拙夫|父亲住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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渭南市文艺评论家协会主办

父亲住院

母亲打来电话时,我正吃午饭。
母亲说,你爹胃痉挛,疼得满地打滚,赶紧回来一趟。惊闻此讯,心仿佛被锥子戳了一下,胸口一阵紧似一阵地疼。
多年前,父亲因患直肠癌做过一次手术,虽然在母亲的陪伴与悉心照护下,身体恢复得与常人无异,但毕竟年岁已高,体魄大不如前。
父亲肠胃不好,是年轻时落下的病根。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是我国经济困难和文革动荡时期,食物供应非常紧张,尤其在农村,庄稼人饥一顿饱一顿,热一顿冷一顿。饮食没有规律,营养跟不上,跑肚拉稀、胃疼胃痛是常有的事。以至于后来生活条件好了,父亲也吃不得生冷,前胸后背不能着凉。再后来出现便秘、便血症状,去医院一检查,懵了。
医生说是癌,需马上手术。这一消息犹如晴天霹雳,打得我五内俱焚柔肠寸断。不想让父亲有沉重的心理压力,我通过技术处理,把诊断证明和病历上所有关于癌的字眼全部撤换掉。谎称肠道内长了个息肉需要切除,一个小手术而已。
小说《穆斯林的葬礼》中有这样一句话,“人最可怕的不是疾病,而是丧失了意志和信念”。科学也证明,人内在潜力很大,充满自信和顽强意志,是战胜疾病极为重要的力量。但在这个谈癌色变、癌症未被完全攻克的时代,多数人是带着恐惧面对疾病甚至死亡的。明天和意外哪个先来,谁都没有十足的把握。我的内心也满是恐慌,不知会面临什么样的后果。无论手术成功与否,积极心态是面对苦难最好的良药,我必须先给自己加油鼓劲。
每每走进病房,我都平复一下情绪。装作若无其事,面带微笑,表现出阳光与自信。并恳求医护人员帮我一起隐瞒病情,一遍又一遍地劝慰父亲,“一个小手术而已”。
父亲坦然接受了那次“直肠息肉”的切除手术。以至于术后相当长一段时间里,面对邻里亲朋的关心问候,父亲都泰然自若地说:“一个小手术而已”。后来,父亲知道了真相,不过我们谁也没再提及那个谎言。善意的谎言,让父亲心无挂碍,不知不觉捱过了那段灰暗日子。
大病过后,对于生命和健康,父亲体悟很深,先知先觉地呵护起渐短的流年。家里不光有调养肠胃的药,头痛脑热、感冒发烧的也一应俱全,俨然一个小药铺。平常小病小痛,自行抓把药片进行调治。而我们总是后知后觉,闲聊中才知某年某月某日,父亲重感冒;某年某月某日,母亲腿疼去医院按摩。
不知什么时候起,父母在儿女面前变得唯唯诺诺、客客气气。对于儿女的关心问候,总是一句“没事,一切都好”。即便经济上遇到困难,或是身体哪儿不舒服,也不和儿女讲;即便有委屈或思儿心切,也口是心非地说“忙你们的吧,一切都好”。父母用“不轻扰、不拖累、不添麻烦”,表达对儿女深深的爱。
没有哪个父母不愿儿女留在身边。岁月渐老,他们更需要温暖、更需要关心、更需要陪伴。只是,父母替儿女考虑的,远比儿女为父母考虑的周全。他们选择隐忍、选择沉默、选择独自承受。我们永远不知道,父母唯唯诺诺的表面下,隐藏着多少难以启齿的无奈。
父母表现出来的生疏,让我深感恐慌与愧疚。
赶回家时,父亲蜷缩在炕上,脸色苍白,双手摁在胸口,“哎呀~哎呀~”地呻吟着。手足无措的母亲陪在父亲身边,不时帮父亲擦额头上冒出的冷汗。看到父亲痛苦难受的样子,我竟不知如何是好。七十岁的老人,孱弱的身子骨怎受得了这般折磨?心疼、担忧、不安开始在内心揪扯,化作一股热流冲进鼻腔,又冲上眼眶。我强忍着不让泪水涌出。
听闻儿子回来了,父亲勉强睁了下眼,并无言语,疼痛已让他虚弱到无多大力气。以前胃疼时,喝点热水吃口干馍,顶多吃两片玛叮啉或奥美拉唑就扛过去了。这次咋这么麻缠?想给儿子解释,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儿女们都忙,正值事业攀升期或人生奋斗期。要不是疼得实在受不了,是不会让老婆子给儿子打电话的。
儿子总算回来了,母亲提溜起的心放了下来。紧张与慌乱让这个雪鬓霜鬟的女人愈加拘谨。像做错事似的,讪讪地说:“今早起还好好的,上午九点多腹痛难忍”,“难不成吃错东西了?不应该呀,我也吃了,没事么。”
从母亲絮絮叨叨中得知,父亲一大早去地里锄了庄稼,早饭吃了母亲烙的红薯叶摊饼,上午还忙活“夕阳红文艺队”的排练。腹痛时吃了两粒氟哌酸,缓了一会儿后,疼痛加剧出现呕吐。去村卫生所,医生不在,这才给儿子打电话。一来二去耽误了不少时间。
“我的妈呀,红薯叶子能吃吗?”我心里暗自吃惊。
“食物中毒”,一个念头从脑际闪过,这个念头让不安与担忧愈加强烈。我故作镇静,不让父母看出慌乱,增加他们对病情的恐惧。关键时候,儿女要拿主意做决断,做父母的主心骨。
去医院,刻不容缓!
