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同性恋导演应该如何面对自己孤独的下半生
身为阿莫多瓦导演的粉丝，他的大多数片子，几年前淘碟时代就看完了，新片出一部就看一部，今年这部《痛苦与荣耀》，也是才出来就看了。很喜欢，这几年导演最好的片子，个人年度十佳提前预定。
一个关于如何面对身体衰老退化、旧爱重现、疾病疼痛、昔日荣耀的故事，一部讲如何面对孤老并享受其中的电影，可能需要一些阅历和年纪才会喜欢。如果年轻影迷不喜欢也很正常，他们忙于朝前赶路没时间往后看。不过看评论，很多影迷和我一样，在一些地方看得盈眶湿润。
《痛苦与荣耀》是一部带着自传性质的电影，阿莫多瓦借着自己的“御用主演”安东尼奥·班德拉斯（天啊，昔日拉丁大帅哥都已须发苍苍，马上60岁，正适合演里面的主角）饰演的萨尔瓦多，清清淡淡地讲了一个老导演的晚年生活。
确实是清清淡淡，阿莫多瓦这一次不再激烈狂野，不再和欲望搏斗，除了浓郁的色彩就剩余温未散的私人情感了。
片中，萨尔瓦多第一个要解决的是，如何面对过去的荣耀，从过往的成就里脱身而出。满身病痛的萨尔瓦多，深居简出，已经没有体力和精力去拍电影，当电影资料馆决定修复他80年代的成名作《上瘾》，请他和男主角去现场交流时，他犹豫了。
萨尔瓦多前往《上瘾》的主角阿尔贝托家里，和他商量出席活动这件事。“相爱相杀”的两个人，因为对电影、表演理念不一样，已经决裂三十多年，这一次是萨尔瓦多主动要求修复关系。
阿尔贝托一直是被萨尔瓦多鄙视的“瘾君子”和大坏蛋，这次，在他家里，萨尔瓦多也尝了一下阿尔贝托分享的“粉”，全身心有了不一样的舒适体验，似乎身体的疼痛止住了。
《痛苦与荣耀》拍得简洁克制，却常常有不一样的小翻转，挺有味道。大家都以为导演、主演两人会兴高采烈地参加《上瘾》的修复版放映，为此阿尔贝托还去找了喜欢的皮衣。
末了，临到活动开始，萨尔瓦多却决定不去参加放映交流，在阿尔贝托家里和他吸粉吸得不亦乐乎。幸亏有电话交流环节，不然，对影迷可能是个遗憾。
荣耀与作品对他来说，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他没有那么自恋，他活在当下，怎么解决身体的病痛也许比沉醉在过去的荣耀里要紧，失眠、慢性咽炎、耳鸣、胃食管反流、消化道溃疡这些病痛让他痛不欲生。
接下来的问题是，萨尔瓦多要如何面对曾经抛弃自己的同性旧爱。
阿尔贝托在萨尔瓦多的电脑上发现了一篇回忆散文，非常喜欢，希望导演改成舞台剧本让他来出演。这是一篇导演自己的回忆性文章，带着隐私色彩，一开始萨尔瓦多死活不同意，后面还是勉强同意了，并给了阿尔贝托一些演出建议。
阿尔贝托在小剧场里演出这个剧目时候，台下一个男人看得热泪盈眶，散场后还来到后台交流，并且称他就是剧中主人公的原型，他跟阿尔贝托要了萨尔瓦多的联系方式。
这个老男人叫费德里克，是三十多年萨尔瓦多在马德里遇见的同性爱人，两人缠缠绵绵好了三年，最后费德里克不辞而别，近乎失踪，让萨尔瓦多惦念了一辈子。
费德里克也一直惦记着萨尔瓦多，作为他的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同性爱人，他和萨尔瓦多分开后去了阿根廷布宜诺斯艾利斯开餐馆，结婚生子，生活得很幸福，这次回到马德里继承家产想见见旧情人。
