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城乡结合部物语:刘渊进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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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国演义》以“三国归晋”收尾,而更早流传的《三国志平话》的最后,是“刘渊兴汉巩皇图”。讲的是匈奴人刘渊建立汉国(后被其养子改名为“赵国”,史称“前赵”“汉赵国”),攻破洛阳,抓了晋怀帝,“杀而祭之刘禅之庙”,算是一个“小团圆”结局。

三国尾声的尾声

晋怀帝永嘉四年,公元310年,西晋王朝被八王之乱折腾得四分五裂,奄奄一息。
边陲并州的匈奴汉国,军队节节胜利,直逼京城洛阳。然而汉国的皇帝刘渊却一病不起。临死前,刘渊不得不向现实妥协,下诏设置单于台,和传统的公卿郡县制度并行。这相当于承认了汉国只是南匈奴、六夷和汉民的乌合。像刘邦一样再造一个大汉的梦想,梦碎于汾水之滨。
在生命的最后,也许刘渊会回忆起,四十多年前他初到洛阳的那一天。
那是魏晋赫赫武功的年代。
公元263年,刘禅作为俘虏,乘着小车吱扭吱扭地来到了洛阳。第二年,12岁的刘渊告别了家乡的高山和原野,也作为并州五部匈奴的人质,被父亲刘豹带到了洛阳。
不久,魏帝曹髦接见吴主孙皓的使者,俘虏刘禅和匈奴首领刘豹出席了宴会,被司马昭当成炫耀实力的工具人。司马昭向使者热情地介绍说:这位是安乐公,我刚捉到的。这位是匈奴单于,我小弟(某者安乐公也,某者匈奴单于也)。东吴使者说:厉害厉害,佩服佩服。
这时的刘渊小朋友,有没有出席宴会、有没有见到阿斗爷爷,我们不得而知。不过在几十年后,刘渊起事的时候,身为匈奴人,却祭祀了两汉的三祖五宗,还追尊刘禅为孝怀皇帝,定国号为汉。
晚年刘禅。来源/94版《三国演义》截图
这是中原的第一个少数民族政权,刘渊的生平,带有不少传奇色彩。日本学者杉山正明说,刘渊是“贵族中的贵族,王子中的王子”,这样说有点中二,好像刘渊称帝是冥冥中自有定数。
而实际上京城洛阳和边陲并州同时滋养了刘渊,他既是精神汉朝人,也是农牧结合部之王。刘渊夹着尾巴四十余年,他的崛起是司马氏比烂大会的副产品。
他的命运只是南迁匈奴的缩影。

凛冬将至

刘渊自称“汉室外孙”、冒顿单于之后,其实他既没有刘氏血统,也不是单于王族挛鞮氏成员。刘渊是匈奴屠各部落的贵族之后,这最早归化汉朝的匈奴部落,和后来的南迁匈奴相比,已经算是汉朝土著了。
匈奴从汉武帝到东汉初的一百七十年间,有过三次归附和南迁。这种南迁,既是军事失败的结果,也和气候变冷有密切的关系。
西汉后期以后,中国北方的气候逐渐干冷化,平均气温在三国魏晋时达到最低谷。公元225年,曹丕在淮河广陵亲率十万大军演习。然而,由于天气大寒、淮河结冰,演习不得不停止了。这是有历史记录以来的第一次淮河结冰。
根据许倬云的研究,以每十年为一期,可判别出几个最寒冷的时段,认为气候转冷所导致的生计不足,即使不是是北方民族南徙的主要动机,也是重要影响因素。
因为游牧的生活方式是脆弱的。
“一块云聚集,雨降下,人们就得以活命;当云散了,没有雨,人畜都得死。”一个西方的旅行者曾这样形容游牧民族生活的大漠。
游牧的生产方式,对土地的利用效率远低于种地。匈奴人也和各游牧民族一样,冬天住在平原,夏天进山区,秋天再回来。夏季的草场是公有的,冬季草场则是私有,匈奴政权的重要功能就是分配草场。
和一般的印象不同,游牧民族不以肉为主食,而是靠乳制品和谷物过活,业余还会打兔子、采蘑菇、挖人参果。吃的粮食既有交换来的,也有自己种的。
春天播种后,富裕的人赶着牛羊群进入夏季草场,穷的就留下来照顾作物。一年到头,放牧、挤奶、做奶酪、剪羊毛、鞣皮、做毡子、照顾幼畜、收集粪便、打草,忙得不可开交。
但家财万贯,带毛的不算,一旦遇到气候异常或战乱,这种生活就被打乱了。
汉武帝时期,匈奴频繁遭受雪灾,加上汉朝连续发起的漠南、河西、漠北三大战役,匈奴受到前所未有的沉重打击。公元前121年,匈奴昆邪王和休屠王被霍去病击败并投降,南附匈奴四万多人。
刘渊所属的屠各部族就是其中的一支。休屠、休屠各、屠各,都是汉语音译,匈奴的语言和蒙古语都属于阿尔泰语系,根据内蒙古大学乌其拉图教授的研究,屠各在现代蒙古语中读作utugen,是大地女神和接生婆的意思。
这是匈奴的第一次南迁。