在邻居帮助下,我们将父亲搀扶上车。车后排座上,父亲斜躺在母亲怀里,婴儿般发出低沉的呻吟。母亲疼爱的目光,柔软地洒在父亲苍老的脸上和斑白的鬓间。这是她十八岁开始就跟了的男人,这是她第一次看到自家男人如此憔悴。平日里这个男人总是要强,很凶、很霸道。而此时,他是那么无助,那么需要呵护。
母亲像年轻时搂着儿女们一样,搂着自家男人。“再坚持一下,马上到医院了”,母亲温和的话语给了父亲些许安慰。这种安慰在父亲心里荡起一波波涟漪。奶奶在父亲十三岁时病逝,父亲和九岁的小姑是在爷爷拉扯下长大的。亲情的缺失,让父亲对母爱的渴望异常强烈。这种渴望又被父亲用坚强层层包裹、隐藏。病躺在老伴怀里,父亲想起奶奶,想起了童年和久违的温暖。
人在生病时,总会胡思乱想。
车子疾驰在通往医院的路上。我从后视镜中关注着互相依偎的二老。风风雨雨五十年,一辈子相濡以沫,老俩口成了彼此的双手和拐仗,谁都离不开谁。
突然间,想起一首歌“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慢慢变老,直到我们老的哪儿也去不了,你还依然把我当成手心里的宝……”。歌词内容像极了父母的爱情。
在急诊室,医生询问病情时,父亲扎挣着从诊床上坐起。装了一辈子硬汉,他尽量克制情绪与疼痛,不让别人看出自己的脆弱。尤其儿女在旁,他极力维护着自己硬汉形象。但病痛的折磨,已让他无法保持一个男人该有的尊严。“大夫,先给我打支止痛针吧,疼得实在受不了”,父亲近乎哀求着。苍白的脸因疼痛而扭曲,豆大的汗珠从前额渗出,每一个动作都显得那么无力。
父亲无助的样子,让我看着揪心,心如刀割却束手无策。“大,实在疼得不行,你就哭喊出来”,哭喊出来并不能减少痛苦,但至少能缓解一些压力或情绪。小时候,我们碰破头或擦伤手时,号啕大哭会暂时忘了疼痛,恐惧与委屈也会随着泪水冲得远远的。多希望能替父亲分担一些痛苦,让老人少受些罪。
母亲神色凝重,为早晨烙了红薯叶摊饼懊悔不已。看着躺在病床上的老伴,她甚至有些自责。而她又不知该说些什么或做些什么,像个小孩似的,怯生生围在病床旁,不时帮父亲掖好因为病检撩起的衣物。已经中秋了,丝丝凉风浸入肌肤,多少有些寒意,体弱的人根本受不了,何况父亲生性怕冷。
扎针、输液、抽血、化验,一会儿超声检查,一会儿CT检查,一会儿又是核磁共振,医护人员忙得不可开交。病房逼仄狭小,医护人员进进出出,母亲只好退至门口,站在父亲能看到的地方。不离开父亲视线,生怕父亲喊她时不在跟前。一辈子守护爱情和这个家,没有谁比母亲更懂父亲;没有谁比母亲更爱父亲;没有谁比母亲更舍不得父亲。
经过救治,父亲的疼痛总算止住了。
“是急性胰腺炎”,医生给出的诊断结果,不是胃痉挛,也不是食物中毒。我紧张的心开始松懈,揉杂成一团乱麻的焦虑、恐惧、担忧也舒展开来,像经历风雨摧残后的禾苗,看到阳光就满心欢喜起来,茁壮起来。
胰腺炎是什么病?我是第一次听说,以为和普通感冒一般,吃点消炎药就没事了。“还没脱离危险,必须住院治疗”,医生的话让刚放下的心,又提溜到嗓子眼上。顿觉心跳加快,血一股劲往头上涌。“你看看血尿淀粉酶多高?”“日常饮食要注意……”。医生科普了一大堆医学知识,我脑袋晕晕乎乎的,只记住一句“还没脱离危险”。
父亲住进了重症监护室。
