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赫曼、策兰书信集

巴赫曼、策兰书信集
作者:巴赫曼、策兰
文章来源:载《世界文学》2009年第5期
“心的岁月”:巴赫曼、策兰书信集
(Ingeborg Bachmann 、 Paul Celan :“Herzzeit, Briefwechsel”)
芮虎 王家新 译
                                                        
译者前记:
    保罗· 策兰(Paul Celan, 1920-1970)和英格褒· 巴赫曼(Ingeborg Bachmann, 1926-1973)于1948年5月在维也纳认识,并相爱。然而,他们相处只有两个月,策兰作为来自罗马尼亚的犹太人难民,不能留在被盟军管制下的奥地利,只能流亡去法国,而巴赫曼当时在维也纳大学攻读哲学博士学位。后来,他们通过两地书进行交流。这些通信,成了他们之间爱情和诗歌成长的重要见证。在后来的二十年间,两人在文学上都获得引人瞩目的成就,并先后获得德国最重要的文学奖――毕希纳奖,成为德语战后诗歌的重要代表。
    这些书信的重要意义在于,它们不仅是两个心灵之间的倾诉,也是两位诗人思想和创作过程的记载。这些信件也是历史的见证,记录了一个幸存的逃亡者、一个犹太民族苦难的见证人和一个奥地利纳粹军官后代的复杂关系,是与政治历史背景有广泛关联的个人档案。
    在这“心的岁月”里,常常是巴赫曼不停地写信,而策兰保持沉默。但他们都从对方吸收了思想、激情和灵感,在他们的通信中,诗歌和信件常常混为一体。他们对彼此的创作都产生了重要的激励作用,策兰的《在埃及》、《翘起的嘴巴》、《日复一日》、《科隆,王宫街》等诗篇,巴赫曼的《延期支付的时间》等诗篇,都是他们这种关系的产物和见证。
    显然,这两个诗人之间痛苦、复杂、持续了一生的爱,也带着一种悲剧性的性质。对这种“爱之罪”(因为策兰后来同另一位法国女艺术家结婚,并育有一子),这种和他们的“存在与死亡”深刻相连的爱,策兰自己有诗为证:“嘴唇曾经知道。嘴唇知道。/嘴唇沉默直到结束。”(策兰《翘起的嘴巴》,1957)
    巴赫曼曾这样问道:“我常常自问,在这么多年后,对于你,我究竟是谁?”而她没有把这封信寄出。
    而在策兰1970年4月下旬跳塞纳河自尽后不久,巴赫曼在她自己的长篇小说《玛丽娜》的手稿中添加道:“我的生命已经到了尽头,因为他已经在强迫运送的途中淹死,他是我的生命。我爱他胜过爱我自己的生命。”
    这里的“强迫运送”,指的是纳粹对犹太人的“最后处理”。在巴赫曼看来,策兰的自杀是纳粹对犹太人大屠杀的继续。策兰的父母都惨死于集中营。策兰不可平复的痛苦成了她的痛苦,为了减轻精神抑郁,她长期以来必须靠药物和酒精来控制自己。在策兰死后三年,巴赫曼死于她自己罗马寓所的火灾,年仅47岁。
    这部书信集根据出版惯例,要等到2023年才可以问世。为了满足研究者和读者的需要,德国苏尔坎普出版社征得双方亲属的许可,经过策兰、巴赫曼研究专家们的编辑整理,于2008年8月提前出版了。书信集的书名“心的岁月”出自策兰《科隆,王宫街》一诗的首句。
    书信集共收入策兰和巴赫曼自1948年6月至1967年7月整整20年间的196封书信及明信片。另外,还收入了策兰与巴赫曼一度的男友弗里希的16封信及巴赫曼与策兰妻子吉塞蕾的25封法文信件。这些信件的原件大多保存在维也纳国家图书馆及马尔巴赫德国文学档案馆里。
    这里选译了其中的18封信件,作为这两位诗人“心的岁月”的见证。为了使中文读者了解其中涉及到的人物事件,还做了相关的注释。
第5封, 英格褒 ·巴赫曼致保罗· 策兰,维也纳,1949年5月底、6月初(?),未写完的信稿
保罗,亲爱的保罗,
    我向往你及我们之间的童话。我应该做什么?你我相隔如此遥远,而你的明信片,曾使我得到片刻的满足,但现在已感到远远不够。
昨天我从克劳斯· 德姆斯1 那里得到了你的诗作,这些诗我以前都没有读过,其中有三首是你最近写的。我几乎不能接受,它们绕了这么大一个弯儿才到达我的身边。求你了,请你今后不要这样。你也要直接给我一点什么东西才行。
    我可以比别人更能理解你的诗歌,因为我们曾经在里面相遇,从那以后,贝阿特丽克斯巷2 就不复存在。我常常想念你,有时沉湎于其中,和你说话,将你陌生而黝黑的头抱在我的双臂间,想把你沉重的石头从你的胸口搬开,将你的手从丁香花3 解放出来,让你听到歌唱。而我从来都不用刻意去想你,你自己就那样出现在我面前。一切照旧,我有了工作,成功了,男人们以各种方式围绕着我,对我却没有什么意义:你,美丽和忧郁,分割了我飞逝的日子
第6封,   保罗 ·策兰致英格褒· 巴赫曼,巴黎,1949年6月20日
英格褒,
    “不准确”4 和迟到的我进入了这一年。也许只是因为我希望,除了你没有别人在那里,当我将罂粟花,如此多的罂粟花和记忆,也是如此多的记忆,两束光灿灿地竖立在你生日庆祝的桌子上时。几个星期以来,我都为这个时刻感到快乐。
    保罗
第7封 , 英格褒· 巴赫曼致保罗 ·策兰,维也纳,1949年6月24日
亲爱的你,
    我根本没有想到,今天上午,――事实上去年也是如此――你的明信片如期飞来,飞进了我的心中,唉,是的,我爱你,而我那时却从来没有把它说出。我又闻到了那罂粟花,深深地,如此的深,你是如此奇妙地将它变化出来,我永远都不会忘记。
    有时,我不要别的,只想离开这里,去巴黎,去感觉你是怎样握着我的双手,你会怎样全身心地用鲜花拥着我,于是,再一次忘记你从何处来,你又要去往何地。对于我,你来自印度或者一个更遥远的地方,一个黝黑的、褚色的国度,对我而言,你是沙漠、海洋和一切神秘之物。至今,我都还不了解你,常常因此而害怕你,我简直不能想象,你应该做什么,而我们在这里却在做着别的事情。我应该为我俩拥有一座宫殿,把你带到我身边,从而让你在宫中成为我的施展魔法的主人,我们会有许许多多的地毯和音乐,并发明爱。
    我常常在想,《花冠》是你最美的诗,是对一个瞬间的完美再现,那里的一切都将成为大理石,直到永远。然而,我这里却不是“时间”。我饥渴着什么,却又得不到,这里的一切都浅薄而陈腐,困倦和陈旧,无论新旧都是如此。
    八月中旬我将去巴黎,只有几天。别问我为什么,为了谁,但是,你要在那里等我,给我一个晚上,或者两个三个……带我去塞纳河畔,我们将长久地注视,直到我俩变成一对小鱼,并重新认识对方。
    英格褒
第8封 , 保罗· 策兰致英格褒 ·巴赫曼, 巴黎,1949年8月4日(?)