西汉匈奴的活动范围。图源/王明珂《游牧者的抉择:面对汉帝国的北亚游牧部族》书内插图

西汉政权将这些第一批归化的匈奴移民,安置在河套地区以及并州西北的朔方刺史部,为他们设置了“属国”,他们既服从汉朝,又保留原来的部落组织和游牧生活方式。这里是“冠带之室”和“引弓之国”的结合部。
这些属国中最东边的西河郡,就是屠各部族这些大地女神之子的新家。他们是最早向南归化并和汉民杂居共处的匈奴人,但是屠各人不等于南匈奴。
公元前54年,匈奴分裂为南北两支,南匈奴的呼韩邪单于来到长城边与汉朝修好,汉宣帝为他举行了盛大的欢迎仪式。从此南匈奴驻牧在阴山北面汉外长城的沿线。后来北匈奴被汉军打败,往西跑到不知哪里去了,呼韩邪单于又率众北归,汉宣帝怅然若失,寂寞不已。
没想到十年后,呼韩邪又回来了。时隔多年,再次来到长安后,“岳父你好”是他和汉元帝这个同龄人说的第一句话(自请为婿),汉元帝懂了:通过和亲,可以实现“边陲长无兵革之事”,于是把王昭君嫁给了他,把年号改成了“竟宁”。
为什么汉家的公主会姓王呢?呼韩邪单于顾不上多想,因为昭君实在是太美丽了,美得令天上的大雁都窒息。
李彩桦饰演的王昭君。来源/电视剧《昭君出塞》截图
从此汉朝和匈奴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南匈奴的大部分开始生活在长城以北不远的地方,少部分进入了五原、云中、定襄、雁门等并州的沿边八郡。

这是匈奴的第二次南迁。
和亲之后,“数世不见烟火之警,人民炽盛,边城晏闭,牛马布野,三世无犬吠之警,黎庶无干戈之役”。近一百年中,屠各部落生活的地方也大体和平安宁,即使在王莽把对匈奴政策搞得一塌糊涂之后,也不乏笼罩着玫瑰色的温馨故事。
东汉初,刘秀派七十多岁的名臣郭伋出任并州牧。郭伋老先生名声极好,当他来到西河郡美稷县这个传统胡汉杂居区视察时,几百个小孩骑着竹马夹道欢迎。临走时小孩们还问他什么时候再来,郭伋算好日子告诉了他们。
结果他下次来到美稷的时候,比预计的日子早了一天,为了遵守和小粉丝的约定,郭伋就在野外的亭子里住了一宿。这些小孩中,没准就有刘渊的屠各人祖先。
但是这样的场面,在后来的历史中就不多见了。
公元46年,匈奴“连年旱蝗,赤地数千里,草木尽枯,人畜饥疫,死耗太半”,乌桓又趁乱袭击,匈奴再次分裂为南北两部。
公元48年的匈奴春会上,八个部落的头领拥立匈奴的七号人物右日逐王为南匈奴单于,并在长城边请求归附东汉。根据几十年前呼韩邪单于与西汉和亲的故事,这位南匈奴单于也被称为呼韩邪。
匈奴开始了第三次南迁。 
公元50年,这位二代目呼韩邪单于来到乌拉山北麓的五原塞,光武帝刘秀派中郎将段郴带着诏书出面交涉。
段郴念完诏书后,提出“单于当伏拜受诏”,当着一众手下,单于面露难色,但犹豫片刻还是照做了。回头私下里派翻译和段郴说:现在我的位子还不稳,我愿意配合,但是别再当众“屈折”了。
这个场景是东汉与南匈奴关系的缩影。
南匈奴需要一片立足之地,东汉把长城以内的沿边八郡分配给了他们,让当地本就人数不多的汉民内迁,“归于本土”。南匈奴获得了大片的驻牧地,西起河套,东到河北北部洋河,拥立二代目呼韩邪单于的八个部族,得到了他们想要的。
而他们要承担的,就是成为东汉的藩属,负责抵御北匈奴和鲜卑等北方的侵扰。从前塞外的匈奴,左右部划分是左东右西,是南下视角;而南匈奴变成了左西右东,调转矛头朝向了北方,南匈奴成了新的长城守夜人。
而南匈奴单于就是领导他们尽戍边义务的人,夹在他的部众和东汉朝廷之间,既里外都得利,也里外不是人。
一方面,南匈奴享受着东汉朝廷的财政支持,每年提供的钱粮,占东汉岁入的1/20,单于还能享用到东汉送来的橘子和荔枝。另一方面,南匈奴也受到严格的监管,东汉派遣了使匈奴中郎将,还设置了度辽将军府,负责统帅南匈奴的军队,单于身边也被安插了大量的眼线,单于的儿子要到洛阳当人质。
这种制度有它的问题,南匈奴戍边并不成功。除了窦宪领导的北征,其他军事活动都是败多胜少。到东汉末年的一百四十年间,版图不断收缩,后期,并州井陉以北的大同盆地完全被放弃,长城早就守不住了。
而在南匈奴内部,大的叛乱就有四次,南匈奴单于被部众杀、被朝廷废、被使匈奴中郎将逼死的,就有好几个。
乱哄哄之中,南匈奴的单于庭几次南迁,先是由于兵败北匈奴,从水草肥美的阴山南麓,迁到黄河以西的西河郡美稷县,公元172年前后,又因为叛乱,从西河郡迁到了吕梁山里的离石左国城。