有些事情我们不愿意面对,而又不得不面对;有些地方我们不情愿去,而又不得不呆着。父亲这次生病比我想像中严重得多,血尿淀粉酶的快速升高,已超出了正常范围的几十倍。医生说:“若再不控制,时刻会有生命危险”。血尿淀粉酶是诊断胰腺炎的重要指标之一,人体内淀粉酶主要由腮腺和胰腺分泌,正常情况下这种酶主要分泌到消化道,血液中含量较少。患上胰腺炎后,胰腺细胞受到损伤,淀粉酶进入血液或尿液,导致淀粉酶升高。
与医生进行病情交流过程中,我才陆陆续续了解什么是急性胰腺炎。很多事情,只有亲身经历或接触了,才能“知其然,知其所以然”。急性胰腺炎是胰腺分泌的胰液被激活后,引起自身消化而造成局部损伤的一种疾病。常见病因是胆结石、胆道感染或饮酒等。父亲多年前查出有胆结石,也没太在意,显然这次胰腺炎是胆结石引起的。结石堵塞胆道,引起胆汁逆流进入胰腺,从而激活胰腺内的胰液。胰腺一旦被胰液消化后,会发生坏死、渗出,进而影响整个腹腔内的器官,病情严重会造成多器官功能衰竭、败血症、消化道出血等并发症。急性胰腺炎病情急、发展快,特别是重症胰腺炎,病情变化快,死亡率高达30%以上。
这病听得我头皮发麻。
父亲身上布满了胃管、吸氧罩、引流管等多种医疗器械。心电图记录仪监测生命体征是否平稳,多功能呼吸机判断肺功能是否正常……。医护人员忙来忙去,不时地抽血、验尿、测体温,观察和记录各种数据,掌握病情变化。在重症病房,医生不让父亲进食,也不让喝水。实在渴得不行,只能用棉棒蘸点水往口唇上抹。营养和能量的摄入全靠输液和打针。
满脸憔悴与疲惫。病痛的折磨,让父亲本就消瘦的身体越发单薄。他已无力维护自己坚强形象,不得不在儿女面前表露出怯弱。想想年轻时体壮如牛,看看如今疾病缠身;想想年轻时风云叱咤,看看如今身不由己。曾经家里的顶梁柱,如今成了儿女的拖累。想健健康康的,想快快乐乐的,想平平安安的,只有健康、快乐、平安,才能不让儿女担心,不给儿女添麻烦。可这病来得太突然,来得让人措手不及,丝毫没有心里准备。
父母的爱,是世界上最笨拙的爱。年迈的他们不惧怕死亡,怕的是亏欠子女。住院期间,父亲不止一次催促母亲,把家里仅有的五千元现金交给二儿,以添补住院费用的不足。他们知道二儿的日子紧紧巴巴,一个小工薪阶层既要供孙子上大学,还要还房贷,除却人情事理、吃喝拉撒花销下来,是无多少积蓄的。虽有仨子女,大儿因故不能床前尽孝,女儿远嫁他乡,看病开销的压力落在二儿肩上,老两口心里实在过意不去。
在医院的每一天,我的心情都是沉闷的。虽有医护人员的精准治疗和悉心护理,我仍惶惶不安、如坐针毡。血尿淀粉酶居高不下,让提溜起的心一直无法平静。作为儿女,无法替父亲分担痛苦,只好一次次向医生问询病情变化,一次次祈祷病情好转。只要有丁点变化,必对父亲说“好多了,好多了”,让老人心里好受些。那段日子,明白了什么叫“寝食难安、度日如年”,什么叫“五内交萦、九转回肠”。生活不会总是那么美好,也不会总是那么糟糕,相信父亲的病,一定会好起来的。
人生是一场修行,任何磨难都是一次历练。
“血尿淀粉酶降下来了,各项指标也归于正常”,医院化验科传来喜讯时,我竟有些激动。像捡了大元宝似的,满心欢喜毫无掩饰地流露出来。母亲笑了,相比之前的强颜欢笑,这次是由衷的、发自内心的笑。父亲空洞的眼神丰润起来,紧锁的眉头逐渐舒缓。窗外不知名的鸟儿啾啾地叫着,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好听。“妈,你陪一会儿俺大,来俺睡一觉去”,熬了几宿也没觉得困,这会儿瞌睡虫倒找上门来了。
我们从重症病房倒腾至了普通病房。