英格褒,亲爱的,
    只匆匆写几行,想告诉你,你要来,我是多么高兴。
    希望这封信还能够准时到达你手里。写信告诉我,你何时到达:我可以等待你吗?或者,我不被容许,因为我不能对你的旅行问为什么和为了谁?
    亲爱的,我完全失去了耐性。
    你的保罗
    这里是我的电话号码:
    DAN78-41
第9封, 保罗· 策兰致英格褒· 巴赫曼, 巴黎,1949年8月20日
Ecoles 街31号
我亲爱的英格褒,
    那么你要过两个月才来,为什么?你没有说。你也没有说,待多长时间,也没有说,你是否得到了奖学金。在这期间,我们可以,正如你的建议,“信件往来”。你知道吗,英格褒,为什么去年以来我给你写得很少?不仅仅是因为巴黎将我逼到一个如此恐怖的沉默中,使我再也不能从中脱身;更重要的是,我不知道你对我们在维也纳的那短短的几个星期持什么看法。我怎么可以根据你当初匆匆忙忙、随口说出的话来做出决定呢,英格褒?
    也许我弄错了,也许就是如此,我们相互之间要回避的地方,恰好正是两人都想在那里相遇之地,也许我们两人对此都负有责任。不过,我有时对自己说,我的沉默也许比你的沉默更容易理解,因为,我所承受的黑暗更久远。
    你知道,重大的决定必须总是由自己做出。当我收到那封信,在信中你问我,你应该选择巴黎还是美国。其实,我当时很乐意对你说,如果你来这里,我将会多么高兴。英格褒,你是否可以看出,我为什么没有这样做?我对自己说,如果你真的决定(而不是还有所挑选)到我生活的城市生活,你就不会首先问我的意见,而是相反。
    漫长的一年现已经匆匆过去,一年,在这期间你肯定还有些相遇。然而,你没有告诉我,我们自己的五月和六月还有多久才会再来……
    你离我有多远或者有多近,英格褒?告诉我,让我知道,当我现在吻你时,你是否会闭上眼睛。
    保罗
第10封   英格褒· 巴赫曼致保罗· 策兰, 维也纳,1949年11月24日
亲爱的,亲爱的保罗,
    现在已经进入十一月。我的信,我在八月写的还在这里――一切都是如此令人伤感。也许你一直在等待它。你今天还会接受它吗?
    我感到,关于我不能帮助你的问题,我说的太少。我应该去看你,把你带回来,吻你,抱住你,使你不被别人带走。请相信,总有一日,我会去把你带回来。我很害怕,看见你被滔滔的海水卷去,但是,我要造一条船,把你从绝望中带回来。为此,你自己也必须要做点什么,使我的负担不至于太沉重。时间和别的许多东西都在和我们作对,但是,它们不能将我们要拯救的东西毁灭。
    快写信给我,求求你,告诉我,你是否还希望听到我的些许言词,你是否还能接受我的温柔和爱,是否还能帮助你什么,你是否有时还伸手抓住我,用梦魇让我变黑,而在梦中我是多么渴望光明。
    试着写信给我吧,问我点什么,写你前边的所有道路!