东南南匈奴南迁路线图。图源/陈勇《东汉南匈奴南迁及其安置新论》插图

在这种迁徙中,定居西河郡的屠各人也和南匈奴这些后来者,一起南下了。《晋书》说并州的匈奴一共有十九种,其中屠各“最尊贵”,这都是后来的说法。东汉时期,屠各人和其他南匈奴部族没什么区别,都受南匈奴单于领导,只是早移民了一百多年而已。
当时的屠各人不仅不尊贵,而且还是刺儿头,历次叛乱都少不了他们的身影。也正是因为这一点,屠各人刘豹和刘渊才能在三国乱世中,跃居南匈奴的领导地位。

“群众演员”中的刺头

汉末三国,各割据势力下都有游牧民族雇佣兵,比如公孙瓒所谓的“白马义从”、刘备带去支援陶谦的几千骑兵,他们是三国舞台上的“群众演员”。
汉灵帝末期,公元188年,南匈奴发生了入塞以来的最大的一次事变。
幽州太守张纯反叛,朝廷征发南匈奴人去参与平叛。当时的羌渠单于,派其子左贤王於夫罗,带着几千人出征。然而当时天下大乱,如果参与这次平叛,难保没有第二次、第三次。南匈奴部众对单于的不满爆发了。
南匈奴各部落十万人纠集起来,杀掉了羌渠单于和并州刺史张懿,其中领头的部族之一就是屠各人。於夫罗流落在外,到了洛阳向朝廷告状(诣阙自讼),但是当时黄巾起义此起彼伏,董卓之乱也近在眼前,没有人给他做主。
有家难回,流亡政府也组织不起来,於夫罗只能落草为寇,和黄巾军的黑山部和白波部一起,四处抢劫,但是所获不多。流移穷困之下,先后依附过董卓、袁绍、袁术等各种强权。
195年,於夫罗去世,他的弟弟呼厨泉成为流亡单于,他的叔叔去卑成为流亡的右贤王。当时被董卓劫持走的汉献帝想要回洛阳,无枝可依的呼厨泉想要表达善意,于是一拍即合,呼厨泉就派右贤王去卑,和白波贼诸将一起护送汉献帝东归。
不过走到一半,曹操的人冒出来了,把献帝拐到了许县,呼厨泉没有捞到什么好处,手下白波诸将作鸟兽散,反倒是右贤王去卑留在了曹操那边。
在官渡之战前后,呼厨泉投入了袁绍的阵营,并在袁绍的支持下,回到了并州故地。袁绍在官渡之战失败后,派外甥高干当并州刺史,据守壶关。面对曹操亲率大军的压迫,高干亲自去向呼厨泉求援,但是如履薄冰的呼厨泉保持了中立。
206年,高干兵败逃走,曹操占领了并州,并开始了对南匈奴的铁腕治理。
曹操派手下县令出身的最强地方官梁习出任并州刺史。梁习一上任,就软硬兼施,一方面招徕有名望的豪族领袖进入幕府,一方面搞武装巡游,将几万当地人迁到邺城充实人口。
经过十几年的大力改造,并州的南匈奴原有的部落组织被打散,成为了编户齐民,既要缴纳租调,也要承担徭役,和各地汉民没有区别了。南匈奴改变了入塞一百五十多年来保持的社会形态。匈奴贵族也失去了原有的权力,呼厨泉单于只是名义上的领袖。
但这样还不够。
216年,留在曹操那边的右贤王去卑,把呼厨泉这个单于侄子骗到了邺城,曹操待之以上宾之礼,但实质是扣押下来了。随后曹操派去卑到并州,以右贤王的身份“监国”,并把南匈奴分为南北左中右“五部”,每部安排一位匈奴部帅,同时派一名司马进行监督。
其中的北部,位于曹操撤并沿边四郡后新设的新兴郡,在太原以北的忻定盆地,屠各人就是北部的主体,所以《晋书》中说刘渊是新兴人。
三十多年后,曹操和梁习定下的规则开始废弛,各部匈奴有统一的趋势,南匈奴贵族和并州的世家大族开始勾兑,朝廷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实现统一五部的,不是南单于的后人,而是屠各贵族刘豹。
这种统一引起了邓艾的警觉,他向司马师表示:去卑是我们的人,但他的后代不行了,现在刘豹整合了五部,应该找借口把他切割,把去卑的后人当沙子掺进去。
但是不仅去卑由于立场问题,在当地威望不高,南单于的各种后人都存在这个问题,比如后来去卑的后代刘猛反叛,其他匈奴部族都不予响应。
刘豹之所以能够崛起,就是由于屠各在东汉时期的刺头行为,实际上是在代表着南匈奴的利益。屠各人有这段“光荣的历史”,南单于有“高贵的世系”,二者的结合,是南匈奴重组的关键。
所以在刘豹和刘渊自己的叙述中,刘豹成了呼厨泉的儿子,成了那个抢走蔡文姬的左贤王,又在五十年后,以八十岁开外的高龄生下了刘渊。
实际上,刘渊不是王昭君之后,也不是蔡文姬之子。
这个故事虽然时间线粗糙了点,但对南匈奴各部来说,已经足够动听。刘渊一系屠各人算是进了冒顿单于的族谱。而双方的这种合作,最终的结果就是刘豹和刘渊一系跃居南匈奴领导者地位。
“群众演员”中的刺头成了首领,从此不想再一直跑龙套了。