人生就是经历必须经历的,体验必须体验的,走过必须走过的。医生说还需要动手术,需切除胆囊和进行胆道碎石,以避免胰腺炎复发。我咨询了同是医生的表哥和朋友,他们也都建议手术。朋友还说:“手术去省城做吧,毕竟设备和技术是县级医院无法相比的”。我也想让父亲享用最好的医疗条件,想给老人安全放心的治疗。但这种想法,想想也就算了。成年人的世界里没有“容易”二字,有时候小小愿望也很难实现。母亲年岁也大了,若同去省城受周车劳顿之苦,拖累出个三长两短,是断然不划算的。若留母亲一人在家,又有些不放心。更何况,经济不宽裕的我,已经捉襟见肘。斟酌再三,手术还是在本地做吧。
光手术费就两万多,零儿八星下来……,医院说交了费用就安排手术。摸摸比脸还干净的口袋,想想清汤寡水般的日子,只怪自己无能、没出息,连父亲住院看病的钱都攒不下。前阵子已把工资卡里的钱花光了,信用卡也刷爆了,给儿子上大学准备的学费、生活费也搬开了豁口,就算全取出来也还是缺欠。
钱是男人的底气,是支撑和托起男人尊严的基石后盾。在医院走廊尽头,我独自呆了足足两小时。此时的我犹如斗败的公鸡,垂头丧气萎靡不振。不知该去哪弄钱,不知去哪能弄到钱。内心翻江倒海五味杂陈,心酸、无助、悲伤一股脑儿涌上鼻腔。
一些无法言说的苦,只能咬碎烂在肚子里。
无论怎样,父亲的病不能耽搁,手术还得做。借钱,除了借钱别无他法。翻开通讯录一页页拨拉,貌似朋友很多,能谈心体己、帮危解困者却寥寥无几。在这个信任出现危机,靠哄骗可以活得很好的时代,有几个志同道合谈得来的朋友,已实属不易。危难时伸出援手的,必是人生中的贵人。多年前,我因购房借过钱,深知借钱之难。无论谁,若非迫不得已,别轻易开口借钱,否则面子掉地上,摔个稀巴烂都不带声响。不要高估自己在别人心目中的位置,你以为的朋友,在别人看来也许只是认识。浏览几圈通讯录后,我怀着忐忑的心,试着拨通一个个熟悉的号码……。
钱总算凑齐了,手术定在周日上午。一大早,母亲便帮父亲擦洗了脸,换了身干净衣裳。虽说是小手术,父亲还是有些紧张。尽管术前要进行麻醉,病人会像睡着一样感觉不到疼痛;尽管从省城医院请了专家,精湛的医术会降低手术风险;尽管距上次直肠癌手术已八九年了,父亲对开腔破肚仍心有余悸。担心、恐惧、焦虑悄无声息从父亲眼神中密密匝匝冒出,迅速蔓延开来。母亲局促不安地揉搓着无处摆放的双手,一声不吭地瞅着眼前晃来晃去年轻有活力的护士们。护士们也不言语,自顾自准备着清单上罗列出做手术用的药品、器械。病房气氛有些冷清,我感觉心跳加快,毛孔正一根一根竖起。
表哥表姐从乡下赶来,小妹妹夫从外地赶来,朋友弟兄从四面八方赶来。聚集在病房、楼道和手术室门口,像要参加什么会战一样,整装待命。父母亲用激动的表情和感谢的话语,支应着各种安慰与祝愿。窗外阳光逐渐明媚,驱散早晨聚拢起的阴霾。轻松愉快的氛围,在一小段时光里渲染开来。
时光一步一步挪动着。前来探望、陪护的人们聊起无关痛痒的话题,精彩处引发一阵哄堂笑声。医生把我叫进办公室签手术协议,顺便说“家属太多,注意安静”。我满脸堆笑应诺着。住过院的人才会懂,躺在病床上是多么渴望亲情,渴望有人探望、问候、鼓励和安慰。手术当日,这么多亲朋来,看得出父母亲很开心,焦虑、担心早抛在九宵云外了。
省城请的专家来了,手术可以开始。三三两两闲聊的人们,立马忙活起来。像提前分好工似的,推病床的推病床,举液体的举液体,拿东西的拿东西。其余人扶在病床两旁,簇拥着将父亲推进了手术室。医生在门口嚷嚷:“家属留一两个即可,其余人散了,散了”。