    我紧靠着你,
    你的英格褒。
第10封信中的附件
    维也纳,1949年8月25日
最亲爱的,
    这封信将不轻松,无问无答是过去的一年,问候不多,却很温柔,很少尝试通话,至今只有历历可数的几次。你还记得我们的第一次电话吗?是多么的沉重,使我几乎感到某种窒息,一种感觉,与我们至今通信的感觉也不无相似。我不知道,你是否也作如是想,我却是这样认为。
    当然,你的沉默不同于我的沉默。我们现在不想再谈论你及你的动机,这对我来说是很自然的事。虽然,这些对我而言无论在过去还是将来总是那么重要,不过,如果把它们放在天平上,与你的遭遇相比就算不了什么。对我而言,你就是你,对我而言你对谁也没有“罪过”。你不需要说一个字,但我却为哪怕一点点表示也感到高兴。和我不一样。我比起你来是很单纯,但在这之前,我却必须声明,因为它对你来说是非常难以理解的。
    我的沉默首先意味着,我要把那几个星期原封不动地保留下来,别的都不希望,只是希望偶尔通过你的一两张明信片得到证明,我不是在做梦,而一切都是真实,就像它们自己那样真实,我就很满足了。我曾经爱过你,至今依然如此,完全没有变,在一个平原,那里曾是“栗树的对岸”。5
    然后,到了今年春天,一切都变得强烈起来,也更加向往,感情都从我所设置的玻璃罩中走了出来。产生了许多计划,我要去巴黎,与你再次相见,然而,我不能告诉你,是什么意图什么目的。我不知道,我为什么想你,是什么原因。对此,我只是感到十分快乐。此外,别的我都知道得太清楚。
    今年,对我来说发生了很多事情,我有所进展,做了许多工作。有的考试已经通过,带着许多犹疑、障碍和希望。
    你还记得吗,你对于我在某些事情上的直爽所持的怀疑态度?我不知道,你现在想知道什么,而又不想知道什么,但是,你可能想知道的,自从有了你,我和别的男人的关系也并没有成为过去。不过,对于你那时有关这方面的一个愿望,我已经使它成为现实,对此我也还没有对你讲过。
    但是,我没有任何束缚,我对什么都没有持久的兴趣,我变得更加没有耐性,不想也不可能对任何人做出什么承诺。你问,我们的五月我们的六月究竟过去了多久:一日也没有过去,你是我爱!五月六月对我而言是今晚,或是明天中午,并且将持续很多岁月。
    你写得如此尖刻,仿佛我在对于巴黎和美国的选择问题上所持的态度很奇怪似的。我很理解你,我的行为使你做出这样的理解,至今也令我很难过。无论我做出什么回答,都将是错的。也许,我只是想看到,你是否还珍惜我,没有经过考虑,更确切地说是出于无意识。我并不是要在你和美国之间做出选择,而是选择离我们较近的地方。加上有的东西我确实很难向你解释清楚,计划常常会在一日之内发生变化,面目全非。今天,奖学金还在,明天却不在了,因为申请时间是有限制的,而这个时间却不是都能遵守,因为有的证明不能按时送到等等。今天,我得到两个推荐,一个是去伦敦的奖学金,一个是去巴黎,但是,我却不能肯定地说,结果会如何,我只是不作考虑地提出申请,只是希望能够得到其中的一个。另外,有人去巴黎,要把我顺便带上。我可以比较肯定,其中一个可以实现,因为已经有一个几乎成功了。目前,我自己成了自己的障碍,因为我的博士论文6 已经拖延了很久,答辩时间我几乎都还不能确定。
    你可以根据一切得出结论,我离你非常遥远。而我却要告诉你,对我而言非常肯定,我离你非常近。
    我和你之间的爱情非常美丽,只是因为我恐惧,害怕说得太多,我不说它是那最美丽的。
    保罗,我真想抱着你那可怜而美丽的头,将它摇撼,使其清楚,以便我可以讲述许多,对我而言很多很多,因为你应该知道,我要找到一个恰当的词是多么困难。我只是希望,你可以从我的字里行间读出其中的真意。
第19封,保罗· 策兰致英格褒· 巴赫曼,  勒瓦洛伊斯-佩雷7 ,1951年7月7日
我亲爱的英格,
    一周前,热内太太带来了你的包裹,昨天,克劳斯又给我带来你的另一件礼物――为了所有这些,非常、非常感谢你!也衷心感谢你的信件:本来也是由热内夫人亲手带给我的,可是,我却提前几个星期读到。因为,热内夫人是如此好心,她知道自己将在萨尔待较长的时间,所以在维也纳就寄给了我,希望我能尽快读到。
    要回答这些信,十分困难,英格褒,你知道,你比我甚至更清楚,因为,你对于我们所处的情况可以从你那一面一目了然,并对其存在起着关键作用(并不是说:负有责任)。对此,我可以说,你对于自己个人的处境比我更清楚,我所面对的问题,――特别是由你顽强的沉默所造成,――一个问题解答了,只会产生更多的问题,而这些问题中的一个是由于长久以来感觉与本质的滋养,直到后来人们才发现它是多么荒谬,再也不能提出问题:怎样才能解决这些问题。如果我没有参与该多好呀,――跟随着这双重的超越自己,是多么令人心旷神怡,又是多么理智!这些我们辩证扩大了的虚幻,还有以鲜血滋养的现实! 在里面,我是参加者,英格,这样我就没有眼睛去看你信中的那些小心划去而又尚可辨认的段落,在你的一封信中被你称为我们关系的“标本”。那么,我又该如何界定我自己的标本呢?这种观点从来都不是我自己的,如果我的眼睛被别人要求去看自己不想看的东西,那我宁愿闭着,否则,我就不会写诗。
    英格,在我们相信自己所站立的位置上,是思想替心灵说话,而不是相反。而现在却正好调了过来,不费吹灰之力,就可能使一个人无缘无故地面临困境。没有什么可以重复,时间,生命的时间只存在一次,又如此令人恐惧地意识到:在什么时候,又能存在多久。
    要把你固定在我的视野里,是很难的,这是你长期以来形成的最具个性的存在,――然而,告诉我,你认为这是正确的吗,通过在远方漫不经心的悄声细语使本来就模糊的世界变得更加高深莫测?
    如果你能告诉我,你将已经发生的事实作为真实的存在来感觉,并认为那是不可否认的,而又可以通过如同真理一样的回忆来唤醒,那我将非常高兴。为此,―― 也并非仅仅是为此,――你需要安静,英格褒,安静和确信,而我相信,你完全能够做到,如果你是通过自己而不是通过别人来寻找的话。英格,在你前面是一个奖学金的位置,那么就为了这个奖学金去努力吧,而不要去尝试通过去美国来过渡你还没有达到巴黎的时间。为何又是美国?是真的为了积累经验吗?而那里却更需要成功!