洛阳套路深

252年,刘豹整合南匈奴后不久,刘渊出生了,“渊”得名于掌纹的形状。他的母亲是呼延氏,是匈奴传统四大贵族之一,刘渊本身就是屠各人与匈奴单于王族联合的产物,但从小接受的是儒学教育。
刘渊拜七十多岁的大学者崔游为师,学习毛诗、京氏易、马氏尚书,《史记》《汉书》也无所不读,走的是世家大族公子的路线。魏晋嬗代,司马家都不太好意思提“忠”了,只能成天把“孝”挂在嘴边。而刘渊小小年纪,就成了孝的典型。
刘渊七岁丧母,“哀感动旁邻,宗族部落咸共叹赏”。当时正赶上朝廷下诏书,要求弘扬孝道、“躬行古礼”。刘渊成了典型,司徒王昶是刘渊的老乡,听说后也派人去凭吊刘母。
长到十来岁,按照传统,刘渊也要到洛阳去当“任子”。这时候,南匈奴最后的单于呼厨泉的后人,已经没有任何价值了,刘渊成了新的筹码。他在洛阳度过了十年的青少年时代。
长大后的刘渊,外形上和关羽类似,不仅“仪姿魁伟”,“须长三尺余”,胡须中还有三根红色的。根据小说史家研究,《三国演义》在形成中,根据刘渊爱读春秋、汾水中捡到玉玺等记载,对关羽的形象进行了丰满。
这是一个野心勃勃的年轻人。刘渊曾和同学感慨,说出了后世流传很广的名言:“吾每观书传,常鄙随、陆无武,绛、灌无文。道由人弘,一物不知者,固君子之耻也。”
刘渊不仅很有代入感地去评论西汉的开国功臣,还流露出对萧何、邓禹等皇帝旧友的羡慕,他也渴望成为这样的人。
但现实是残酷的,当他展现出一定的才能和品格时,总会被人夸说:这是当代金日磾啊。因为金日磾正是屠各人的祖先,也是汉武帝的近臣,以孝著称,但一生都在内侍,没有机会外出建功立业。
虽然司马炎超喜欢这个乖巧又能干的年轻人,刘渊始终没有机会兑现自己的才能。平吴之战中,王昶的孙子王济为刘渊说好话,推荐让他参与进来。司马炎几乎同意了。但是其他人反对说:“若假之威权,平吴之后,恐其不复北渡也。”。
司马炎沉默不语。
刘渊作为个人,很有本事品德也很好,但是作为政治人物,他始终属于他的部众。这种冰冷的政治家思维,和普通人基于好恶的判断之间的矛盾,是让司马炎沉默的原因。
第二次机会来了,西北有秃发树机能叛乱,连着杀了三任凉州刺史,折损大将N名。刘渊的另一位老乡李熹,提议让刘渊上。又有人反对说:“蛟龙得云雨,非复池中物也。”
这些挫折让刘渊灰心丧气,二十啷当岁的刘渊,错误地认为自己就要老死洛阳了。在一次送别游侠朋友王弥的时候,刘渊的委屈爆发了,在九曲之滨,哇地哭了出来。
这一哭不得了,被司马炎的弟弟、齐王司马攸的探子听到了,司马攸去打了小报告,说这个人待得憋屈,恐怕有二心,劝司马炎杀掉刘渊。这回是王昶的儿子王浑出面劝阻,说别人没有犯错就杀掉,影响不好,这才作罢。
既然是人质,就有被撕票的危险。同时期,拓跋鲜卑的任子,就是因为受到朝廷猜忌而被设计杀掉的。刘渊多亏有老乡太原王氏的鼎力支持,才能平安离开。
洛阳套路深,我要回农村。
275年,刘豹死了,刘渊毕业了。他继承了左部都尉的位置,从洛阳回到了离石。虽然在朝廷没法建功立业,回去继承部落还是可以的。
而刘渊看到的并州南匈奴,是这样的状况——
曹魏以来,匈奴各部落瓦解,成为编户齐民,为了躲避徭役,很多人跑到世家大族那里当田客,就是人身依附的雇农,一家有几百个不算多。倒霉一点的,去当了世兵,成为苦不堪言的军户。最惨的被当成奴隶贩卖。