手术室外,开始了漫长难熬的等待。母亲与小妹、表姐拉起家常。小妹嫁到外地,平日里工作也忙,鲜有时间回来。这次父亲生病,以为没多大事,原本不计划告她的。妹夫性格内向,不太爱说话,也听不懂方言土语,兀自玩手机去了。我和坚持留下来的弟兄,聊着风雨飘摇的岁月。他们是我多年好友,父亲住院以来,我的心思全部放在医院,单位或家里、工作或生活上的事多由他们帮衬。经历世态炎凉,方才领悟人心;经历悲欢离合,方能体味真情。这世上,锦上添花的人多,雪中送碳的人少;这辈子,不求高朋满座,唯愿知己两三。
半小时过去了,一小时过去了,两小时过去了,没见医生出来。手术时长超出预期,难免让人心生恐惧。签字时医生提醒过“手术有风险”,让倍受煎熬的我不得不胡思乱想。一些不该有的、可怕的念头时不时冒出,像黑暗中射出一枝枝冷箭,让我脊背发凉心房乱颤。儿女该是父母的骄傲,光耀门楣有所作为,但在岁月刀斫斧砍中,我们还是败下阵来。兄长生意惨败,遭遇人生滑铁卢;我职场受挫,陷入事业低谷,让自尊心极强又爱面子的父亲很受打击。
给不了他们富足生活,就努力让他们健康、快乐、平安。母亲喜好文艺,父亲有些文字功底,我便鼓励二老创作节目、编排演出。几年来,创作了不少作品,有相声、小品、诗朗诵,有戏曲、舞蹈、三句半。父亲还自发成立夕阳红文艺队,带领村里老头老太太们自娱自乐。后来,父母受聘某社区老干党支部,开始了他们“巡回演出”的新生活。这样的日子,多少能冲淡些烦恼,让父母脸上绽放笑容。做儿女的多希望二老这么走下去,往后余生过得有滋有味。可如今,病魔又一次找上门,打破了这份恬静与安宁。
我踱步在医院走廊,担忧丝毫未减,母亲、小妹也着急起来。人们放下各种话题,目光不约而同盯向手术室。生怕错过门内走出的每个人,或传出的每句话。“护士也是,好赖递出点消息,这样让人捱磨着,揪心哪”,心里这样想,也只能这样想着。
“手术很成功,正在刀口缝合”,专家医生从手术室出来了。母亲、小妹一并众人围上去问长问短,恨不得所有疑虑都能从医生那得到解释。我站在人群外围,看着一张张由阴转晴的脸,想想三个多小时手术。眼睛逐渐模糊起来,鼻子酸酸的,一股热流不管不顾地冲上眼眶。父亲因病做过三次手术,每次都让人牵肠挂肚、提心吊胆。对于生的渴望和对死亡的恐惧,总能唤醒亲情间深深的依恋和爱,谁都害怕失去至亲的人。我避开人群躲进厕所,任由心酸、委屈、压抑等复杂情绪,随着泪水、鼻涕肆无忌惮地喷发。
哭,不是因为软弱,是坚强得太久。凡事一个人扛,扛不动时,发现没人帮能一把,心里有多憋屈。此时,是多么需要一些安慰或者鼓励,哪怕陌生的肩膀让我靠一靠。眼前的这群人,正用不同的眼神和表情告诉我,“莫怕,有事共同扛”。他们让我感动,让我在无助时,还能觉到温暖。
术后康复,父亲在医院又住了一段日子。
期间,有亲朋好友前来探望,父母脸上露着五彩斑斓的笑容。难得心情愉悦,难得偶有空闲,在深深浅浅的时光里,陪父亲聊天是件惬意的事。父母的过往、我们的童年、家族的兴衰、后世的繁衍。从春天聊到秋天,从百花聊到盛果;从幼年稚嫩,聊到中年娴熟;从月有圆缺,聊到人间悲合。
成年后,很少与父母共同居住。偶尔回家一趟,也是火急火燎看望一眼,或吃顿饭就离开了。父母的惦念只能埋藏心底,好多想说的话,浓缩成“吃了饭再走吧”“多吃点”“路上慢点开车”“别担心我们”。母亲见缝插针唠些家常。父亲总是沉默,有时会打断母亲的话,“少说两句吧,二儿忙哄哄的”。母亲遂即嗔怪起父亲,数落他一番。父亲有时辩解几句,继而沉默或径自忙其它去了。