    英格,迄今为止,与你的多数同龄人相比,你的生活经历已经够丰富的了。所有的大门都没有对你关闭,还会有更多的新大门向你敞开。你没有理由不耐心,英格褒,如果容许我直言,正是这样一句话:想想吧,所有东西都是那么及时地供你选择。现在,你的要求是否可以不要那么太高了呢?
    你还有许多朋友,许多人都在关照你,也许是太多了。而我们别的人就没有这个福气。太多的人,他们自以为给你选择的道路是正确的。然而,他们却应该知道,他们自己已经走上的路,却不一定就是唯一正确的,尤其是在给朋友提建议的时候。我有一种感觉,――这种感觉从很多方面都得到了证实――,在维也纳,如果有人应承要提供什么,只有在极少的情况下才能成为现实。我想说,在维也纳,许多人都会花言巧语,常常只是随口说出,而耳朵却对别人设了防。这个发现,你可以相信我,也曾使我像你这样十分难受,因为,无论如何,那时我得依靠维也纳。我把一切都告诉你,因为我要在你面对某种成功时提醒你:它可能会转瞬即逝,那些像你一样身处困境的人,应该知道如何对待它。
然而,现在该停止好建议了!还有一句话:你知道,这些建议后面有着一种多么沉重的经历!
    关于我没有什么好讲的。我在熟人家里居住已经快四个星期了,在市郊一个小房子里,从这个窗户可以看到外面的三棵檞树。没有街市的噪音,没有闲逛的大学生,也没有美国人和“巴黎之夜”。只有一台打字机。我又翻译了几首阿波里奈尔的诗歌,也许,《水星》杂志要用。
我要特别感谢你对我的诗歌的关心。我很记念多德勒尔8 ,你可以把他的地址给我吗?你还能见到斯比尔9 吗?她在慕尼黑的《新时代》报上非常友好地评论了我在“Almanach”上发表的诗歌。我很想当面感谢她。你知道,她是否到了巴黎?
    亲爱的英格,就谈到这里。我请求你,经常而有规律地给我写信。
    致以所有的爱和美好!
    保罗
第23封,英格褒· 巴赫曼致保罗· 策兰,维也纳,1951年9月25日,没有寄出
亲爱的保罗,
    这些日子我将要把你的戒指寄还给你,那是你去年给我的;我只是还不知道,是否可以信得过邮局,或者我应该等有人去巴黎再带给你。等我打听到就写信给你,决定是否可以采用最简单的方式。
    我得先告诉你,我终于有机会和娜妮10 单独见面,我们谈了许多,内容丰富,都是我想知道的。
    你希望要回你的戒指,我并不感到奇怪,不过,你对此事相关的回忆,对我来说,却感到十分意外。我将非常理解,它是你家的遗物,很重要,你要自己留作纪念,因此,我会毫不犹豫地把它交还给你,我也不会为此误解,也不会受到感情的伤害。
    但是,现在我却从娜妮那里得到了一个尽管非常符合礼节的暗示,无论是对我还是对你,都不会对这个“礼物”的前提条件的回忆而受到损害。在你内心的那个怀疑,是针对娜妮,同时也是针对我的,现在已经讲了出来,令我非常愤慨,使我到现在,得到这个消息的两天以后,还必须集中精力,试图理出一个头绪,并尽力将要把我击倒的痛苦和怀疑隐藏起来。
    保罗,我知道这个戒指的历史,――对我而言,这历史是神圣的,你对我的许多指责,在这里都因此不能成立――你真的相信,我只是从个人兴趣出发,因为我看到了它,并觉得非常喜欢,竟然把它据为己有?我将不对你作什么辩解,我也没有权利,因为,它不是因为你或者我个人,至少绝对不是因为我――而是因为,我是否可以为了这个戒指而存在。而我只能对你说,我可以面对死者的良知佩戴这戒指。我只是把它作为一件礼物从你那里得到,并佩戴或者保存,并总是理解其中的意义。
    今天,我更清楚了,你嫌恶我,并深深地误解了我,我为你感到遗憾――因为,我毫不理解你的误解――它将永远不为我理解――我为你感到遗憾,因为,你使用了一个失望,这个失望是别人带给你的,你却用它来使大家都毁掉。
    尽管如此,我还爱着你,不过,这之后只是我自己的事情了。无论如何,我不会像你那样,以这样那样的方式,以这样那样的责备来和你断绝关系,忘记你或者把你从我的心上推开;我今天知道,我也许从来不会断绝,但也不会丧失自己的尊严,像你那样:有时用骄傲来使对我的思念平静下来,好像想到非常邪恶的东西。
    请别忘记,因为你的诗歌我才写作;我希望,我们之间别的协议也不会由于我们的论争而受到伤害。
第25封 , 保罗· 策兰致英格褒· 巴赫曼,1951年10月30日,于巴黎
我亲爱的英格,
    现在,这场生命看起来是由一次疏忽而造成的,也许,人们应该做更好些,不要在它上面花太长时间去分辨,否则,将无话可说了。正在写着的信,从痉挛伸开的指头下回到了那个将被撕烂的地方。于是,现在我只能就我对你所犯下的罪而深深反省,还有那从伦敦发来的教皇通谕――所有这一切:你的信件,礼物和对我的关心――都在我的头脑里折腾。对不起,还是让我们平静地谈谈吧。
    这里,我想给你做一个简明扼要的报道。在伦敦:心情平静,家庭生活,花园和书籍,偶尔散步穿过城市。许多会面,只有和弗里德11 在一起才从内心里感到精神焕发,充满活力和温暖。毫无疑问,他富有明确而强烈的诗人气质。至于“精神上的维也纳”遗民我只见到弗雷西12 ,是弗里德在那个夜晚请我给他读我的诗歌的时候。我很遗憾没有见到斯比尔,她在这个期间还在奥地利。我让弗里德把在斯比尔太太那里放了几天的手稿拿回来(有几行是她的手笔。)