比如早些年,陈泰在当并州刺史时,洛阳的达官贵人纷纷送去礼物,想托他带一些奴隶回来,但是陈泰把这些礼物原封退回,不干这缺德事。但是其他人就不一样了,风气越来越坏。到了西晋末年,司马腾开始大规模拐卖并州人口,其中一个反复逃跑又被抓住的就是石勒。
司马炎一度降低了租调的水平,偏远地区可以减少三分之一,最落后的地方减少一半,但是效果非常有限。并州的南匈奴不是唯一受苦的人,这时候西晋的老百姓过得都是这样的日子。
这样的复杂局面,在刘渊出生时已经出现了。在高平陵事变发生的当年(249年),孙礼被派去当并州刺史,他丧丧地去见老领导司马懿,被司马懿劝说要“忍不可忍”,说明在当年,管理并州就已经不是美差了。
影视剧中的孙礼。来源/电视剧《虎啸龙吟》截图
在这样的环境下,刘渊一手安抚民众,仗义疏财;一手结交豪杰,招徕儒生,远到幽州的士人都会来结交刘渊。他还按照魏晋传统,以新兴郡望族的身份,把儿子刘聪派到太守那里去做主簿。
这时,经过十几年的经营,刘渊才进化出了实际的领导能力。
290年,智力有问题的晋惠帝继位,出于弘农杨氏的顾命大臣杨骏,大搞封赏,收买人心,刘渊也得以成为建威将军和匈奴五部大都督。299年,氐人齐万年自立为王,刘渊的治下,部分人叛逃出塞,朝廷剥夺了他的官位。同一年,八王之乱的第二阶段爆发了。
镇守邺城的成都王司马颖,觉得刘渊有利用价值,表奏刘渊为四品宁朔将军,“监五部军事”。刘渊带着不多的人马来到了邺城。304年荡阴之战,司马颖战胜,掠到了晋惠帝,一时间成为头号实力人物。
但是司马颖面对王浚和司马腾的进攻,非常没底。刘渊借机提出要先回去,然后带兵来救,“还说五部,以赴国难”。实际上,刘渊开溜后,一兵一卒都没有派,因为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他已经确信,司马家的脑子,大大地坏掉了。
司马颖果然没让人失望,他自己想撤到洛阳,他老母亲又舍不得离开邺城,犹豫之间,几万大军已经自行解散,司马颖自己带着几十人跑到洛阳去了。
在这种机会下,单干成为了最具诱惑的选择。
刘宣是南匈奴的贵族,是重要的智囊人物。眼见司马氏的内乱,刘宣劝刘渊自立山头,建立匈奴单于呼韩邪那样的功业。
长久仰人鼻息的生活,让刘宣做梦都如此拘谨。
刘渊对此不以为然,说呼韩邪的事业不叫建立山头,而只是建立小土包(当为崇罔峻阜,何能为培娄),要干就干票大的,像高祖刘邦一样,再不济也要像曹操一样,“上可成汉高之业,下不失为魏武,何呼韩邪足道哉”。
刘渊离开邺城,首先来到的就是左国城,不到二十天就聚众数万。左国城处于吕梁山中段,位于西河郡治离石的西北。进可控制临汾盆地,退可通往大山里水草丰茂之处,翻过大山就是黄河边,直通游牧民族的传统驻牧地。这里处于中原历史舞台的幕后,是个历史记录的暗箱。
南匈奴搞大事情,往往都是在这里策划的。
304年,刘渊基于匈奴和汉朝的渊源,建立国家,国号为“汉”,自称汉王,祭祀两汉的三祖五宗,还写了一篇气势磅礴的诏书,以刘汉后人自居(“我太祖高皇帝”“我世祖光武皇帝”),里面还有“拓土攘夷”之类的词,让南匈奴百姓看起来感觉怪怪的。但是没关系,这个诏书是给全天下看的。