父爱,是无法直接感受到的,多是从母亲的片言只语中,从岁月的零敲碎打中,从时光缝隙里抠出来的。表情严肃、寡言少语、脾气暴躁是父亲曾给我留下的印象。中年后,渐渐懂得装出来的坚强,藏起来的软弱和向命运妥协的无奈。对父亲的偏见和误解便镜悬水止、冰销冻释了。经历过风雨坎坷才明白,父亲是身后撑起的伞,是前路点亮的灯;是扶你上马、送一程,又默默离开的人。
身体一天天好转。虽仍不能进食,父亲脸上还是焕出一些红润来。没了思想包袱,父亲变得十分健谈。与同病房的老徐,像多年好友,聊得非常投机。在一个个唾沫横飞的午后,父亲细数他辉煌的过往。讲年轻时当生产队长的故事、当村支书的故事、当煤矿矿长的故事,念叨曾帮助过他的人。言语中坦露着些许自豪与怀念。
父亲说,要记得感谢帮助过你的人。并再三嘱咐,一定要请他们到家吃顿饭。父子同心,我何尝不是这样想。手头紧缺时,他们二话不说,连借条都不让打,直接拿钱送我手上。发小五兔陪他父母在外地看病,未经我同意转来一万元钱应急。我说:“兄弟啊,这钱不能收,都在医院烧钱,你也不宽裕呀”。人生难得是信任,肯借钱给你就是出于信任,珍惜彼此感情。
人与人,相识于缘、相交于情、相惜于品、相敬于德。只有在困境时,才知道别人的帮助有多温暖。在重症监护期间,我的情绪是消沉的,朋友们时不时过来陪我,顺便帮做些打水、取药的杂活。同学王建忠只要得空,就来医院忙前忙后。父亲做完手术头两天,建忠硬留下来与我前后夜倒替守护病人。以致于医护人员误认为建忠是我亲兄弟。不是亲兄弟却胜似亲兄弟,交到这样的朋友是我的福气。兄弟不是一幕短暂的烟火,而是一幅真心的画卷;兄弟不是一段长久的相识,而是一份交心的相知。
父亲说得对,拿你当兄弟的人,是值得你一生敬重的人。施人之事,不记于心;受人之恩,涌泉相报。人生在世,立于滚滚红尘,无论身处何地,都应该怀有一颗感恩的心。
生活不能称心如意,总有伤感或无奈让人纠结、彷徨。岁月波澜起伏,颠覆人生美好信念的小船。理想变成梦想,梦想变成幻想,幻想变成想一想,想一想变成不敢想,失败与挫折潮汐般退去又重来。不服输,一而再、再而三与命运抗争。自信仍像泄气的皮球,遗失在时光角落里,无人问津。
人生苦旅。蓦然回首,才发现活着多不容易。
路遥在《平凡的世界》中说,“生活啊,生活!你有多少苦难,又有多少甘甜!天空不会永远阴暗,当乌云退尽的时候,蓝天上灿烂的阳光就会照亮大地”。有一种英雄主义,就是认清生活真相后,依然热爱生活。
晨锄花间露,暮赶倦云归;犬吠柴门掩,鸡鸣袅袅炊。出院后,父母亲回到乡下,依旧过他们神仙眷侣般的生活。去了趟医院,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父母的恬淡洒脱给了我些许慰藉。如果说,生命是个不断开悟的过程,那么最深的领悟,就是对生命无常的接纳与敬畏,或喜或悲,保持波澜不惊的虔诚。没有一个冬天不可逾越,没有一个春天不会到来。生活,是一次次的朝起暮落;人生,是一次次的相遇告别。
也许人生最好的样子,就是经历坎坷磨难后,仍能重拾前行的勇气和信心。
注:①早起,北方方言,指清晨
②大,北方方言,指爸爸

作者简介:杨秀智,笔名拙夫。男,70后,山西省孝义市人,乡镇干部,喜爱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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