    与巴黎的再见却很困难,无论是找人还是找房子――都很令人失望。被闲聊着的孤独,融化了的雪景,在公共场合关于私人隐秘的蜚短流长。简而言之,令人兴奋而忧郁的游戏,当然是为文学服务。有时候会浮现出一首如面具般的诗,它只是为了在别人需要什么东西,在那后面可以把日常生活中神圣般的鬼脸隐藏起来的时候才出现。
现在该停止这些沉重的言词了――这个世界自然也不会因此沉沦:巴黎的栗树在这个秋天也开出了两次花。13
    亲爱的英格,我要感谢你和克劳斯,使那两首诗在《词与真》上发表(法文原注――很好,在夹缝里将它们发表,这个可爱的汉森-吕维14 )――也许,通过这个渠道,它们也可以传入某些不设防的耳朵。现在,柏林的杂志《准绳》也采用了我几首诗,这个消息一定会令你开心;他们将在下期即明年二月号上刊出。另外,我还有几首诗译成了瑞典文。然后,希望还会翻译成德文。
    你感觉到了吗?我举动异常,我在房屋之间以及周围地区游来荡去,我从自己身后跑过来……如果我知道,现在已经被打击过多少次就好了!那块石头,我费力翻动的石头,他真的将它放在我的门口了吗?唉,词语只是通过空中到来――我又害怕起来――在睡觉时。
    我不知道,英格,克劳斯是否将那两首诗给你看过,那是我上次寄给他的。这里是一首新的,“最近的”,但希望不是最后的。(仁慈的上帝,如果你在词语上不这么吝啬就好了!)
    而你呢,英格,你工作了吗?给我说说关于你的工作,好吗?还有你的计划?我受到了良心谴责,因为我那封在勒瓦洛伊斯写的信劝阻了你去海外的计划――我现在将它们都收回,我那时的判断非常肤浅。
凡是可以告诉的都让我知道吧,也许其中轻声话语中的一个词,只有在人们独处时才到达,只能在远方述说,我也是这样做的。
    此时最明亮!
    保罗
附件,诗歌《水与火》:
        于是我把你扔进塔楼并告诉紫杉一个词,
        从树里跳出一团火给你裁剪出新娘盛装:
        黑夜明亮,
        黑夜明亮,发明了我们的心,
        黑夜明亮!
        她往前照亮了海洋,
        她唤醒海峡里的月亮并让它登上泡沫流溢的台桌,
        她为我洗净时光中的它:
        死亡之银,来吧,变成贝壳一样的盆碗!
        桌子时时潮起潮落,
        大风斟满杯盏,
        海洋翻滚将食物卷入:
        漫游的眼睛,下雷雨的耳朵,
        鱼和海蛇 —
        桌子日夜潮起潮落,
        族人的旗帜在我的头上汹涌,
        在我身边人们划着棺木登陆,
        在我下面天穹星辰如在家里簇拥约翰!15
        而我的目光越过投向你,
        火焰环绕的太阳:
        回想那时候,夜与我们一起登山,
        回想那时候,
        回想,我曾是现在的我:
        镣铐和塔楼的大师,
        紫杉的气息,海洋的酒徒,
        一个词,你从中燃烧起来。
第26封, 英格褒 ·巴赫曼致保罗·策兰,维也纳,1951年11月10日至12月16日
维也纳,1951年11月10日
最亲爱的保罗,
    你的来信是如此令我欣喜,你根本想象不到我欢喜的程度。这几天来我都在问自己,你是否曾经与我如此贴近过――因为你是第一次在信里来到了我身边。请别误会了我的欣悦之情,因为我也真切地听到了其中的辛酸――我只是觉得欣慰,你还能在信里告诉我这些事情。
    我理解你,我可以和你一起感觉,因为,我只是想得到证实,我自己的感觉会对我说什么。奋斗毫无价值――难道真的会有点什么价值吗?对于我们,在文化事业上,我现在也属于这个行当,所有这些令人厌恶的活动,厚颜无耻的交谈,哗众取宠,大写的今天――跟我已经日渐陌生,我处在中间,看见别人在愉快地喧闹,更感到阴森可怕。
    我不知道,你是否觉察出,我只是向你,而没有向别人,将自己的信念寄托在“对方”身上,我的思想总是在找你,不止是作为我最亲爱的人,而也是作为同样的一个失落者,我们都需要一个地方来保护自己。
    首先,我要回答你:我为你诗歌的发表而感到高兴;你根本不应该因为《词与真》而感谢我――是的,你根本不应该感谢我,永远都不要,因为这样,我就会非常敏感地产生一种对你的无法形容其沉重的负疚感。如果你能和门德尔松女士16 联系上就好了;我很喜欢她,也对她具有相当高的评价。――现在,我该讲点自己的情况了,平淡无奇,你应该相信我,我的思想和行为看起来很疲惫,实际上并没有这么糟糕。
    你已经知道,我在“红白红”电台谋得了一个所谓“文稿编辑”的职务;在我的办公室里还有另外两位先生和两位女秘书。我和这两位先生为电台做戏剧脚本的编辑工作,有时我自己也写广播剧和电影周评,还有不可计数千篇一律的蹩脚文稿要阅读和评审。当然,我所做的工作也并非总是无聊的,对于奥地利,有的甚至可以说相当大胆,我们向听众推出的节目,从艾略特到阿努伊17 ,甚至奇怪地获得了成功。你也许会对我的行为感到见怪,我是否太“勤奋”了?我取得了一些成就,并能够在短期内得到比较理想的位置,尽管这些在各方面对我而言都感到不满足,我还是很喜欢自己的工作,并且感到高兴:我能够有个工作。我打算――但是我不知道这是否可以实现――只在这里干一年,然后就去德国,到一家德国电台――如果我能够全部掌握那些技术的话。我是偶然来到电台的,直到现在我都还不相信自己会选择这样的工作,但是现在,我觉得人们给了我这个机会,也并不是非常坏的事情,只要想想,今天要想找到一个比较合适的工作是多么困难啊,于是,我就几乎是利用了这个机会。我现在想问你,你对此怎么想?因为,我认为你对此应该在意,这是关于“我们”的事情。