进城与筑城

刘渊起兵时,八王之乱已经接近尾声,东海王司马越即将赢得满目疮痍的山河,也将独吞八王之乱的恶果。当时司马越的手下司马腾是并州刺史,被刘渊按在地上摩擦,只得带着几万人逃到冀州为寇。
站稳脚跟后,刘渊曾用刘备以一州之地对抗天下的事迹鼓舞自己。根据刘渊智囊团给出的空想版“隆中对”,汉国应该进军潼关,占据长安,然后像刘邦一样,依托关中统一天下。
但是情况有变,西晋洛阳内斗,将军朱诞叛逃,刘渊得知了洛阳虚实,决定先攻洛阳。然而汉国出兵三次都不顺利,对洛阳的攻势延绵了两三年。最后还是司马越丢下晋怀帝率众东逃,主力部队被石勒全歼之后,洛阳才失守,刘渊没有看到这一幕。在西晋视角中,这就是永嘉之乱。
至于得到长安的过程更是充满波折,前后兵败三次,一度得而复失,最后由刘渊的养子刘曜占领,刘渊生前也没看到。
重要的大城市迟迟不能拿下,其他中原地区,则是靠加盟来维持。
307年,石勒和老朋友王弥等人投奔刘渊,成了汉国在黄河中下游的特别纵队。这让刘渊兴奋不已,他将王弥比作自己的诸葛亮。而王弥除了老家在东边以外,和诸葛亮毫无相似之处,但是王弥带来了大量青州、徐州的汉人支持,也可以算是刘渊的破产版诸葛亮了。
汉国“中央军”牢牢站稳脚跟的,只有并州,而随着西晋朝廷派刘琨来搅局,刘渊核心的地盘只剩下河东、平阳二郡。
306年,金谷旧友、投机分子刘琨,通过兄弟谋到了并州刺史的职位。这是他人生的转折点,从洛阳到壶关,目睹残破的国土,见到流离失所的人民,刘琨从一个花花公子蜕变成了文明之光。从前刘琨和祖逖,在听到夜半荒野鸡鸣的不祥声音后,危机感爆棚而闻鸡起舞,没想到这么快就有了用武之地。刘渊的起兵,将八王之乱的战火衬托得像一场演习,刘琨北边是鲜卑,南边是匈奴,东边是石勒,在夹缝中长袖善舞,硬是支撑了十几年。
刘琨到晋阳任上时,这里已经快成了鬼城,“府寺焚毁,僵尸蔽地,其有存者,饥羸无复人色,荆棘成林,豺狼满道”。城郊的没有逃亡的农民,下地干活都要带着武器。在司马腾拥众开溜后,刘琨成了朝廷在并州唯一的旗帜,因此每天都有几千人来归附。但是由于刘琨紧急加固晋阳城,不堪劳役之苦的人们又跑了不少,每天逃亡的又有几千人,晋阳的人口形成了动态平衡。
刘琨的新城墙有三丈多高,让刘渊的骑兵犯怵。一次,汉国的军队包围了晋阳城好几圈。在一个月夜,刘琨“登楼清啸”,吹奏胡笳。如水的月色中,刘琨风采绝伦。“何意百炼钢,化为绕指柔”,刘琨的音乐,柔美悠扬,令人断肠。匈奴骑兵听到家乡的音乐,想到了山坡、白云和羊群,面对这该死的城墙,无不内牛满面,丧失了战斗意志,天亮就退兵了。
即使后来的汉赵国攻克了晋阳,他们也没有占据这里,匈奴骑兵是真的不喜欢这个高墙深垒的鬼地方。汉国的都城从离石迁到黎亭,从黎亭迁到蒲子,从蒲子迁到平阳,一路南下,哪里粮食多去哪里,刘渊自称是为了图谋洛阳,而站在刘琨的视角则是受阻南下。
309年,刘渊在吕梁山南部的蒲子(今山西隰县)称帝,但是他手中没有洛阳,没有长安,甚至没有晋阳。一年后,因为“蒲子崎岖”“皇居仄陋”,迁都到河东郡的治所平阳。尽管是一郡的治所,平阳的建制距国都的标准还差得很远。
刘渊需要一座城池,一座真正属于自己的都城,而不是左国城那样两公里见方的休闲社区。
庄园宴饮乐舞图(局部)。来源/内蒙古巴彦淖尔凤凰山东汉壁画
城郭是农耕文明的象征。匈奴的单于庭,只是一些永久性建筑,前面配一个大广场,加上一些必要的围墙和水井、水渠,所以历来匈奴的政治中心都叫单于庭,庭是庭院的庭。但既然要建立中原王朝,那就不能再支个穹庐就当家了。
刘渊曾经修了好几个小城练手。
比如在黄河边修建了左部城,作为左部匈奴的核心堡垒。
在文水修建了大于城,就是大哥城的意思,因为刘渊派兄长刘延年镇守。
306年,洛阳城郊的地面裂开了一条大缝,里面飞出两只大鹅,一只白色的,一只黄黑相间的。杂色大鹅一飞冲天,大白鹅不会飞留在了地上。这被刘渊看做祥瑞——杂色大鹅就是自己,于是在河东郡清源县修建了鹅城。
但是这些小城更像是坞堡,和心目中“真正的”城池还相差甚远,他想要复刻一个记忆中的洛阳。
定都平阳以后,时间紧,任务重,刘渊派人“昼夜兴作”,但还是因为不熟练,好久都建不成,只好花重金招揽建筑人才。