面对突然来电的费德里科，萨尔瓦多一把年纪了，还是会心如小鹿般乱撞，一阵阵悸动，徘徊在见与不见之间，想想还是见了。
就像所有老情人的见面场景，时间消磨了一切恩怨，时间也让两个曾经的英俊小伙儿变成了有些颓唐的老头儿，两人在萨尔瓦多家里聊天，互诉别后余情。萨尔瓦多没有留宿费德里克，临走前门口那一吻，是跨越时间的私密之吻，也是纯真之吻。
一个老人应该如何面对自己的家庭生活、影响自己一生的至爱亲情，这是贯穿全片的一部分，通过回忆的方式完成。
阿莫多瓦的大多数电影，女人是唯一主角，《痛苦与荣耀》男人是主角，但是作为萨尔瓦多母亲出现的佩妮洛普·克鲁兹（老年时由胡丽叶塔·塞拉诺扮演），也是主角，是影响了导演一辈子的人。
萨尔瓦多出身底层社会，儿时四处迁徙，父亲忙于外出养家糊口，强壮能干的母亲忙出忙进浆洗缝补，影响了他的审美和对世界的认识。难怪阿莫多瓦的电影里女性角色几乎是母亲的缩影。
母亲去世好久了，每个病痛难忍的晚上，萨尔瓦多一入睡，就会梦到母亲，想起当年一起走过的艰涩日子。
母亲年轻时，他们住在乡下一个由洞穴挖成的房子里，有些像迷宫；等他长大成年，功成名就，把母亲接马德里，她还是念念不忘回故乡。
作为一个同性恋，一个有些孤僻的人，萨尔瓦多有宽敞的房子，有女佣，有类似前妻的助理兼挚友，但他宁愿独居，宁愿在回忆里想念母亲的温存。
在回忆故乡这一环节，萨尔瓦多也回忆了自己作为同性恋的性启蒙。小时候，萨尔瓦多教一个不识字的泥瓦匠邻居读书写字，泥瓦匠到周末就来家中学习，顺带帮他们家粉刷墙壁、贴瓷砖等。
某一天，泥瓦匠干完脏活儿，就他们家中赤身洗澡，萨尔瓦多第一次看见了成年男子的身体，即刻眩晕昏倒，中暑一般浑身发热，从此隐约知道了自己和别人不一样的喜好。
泥瓦匠是个文盲，但是天生会画画，有艺术家天赋，他曾在萨尔瓦多家里给他画了一幅速写，但被他母亲忘了交转。多年后，萨尔瓦多在画廊上意外发现这幅草草而成的速写，读到了泥瓦匠写在画纸后面的信，不禁百感交集。
在童年的段落，萨尔瓦多也回忆了自己进入教会学校，因为唱歌嗓音优美被神父喜欢的故事，但点到为止。了解阿莫多瓦生平的人，都知道，他在年少时曾被神父性侵，留下了一生的阴影，在他另一部作品《不良教育》里曾回顾过这段岁月。
片子的结尾依然是小反转，很美妙：观众以为镜头会在躺于母亲身边的小萨尔瓦多看着外面的美丽烟火时，戛然而止，镜头一拉远，这一切原来是在室内片场。也许，这表明了萨尔瓦多重拾导筒，继续拍片的决心。又或许，也在申明《痛苦与荣耀》这个故事只是虚构的电影，不代表全部真实……
无论如何，70岁的阿莫多瓦在《痛苦与荣耀》里终于放慢脚步，温柔得像一个老情人，就像爬过无数山峰，爱过无数人，走过无数远路的人，最后慢下来，静静地回首过去，慢慢地走上归途，在可以看不见终点的地方，不徐不疾地一个人独行于人生的荒原。
真希望70岁以上的作者导演都拍这样的电影给自己，留个半自传的小纪念，比如大卫·林奇、文德斯、斯科塞斯、侯孝贤、许鞍华、北野武、哈内克、迈克·李、赫尔佐格……
春风十里，不如你。
书影音，见真心，
花十分钟时光倒流，读一篇小文春风不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