    亲爱的保罗。我知道你今天已经不再爱我了,因为你不会再去考虑是否接纳我的问题 ――然而,我却没有别的选择,只有希望和工作,并带着与你共同生活的希望打好基础,为我们提供一个经济保障,使我们在什么地方可以重新开始。
    我再也不可能做出什么保证和承诺。我多次要寻找一个证明,什么证明都好,无论你是否接纳,也许在你的眼里甚至是一个虚假而蹩脚的证明。但是,我自己可以证实:如果我预设我爱你,并能够承担起这份爱,就会更好地“承受”生命的“此界”。
    因为你不在这儿,我做什么都显得轻松,同时又是那么沉重。我想你有时想得心里发痛,但有时又感到庆幸,现在没有借口去找你;我必须还要稳定些,我必须为你而更加稳定。
    别给我回答――因为,你必须从你自己内心里做出决定――从我写给你的字里行间。写信给我,只是让我知道,与这些瞬息即逝的日子和事件,与这许多的人和许多的工作在一起,我不是如此孤独。
    娜妮和克劳斯到过我这儿。娜妮在海关中心附近找到了一个房间,非常开心。我知道你寄给克劳斯的两首诗,并把它们和别的诗放在一起了。今天,我给克劳斯抄下了《水与火》,这样,你就不用再寄给他了。
    关于这首诗:对我而言是全新的,并且给我带来惊奇,它使我突破了强制性的与世隔绝感,并在我面前打开了一道新的大门。它也许是你最美的诗,我毫不担心它是“最后的一首”。我的快乐无法用言辞表达,进入你黑暗的时间,并为你充满希望。你常常责备我,我和你的诗歌毫无关系。我请求你,不要这样想――不只是因为这首诗,还因为别的诗。有时,我只是通过它们来生活和呼吸。
    接受我最美好的祝愿――如果我可以滥用你的一句话――“想象吧,我曾是,现在依然是”!
    英格褒
    亲爱的,今天,我同时通过邮局给你寄去了一个圣诞包裹,会给你带去些许欢乐。接受一切吧,接受对于平安夜的所有祝愿,并要去想象:我是如此想念你。
    娜妮和克劳斯非常想得到你的消息。
    1951年12月16日
六年之后
第52封, 英格褒 ·巴赫曼致保罗· 策兰,慕尼黑,1957年10月28--29日
星期一,10月28日
保罗,
    十日前收到你第一封信。从那日起,我就常常想给你回信,却在与你的长达几个钟头的绝望对话中拖延了时间。
    在这封信里,我必须要长话短说!而你还会理解吗?你能想象到当我只是面对那诗歌的时刻,或者眼里只有你的形象的时刻,或者Nous deux encore?!18
    你知道,无人可以给我建议。
    我要感谢你,你把一切都告诉了你的妻子,为了使她“节省时间”,我却要说,即使她能减轻,也是更加负债了。因为她没有改变自己,而且你还爱着她。然而,你知道,她的容忍及对我的理解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对于你又意味着什么呢?你不可以抛弃她和你们的孩子。你将回答我,说事情已经发生了,她也已经被抛弃了。然而,无论如何,请你不要抛弃她。我必须说明理由吗?
    当我必须想到她和那孩子时,――而我永远不可能避免这个问题――我就不可能和你拥抱。我不知道接下去会如何。你说,弥补应该是“进入生命”。那属于做梦者。然而,我们只是做梦的人吗?而一个弥补却不是常常发生的,而我们不是在生活中已经感到绝望了吗?即使是现在,我们认同的地方,会迈出向上、超越、共同的一步吗?
    星期二:我又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我到凌晨四点都还睡不着,想逼我自己继续写下去,然而,我却不能再碰这封信。最亲爱的保罗。如果你能在十一月底来就好了!我希望如此。我可以这样希望吗?我们必须现在见面。
    昨天我写信给公主19 ,在信中不免谈到了你,“发自内心”。过去,尽管如此,每当我可以说出你的名字或者写下你的名字时,都缺乏轻松感,因为我是这样幸福。而今,我却几乎觉得,如果我不是为我自己说出你的名字,就应该对你请求原谅。
    然而,我们已经知道,我们怎样继续和别人走下去。只是,这种关系将不再限制我们。
    当我在一个星期前到了多瑙厄兴根20 时,就突然有一个愿望,把一切都说出来,必须把一切都说出来,像你在巴黎一样必须说出一切。然而,你必须,而我却不能有一次,我是自由的,却在这自由里失败了。你知道,我的意思吗?而这只是一个长长的思想链条――一条锁链上的一个想法而已。
    你曾经告诉过我,你将一辈子原谅我,这个我绝不会忘记。我现在却要想想,我可能会再次使你不幸,再次给你带来毁灭,给你和她,还是给你和我?而这却要受到别人的谴责,我却不能理解。
    保罗,我就这样寄出这封信,有我的要求,现在更具体了。
    我应该在科隆就对你说,请你再读一次《流亡之歌》21 ,在两年前的那个冬天,我已经走到了尽头,并接受了拒绝。我不再希望为自己开脱。是什么样的结局呢?