但筑城这种高科技,人才并不好找,鬼才倒是有一些。根据《太平寰宇记》的说法,平阳城是靠一只小蛇精帮忙建成的。相传一个老妇人在路边看到了一个大蛋壳,边上坐着个婴儿,就抱回家养大。小孩长到四岁,听说刘渊在筑城不顺,小孩说我行我上。说完就变成一条小蛇在前面爬,老妇人跟在后面洒石灰记录痕迹,然后告诉刘渊沿着这条线的轮廓来建城墙。城墙果然能立住了。可见当时老专家奇缺,只能依靠小机灵鬼。
汉国的建筑水平始终让人捉急,经常有筑城不成、建宫室失败的记载。重要的屠各外戚贵族靳氏,就有两个人因为盖宫殿失败而被处罚,因此与刘渊家族结怨。刘聪时期更是发生过匪夷所思的重大火灾事故。
刘渊、刘聪父子都熟读《诗经》,刘聪又子嗣众多,刘聪根据诗经的典故,修建了“螽斯则百堂”,作为皇子的集体宿舍。“螽斯”就是蝈蝈,《诗经》称颂了蝈蝈的子孙繁盛。“则百”也是《诗经》典故“则百斯男”,也是说子孙繁盛。但就是这样的一个王子聚居区,在刘聪晚年遭到火灾,二十一个皇子遇难。
木质宫殿遭火灾并不少见,但是人员伤亡如此严重,很可能就是疏散设计和消防措施没有跟上,可以说汉国的建筑只是学到了表面。
汉国的制度也像它的建筑一样,形似神不似。虽然刘渊轻而易举地给政权安上了和魏晋相同的外壳,各种官职应有尽有,但汉国本质上是一个多民族的军事政权。处于核心的,是以屠各部为领头羊的南匈奴五部,外围是归附的六夷和汉民。从刘渊的前后三任皇后就可以看出:呼延氏是匈奴单于王族的代表,单氏是六夷中氐人的代表,张氏是汉人的代表。刘渊大搞和亲政治,靠姻亲和血缘的纽带凝聚国家。
310年,58岁的刘渊抱憾病逝于平阳,没有看到攻陷洛阳。他死后,汉国的矛盾显露出来。几个剪影,就可以勾勒汉赵国的命运——
刘渊临死,设置大单于台,办公地点设在平阳城西,单于台管理六夷“杂胡”,匈奴五部和汉民受司隶内史管理,这种分治为五胡十六国所罕见。
刘渊的继承人问题安排得一塌糊涂,呼延皇后生的太子刘和没有威望,张氏生的刘聪担任大单于。刘聪杀长子刘和自立,匈奴贵族呼延氏受到重挫。
311年,刘聪攻陷洛阳,烧杀抢掠一番就走了。气得王弥大骂:你是想当帝王还是想当土酋长啊!(屠各子,岂有帝王之意乎?汝奈天下何!)从此洛阳周围遍布堡垒,处于各割据势力的交汇处,汉国始终蜷缩在平阳。
大事儿办完后,西边交给刘曜,东边听凭石勒。刘渊死后,失去节制的石勒变成了脱缰的野狗,不再费心装成王者之师的样子。刘聪白天移驾汾河看鱼,晚上临幸后宫行乐,三分天下未有其一,土皇帝做得怡然自得。
318年,刘聪死后,儿子刘粲继位,爆发靳准之乱。外戚靳准挑拨刘粲和叔叔刘乂的关系。刘乂是刘渊和单皇后之子,在刘聪时期是皇太弟和大单于,后被囚禁。靳准抓住平阳的六夷各族部落酋长,严刑拷打污蔑刘乂造反。最后平阳城内刘渊的子孙都被杀,尊奉刘乂的六夷部众也死伤惨重,“平阳街巷为之空”。从此六夷和汉国离心离德,“氐、羌叛者十余万落”,开始追随石勒。
刘曜从长安来平阳平叛,杀了靳准,但是平阳为石勒占领,宫殿被毁,刘曜返回长安,改国号为赵。和刘渊祭祀两汉三族五宗不同,刘曜不想再忽悠人说自己是汉室外孙了,祭祀中以冒顿单于配天,以刘渊配上帝,回归了自己真正的祖先
324年,刘曜和石勒在洛阳交战,排出一字长蛇阵,饮酒数斗,最后被俘。
至此刘渊的政权基本消失了。本来他借以起兵的就是五部匈奴,他们追求的只是自由民的地位,对要不要建立一个中原王朝、怎么建立这个王朝这些问题,本身就很懵懂。随着与六夷和汉民的离心离德,加上中央军的家底越打越少,汉赵国的气数自然就尽了
后来的少数民族政权发现,建城立国是个大工程,因此走向了两个极端。
一派以铁弗匈奴为代表,选择破罐子破摔。铁弗匈奴的首领是匈奴父、鲜卑母,曾是刘渊的盟友。几代之后,铁弗匈奴的首领刘勃勃远走西部,建立了夏国,刘也不姓了,改叫赫连勃勃。城也不要了,大臣劝他定居都城,赫连勃勃得意地说:你们真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咱们这帐篷住着,“云驰风掣”“游食自若”,走一路打一路,打一路吃一路,多自在。你看看中原的老祖宗轩辕氏,不也“迁居无常”吗?
另一派是拓跋鲜卑部,选择迎难而上。在赫连勃勃“云驰风掣”的时候,正在忙着画图纸、挖地基、把上百万根木材往平城搬呢。最终,平城成为了百万人口的大都市,人口是平阳鼎盛时期人口的十倍。经过百年经营,拓跋鲜卑的北魏收编了五胡十六国留下的一地扑棱蛾子,开启了南北朝时代。
这离刘渊去世,已经过去一百多年了。刘渊给国号定为汉的时候,哪里知道这个小目标这么难实现。

