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头诗意的驴子
一头诗意的驴子
一头驴子的诗意
在西班牙大诗人希梅内斯的笔下,毛驴“普拉特罗”是最忠实的朋友。他骑着“普拉特罗”,走遍了西班牙的风情小镇莫格尔,由此,写出了脍炙人口的随笔《普拉特罗和我》。同样,在家喻户晓的故事《阿凡提》中,毛驴和智者阿凡提形影不离。最令人感动的是唐代诗人贾岛,因为“推敲”二字,吟咏不定,竟骑着毛驴冲撞了韩愈的大驾,由此留下一段文坛佳话。不谋而合,南宋大诗人陆游,也有“细雨骑驴入剑门”的诗句。由此,我就想:驴子是属于诗人和智者的。被人称作“笨驴”的这种家伙,其实是很有诗意的。
其实是,驴子一点也不笨,只是特别驯顺罢了。在我的记忆里,马的性子太烈,非熟人不肯接受,只有远观而不敢近前。骡子也很不友好,刚要走过去,它就竖起耳朵,尾巴横扫,不提防就尥蹶子。只有驴子,最易亲近了。它看见你过来,就友好地把嘴伸过来,“咴儿、咴儿”地叫着,好像前世就认识你似的。走近驴子,你可以随便揪它的鬃毛,拍它的屁股,摸它的下巴,对着它善良的眼睛说话。不半日,它就与你很熟悉了。远远地听见你的说话声和脚步声,它就会“咴儿、咴儿”地呼唤。
在好多年的乡村生活中,我曾经与一头黑草驴为伴。它体格高大,浑身乌黑,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无疑是一头“美驴”了。但它却生活朴素,与世无争,完全没有娇生惯养的那种脾性。
记得包产到户那一年,社里分牲口抓阄,我家幸运地分到这头黑草驴的时候,全生产队的人都羡慕了。因为这头驴子不是本地土种,而是来自遥远的草原。它的体格之高大,是别的驴望尘莫及的。
我家就因为有这头驴,才渡过不少艰难困顿。好像只有这头黑草驴,才给灰蒙蒙的家庭带来了一些亮色。那一年,它顺利地产下一头红骡驹子,在场院里活蹦乱跳。父亲天天瞅着这头驴和骡子,忘却了心中许多烦闷。
黑草驴确实不赖,过了一年,又生下一头大红骡子,接着又有了第三头、第四头……仿佛有了这么一头驴子,日月才顺顺当当。它是父亲的摇钱树啊。父亲用卖骡子的钱买来化肥、农药、纸烟、茶叶……
相处时间长了,我觉得黑草驴似乎也通了人性。有一年夏天,我将它牵到山梁上一块废弃的荒地里放牧。为了看一本小说,我准备了一根长长的绳子,将一根铁棍深深插进地里,然后又将黑草驴拴在这根铁棍上。黑草驴围着铁棍,慢悠悠地吃草,我就躺在地上看书。不一会,就沉沉睡去了。不知什么时候,黑草驴忽然跑到我身边,在我睡觉的地方不断地用蹄子刨,并怪怪地叫。我一骨碌翻起身来,一看天上已乌云密布,一场瓢泼大雨正要来临。于是我赶紧解开绳索,赶着它跑回家去。
更让我吃惊的是,黑草驴也懂得悲伤。有一年春天,黑草驴产下的一头骡驹子夭亡了。整整一个月,我听见它在狂叫。我走近驴圈,看见它的大眼睛里满含泪水,看着它伤心的样子,我也忍不住潸然泪下。
谁说畜牲没有感情啊,就人有感情?
黑草驴也懂得倾听。有一次,我将它赶到一块刚收过豆田的闲地里放牧。一看远近无人,白云悠悠,凉风习习,我不由自主,大声唱起了我刚学会的一首民歌。
哎~,月亮出来亮汪~汪亮汪汪
想起我的阿哥,在深山……
黑草驴吃了一口苦苣,突然耳朵一竖,静静地听了起来。直到我反复唱了两遍,它才低下头吃起草来。我有点奇怪,却感到无名的幸福。毕竟,在这旷野无人的地方,它是我唯一的听众啊。更让我奇怪的是,以后我一旦唱起这首歌,黑草驴就会竖起耳朵。
……
在远离乡村的日子里,我总会想起那头黑草驴,虽然我知道它无论如何也不会活到现在。
在我生活的城市,人们在大小宴会上都喜吃驴肉,并说“天上龙肉,地上驴肉”。他们杀了驴后,把驴肉腌成灿若云霞的红色腊肉出售,并采用现代工艺包装后,运往全国各大超市。腌驴肉、金钱肉(驴鞭做的)远销海内外。驴肉,成了本地的特产。
我的那头驴子,定然逃不脱被杀的命运。它的肉,早已被人吃了吧。它的皮,早已制成驴胶和皮革了吧。
而它,曾经陪伴一个三流诗人度过了美好的童年。
文章来源:《散文选刊》2013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