的玩票副业。《上海漫画》停办后,叶浅予又做了《时代漫画》的主编,又多了一层管理身份。此外他还涉猎过一些舞台美术、印花图案设计等领域。而发生这一切时,叶浅予其实才不过二十出头。
△ 《时代漫画》
真论起影响力来,叶浅予的《王先生》比朋弟的《老夫子》大得多了(不过抄袭大多欺软怕硬),那会儿就有了漫改电影,据说30年代到40年代上海一共拍了11部王先生真人电影。不过改编电影与原作者的关系,倒是和如今没啥差别,这里面不少是和叶浅予没有任何关系的,他拿到的稿费相比他作为漫画家的收入也少得可怜,叶浅予甚至动过打版权官司的念头。这些电影客观上也助推了叶浅予的名气,放到现在的网络上,甚至可以脑补出粉丝的台词来,但叶浅予除了计较版权,更担心这些违背原作的电影在当时的国家形势下成为叛国宣传的工具。
△ 电影《王先生》
但真正改变叶浅予后半生艺术生涯的却是“速写”。由于叶浅予前后风格差异很大,会让人以为是建国后发生的转变,实际上在他还不到30岁的时候就已经开始了。
当时的画报上登的除了漫画就是摄影,所以郎静山才会和他一起创办《上海漫画》,而他后来做了主编,与摄影家的互动也更为密切。跟随摄影家活动的过程中,叶浅予更喜欢用速写的方式来记录。获益于他自身的名气,当时完全上不了台面的速写竟然也可以挂上叶浅予的名字出版,这种艺术形式也就推广开来。
抗战爆发后,叶浅予就停画了《王先生》,转而组成抗日救亡的漫画宣传团体,在这期间他们筹办创作了大名鼎鼎的《抗战漫画》。但当局一开始对于战争的态度很乐观,认为漫画宣传队的活动近乎胡闹,甚至觉得漫画家们郑重其事的态度可能别有用心。
宣传队从上海出发到南京,又到武汉,这时负责文创宣传的政治三厅成立。时值国共第二次合作期间,政治部由周恩来当副部长,三厅的厅长则是郭沫若,设五、六、七三个处,六处处长则是《义勇军进行曲》的词作者田汉。六处有戏剧科、音乐科、电影科。漫画宣传队加入三厅后,叶浅予兼任了六处美术科工作。向世人揭露日本侵略者罪行的《日寇暴行实录》,便是由三厅编著,叶浅予督印。
因为漫画宣传队的缘故,这期间叶浅予去过很多地方,将旅途中的人物速写记录就是在这时逐渐形成的。他的速写不是写生,而是默写白天的所见所闻在晚上画出来,很考眼力和心力,但也往往能绘出最能表现出精髓的定格画面。当然,叶浅予也不是一开始就有这样的速写风格,早期旅途中的速写还是带有漫画夸张诙谐的意识,直到他1942年到了贵州苗族聚居区,顿悟了他后半生的艺术道路。
△ 苗区速写
△ 贵州苗女
△ 苗家少女
首先,叶浅予领悟到了人物写实的必要性。在这之前,无论是时装画还是漫画,尽管有生活来源,但依然是需要拼凑的。用他自己的话来说,以往的他是“玩世不恭”,而后由于抗日,也由于见到了苗族妇女的装扮,开始认知到描绘现实美丑、而非夸张讽刺的重要性。
其次是开始用中国画来绘制速写人物。叶浅予显然是一个中西方绘画都十分贯通的人,但他后来的画作几乎都是中国画,这是那一代画家都十分努力去做的事儿:如何为中国画注入新鲜血液。比如人人都熟悉的吴冠中,他的水墨画其实就与传统截然不同。叶浅予则是专注在人物上,使用西方的人体生理,用中国画笔去捕捉最传神的瞬间。
如今我们所见叶浅予的作品几乎都是他风格形成后的画作,既不是辛辣讥讽的漫画,也不是旖旎婀娜的时装画,而是明媚朴实的中国人物画。题材以戏曲和民间舞蹈为主,民族类的也很多,即便是一些生活小景他也绘制得极有动势。
△ 生活小景
他的人物画,背景一般着墨不多,很有一种舞台感,但细细品每一处都很现实,人物的面容也不千篇一律,是艺术,更是现实。中国画的笔触,会让人觉得有很多细节可以“糊弄”过去,但大师就是无废笔但又捕捉到细节。叶浅予追求是“目识、心记、意测”的造型规律,所以才又真实又不程式。
文章开头说,想写叶浅予不仅仅是因为我喜欢他的画作,更因为他艺术道路上的认知转变跟很多喜欢服饰的人很相似——
我们总是因为某个契机而与服饰结缘,先是为华服美衣所吸引,而后又深深沉迷于原生的多元的民族服饰、民间服饰、戏剧服饰。
让叶浅予一生艺术观念转换产生推动力的苗区之行,他一开始就是奔着苗族妇女打扮而去的。他看过《Vogue》、画过时装、设计印花,甚至还做过舞台人物造型设计,见过浮华世情后却选择从最真实的观察里完成自己的转变。他说他给自己的这个转变画过一幅讽刺画,他自己躲在术后偷画一个苗族姑娘,而姑娘用手遮面不让他画。可惜没有找到对应的画,但这个画面很是传神了。
虽然叶浅予是一个画家,但他的很多理论是适用于服饰的。比如“目识、心记、意测”的造型规律,就和很多仿古服装一样,我为什么说于正剧的造型一看就是存了一堆图包然后瞎套,也就唬人可以。谈到人物画创作的时候,叶浅予也说了:情节、生活、审美。当你要把服饰表现出来的时候,这三点就是真理。没有生活就没有根基,我经常都说我们现代人去考据古代服饰内心就没把古人当活人看,搞出来很多诡异别扭的东西。审美就不用多言了,而情节,叶浅予说的就是要追求广泛的共情,而不是只有作者自我陶醉的晦涩。情节是对生活鲜明、简练而饱含情感的表达。
叶浅予留下的舞蹈画太多了,看他的一些生活小景就会发现他自己贯彻得非常到位。你看那些场景,是普通且寻常的,仿佛日日都可发生,但能触及到心里的情感,哪怕他画的年代离我们其实很远了。他自己就举过一个齐白石画竹耙的例子,物小情深,有些东西只要落在纸面就仿佛有了千言万语。
叶浅予的一生其实是很精彩,他的艺术也是一代宗师级别的,而我只是通过我所认知到的小小视角将他写出来。
△ 叶浅予(1907-199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