    英格褒
    星期二夜里:
    今天早上我写道:我们必须现在见面。
    这是那个非确定性,我已经感到,你应该宽恕我。因为,我要保留这句话:你不可以离开她和你们的孩子。
    告诉我,你是否认为这是矛盾的:我还希望和你见面,并告诉你这些话。
第53封 , 保罗· 策兰致英格褒 ·巴赫曼,1957年10月31日至11月1日,于巴黎
1957年10月31日
今日。信的日子。
    毁灭吗,英格褒?不,当然不。而是真话。因为,即使在这里也是一个相反的概念:因为它是一个基本概念。
    跳过了许多:
    我将在11月底去慕尼黑,在26日左右。
    回到跳跃之处:
    我是不知道,这一切意味着什么,不知道,我应该把它叫着什么,赞同,也许,命运与使命,寻找名称毫无意义,我知道,它就是这样,直到永远。
    我也和你一样过:我可以说出你的名字并可以写下来,不必抱怨那场暴雨,那场侵袭了我的暴雨――对我而言,无论什么后果,它都是幸福和喜悦。
    你也知道,当我与你相遇之时,你对我来说既是感觉也是精神,两者都是。它们永远不能分开,英格褒。
    想想《在埃及》22 。当我读它,就看见你步入其中:你是那生命的泉源,也正因为这样,你是我言说的辩护者,并且将继续如此。(那时,我在汉堡就这样暗示,尽管那时我还无权猜测,我说得是多么真实)
    然而,如果仅仅是言说,就什么都不是,我只是想即使和你沉默地在一起也好。
    在黑暗中的另一个物体:
    等待:我也作如是想。但是,这也不是意味着,我们在等待生命以某种形式适应我们?
    英格褒,如果生命不迁就我们,还等待它并为此而存在,对我们而言,这将是一种最错误的方式。
    存在,是的,我们可以,并且可能。存在――为了相互存在。
如果只是寥寥数语,alla breve23  ,一封信,每月一封:心将为此而欣悦。
    (噢,对了,有一个具体问题,你要尽快回答:你什么时候到图宾根,什么时候到杜塞尔多夫?我也收到了去那里的邀请。)
    你知道吗?现在我又可以说话(和写作)了。
    啊,我还要对你讲述许多,还有那些你自己都猜想不到的东西。
写信给我。
    保罗
    又及:
    我很少在去国家图书馆的路上买“法兰克福汇报”。和那首你连同《延期支付的时间》24 寄给我的诗25 ,手写在一张纸条上的。过去,我总是把它摆在面前,而现在它又回到我的身边――看,一切都如此奇妙地联系起来!
    57年10月1日
    对不起,英格褒,请原谅我昨日所添加的――也许我将永远都不这样思考和说话了。
    唉,我是如此不公正地对待你,在过去的年代里,而那添加的显然是个反复,表明了我在无助的情形下希望得到帮助的状况。
    《科隆,王宫街》不是一首美丽的诗吗?最近我把它寄给了《音调》杂志26 ,(我可以这样吗?)荷雷瑞尔认为,它是我最美的一首诗。英格褒,通过你,通过你。如果你没有说过“做梦者”,它怎么会产生呢。只要你一句话,我就可以生存。而我现在耳边又响起了你的声音!
第137封, 英格褒· 巴赫曼致保罗· 策兰,海边的维提孔27 ,1959年8月5日
维提孔,大树屋  1959年8月5日
我亲爱的保罗,
    我要回答你这么多问题,那就从最后开始吧。因为我在罗马很不舒服,就突然离开,到了斯库尔28 ,后来,我认为那是个明智之举。现在,我和马克斯29 又到了维提孔。
    我很高兴,你们又见了一次面,不过,如果我也在场就好了!你们之后,严寒就侵袭了恩嘎丁,我带的多是秋天的衣物,却几乎面临冬日,新雪积在路上。然而,如果天气好些,我们就离开,也许,再去西尔斯 玛利亚30 过几日,然后,我就照你上封信所提到的地方去走走。
    关于“波特格 奥斯库勒”:在我刚到罗马时,曾带卡西尼兹31 去过编辑部,她也想要领取稿费。可是,编辑部换人了,瓦尔特尔已经不在那里,接待我们的是一个刚来几个月的爱尔兰年轻人。他无可奈何地告诉她,他感觉到没有钱。公主不在罗马,去了巴黎。我也见过一次瓦尔特尔,他由于某些意见不合,就离开了或者是被公主辞退了。但是,他告诉我,他要向公主开一份清单,列出尚未发放稿酬的作者。(我也将根据我所知道的,给他一个名单。)保罗,这虽然是很不令人愉快的,对我也是如此,我向瓦尔泽32 要过稿件,然而,得要先安慰这些生气的人。之后也不会有什么结果,另外,她也解决不了这件事,她实在太老了,也许听到的都是些馊主意。(对恩岑贝尔格我已经解释清楚了,格拉斯,如果他还在这里或者有机会的话我也会向他解释。)
    坐飞机旅行和去法兰克福讲学都给我很大压力。在接受这两个工作的时候,我都处于一种不能思考的状态,也不知道更多的内容。尽管如此,坐飞机旅行在我看来还是比较简单些,所以,你的疑虑我还没有完全领会到。你谈到妥协,我们所作的一切对我来说多数都是妥协,直到现在我的这种感觉都很微弱――对我而言,妥协是从法兰克福开始的,因为我害怕,我会做什么我不愿意做的事,现在,我要寻找一种解决途径。既然很难收回自己所做出的承诺,我就试着去面对自己可能会遇到的危险,其中,我不通过文学的问题来扩大争议,不谈“关于”,使废话不至于再继续产生废话。
    保罗,请你告诉我,你是否认为,一个带着个大疑问的人,并经过了许多疑问,是否还可以多少再发表点意见呢!