凌乱的插曲

《晋书》中记载了许多怪力乱神的内容。公元315年,刘聪的儿子刘约死而复生。刘约说,自己的魂魄去了一趟不周山,见到了爷爷刘渊。
刘渊告诉了他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坏消息是,刘聪在三年后就会死掉,他们的家族也会毁于劫难。好消息是,东方有一个仙境叫遮须夷国,那里还没有国王,我们三年后再见,一起去统治这个国家。
刘渊梦寐以求的国度只存在于仙境。但即使是这个遮须夷国国王的位置,也被宋朝人编排给了曹植。
但是匈奴汉赵国的得失,被其近邻和宿敌鲜卑拓跋部看在眼里,记在心上。刘渊想建立的民族融合的国家,直到北魏的鲜卑人在平城经营百年之后才终于有了雏形。这中间经历了种种痛苦的改革。
在这个北魏平城时代,“从东北的大兴安岭到西南的巴蜀,从西北的贝加尔湖到东南的江淮,各族政权络绎不绝地朝贡拓跋王朝,各族人民纷至沓来地会合平城京畿。传统的农耕文明渗透入强劲的游牧文明之新鲜活力,掀起了汹涌澎湃的民族融合和文化交流运动,丰富了中华民族的物质生活与精神生活。中华文明随着安定统一局面的逐步形成而得到整体的升华。”
而死在了沙滩上的“前浪”刘渊,只是徘徊在游牧和农耕的结合部,既找不到融入农耕文明的角度,也不具备征服中原的实力。
凌乱的插曲也是历史交响的一部分,屠各部族这个匈奴的一支,名为大地女神和接生婆,他们也充当了历史的助产士,为后来的政权做了嫁衣。南匈奴的历史,也随着汉赵国的灭亡而落幕。

参考资料:

竺可桢,《中国近五千年来气候变迁的初步研究》
许倬云,《许倬云观世变》
乌其拉图,《匈奴与萨满教文化》
王明珂,《游牧者的抉择:面对汉帝国的北亚游牧部族》
杉山正明,《游牧民的世界史》
周伟洲,《汉赵国史》
唐长孺,《魏晋杂胡考》
陈勇,《去卑监国的败局与屠各刘豹的崛起》
陈勇,《东汉南匈奴南迁及其安置新论》
李凭,《北魏平城时代》
END
者丨杰尼龟
编辑 | 詹茜卉
校对 | 李栋
排版 | 于嘉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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