    关于坐飞机旅行,我的观点不同,我觉得那是一件工作,很紧张,却又可以赚这么多的钱;我只是写我自己想写的东西,也可能写得不好或者没有什么意义。因此,我也不会歪曲自己,甚至丢下自己不管。我真的只看见那个“充满尊严的”法兰克福的危险,那里表面还没有什么值得怀疑,却会使你滑下去。这次旅行也许是不明智的,甚至是愚蠢的;但之后我至少可以告诉厄里克33 ,在什么地方才真正住着大象,在南太平洋的风景如何,当我保证再也不去那里时,他摇头的父亲将会表现出宽容的表情。
    保罗,这次旅行将于十月底在伦敦结束,我可以经过巴黎回来。我希望如此。那么我们就可以很快又见面了。
    今天,内斯克先生打电话给我,询问关于海德格尔庆祝专辑的事,我必须问你几个问题,因为,这属于我的妥协问题。请你在可能的情况下,给我一个简短的答复――我不知道我应该做什么。在多年前,我写过一部关于海德格尔的批评论著,虽然,我并不赋予这篇必修的练习文章以什么价值,不过,我对海德格尔的观点是从来没有改变过的,他在政治上所犯的错误对我来说不容质疑,不过,我也始终看到他思想和作品的突破之处;同时我也知道,因为我真的很熟悉他的著作及其意义和重要地位,我从来都将带着批评态度的。――另外,我很希望见到,维根斯坦的著作终于将要出德文版,我很乐意为之撰写导言――如果我不写,就让它保持原貌,因为我害怕,我的能力不够,不过,那却是件必要的工作。
    我也早就知道,我要给庆祝专辑写点东西,我也愿意;当我得知海德格尔读过我的诗歌,我很高兴。但是,几个月来没有承认的拖延现在得以承认。(如果我向内斯克推辞,我将不说什么理由,因为,我不愿意有多余的解释和借口,也不愿伤害人。我只是从自己的角度以正确的态度对待此事。并且,我特别不想使你产生误会,因为你的应承不存在可以套用的标准行为模式;否则,我们所有的丰富性都将遗失殆尽。)
    我将很快再写信给你。我常常想到你。
    你的
    英格褒
第138封,  保罗· 策兰致英格褒· 巴赫曼,1959年8月10日,于巴黎
巴黎,1959年8月10日
    要回答你的问题很困难,不过,我现在要努力去试试。
    关于海德格尔庆祝专辑:内斯克几日前给我写了信,信里附着一个名单,名单上也有我的名字。他事先没有问过我,也就是他没有信守他的诺言:在一年前,我就告诉他,他要先告诉我专辑里有些别的什么作者,如果他信守了诺言,我再决定是否写文章。然而,他没有那样做,相反,我的名字却出现在名单上,这无疑是出于他的(相当廉价的)理由,他在这封信上要我尽快给他寄一首诗去……这就是那前因后果,这也使我想到一些别的东西。我将什么都不寄去。然而,这样一来,内斯克弄得我心情实在轻松不起来。我也看到,马丁· 布伯34 也没有在名单上,而内斯克当初告诉我他也应承要写的。至此,海德格尔是直接原因。你知道,我绝对是最后一个可以对他的弗莱堡大学校长就职演说及别的行为忽略不计的人;但是,我也对自己说,特别是现在,根据我对那些专利的反法西斯分子,如伯尔35 或者安德尔西36 之类的人所作所为的最直接的经验:那些被自己所犯错误卡住的人,却不掩饰自己的污点,也不会表现得好像自己从来都没有过错,实在比那些当初就具有好名声(实际上,我有理由质问,所谓好名声的方方面面是什么?)、并在这上面建立起最舒服最有利地位的人要更好。这些人是如此舒服,他们可以在今生今世――当然只是在“私人的”而不是在公开场合,因为那会对自己的威望有所损害――玩弄最显而易见的卑鄙手段。换言之,我可以说,也许海德格尔自己也看出些许端倪;我看见,在一个安德尔西或者一个伯尔身上会隐藏着多少卑鄙勾当;此外,我也看见,西纳贝尔37 “一方面”写了关于安妮· 弗兰克38 的书,并将稿酬慷慨地捐献在一些补救用途上;而“另一方面”,正是这个西纳贝尔先生向雷措里先生39 ――在什么背景之下! ――颁发了一个奖,他是如此美妙而有趣地,但又可笑而不真实地介绍了整本书,自然是为“前纳粹主义的”反犹太主义服务,(而我自己,我后来――然而为什么是我撞上了呢?――谴责他,使他感到受到极大的伤害,好像是我自己亲自动手了)。
这些,我亲爱的英格褒,我看见了,我今天看见了。
    现在,关于你在法兰克福的讲师职位:我如果曾经对你,现在还对你隐瞒,那就是错误的――我是真有所顾虑。另外,行会(不仅仅是这个行会)可以说是把诗歌搞得冠冕堂皇――对不起,现在,这也属于联邦共和国的一种炫耀了,以此形式,“我们”也可以如此媲美于牛津大学――,除此之外,人们将诗歌朝情绪引领,(因为人们有一个计划,其中也包括向“第三者”询问好的和最好的),感情的“奉献”以最美的形式表现出来,――除了所有的(和别的其它的),我很难相信,“诗学”可以在那里帮助诗歌,使它自己在我们的黑暗天空下打开。然而,我没有说那同样的事,因为你不可能收回承诺,但是:还是试一下,好吗?有的东西,对你来说,也许还没有清楚看到,一个小小的忽疏,一个误以为看得非常清楚的眼--结巴40 ,帮助你认识这个或那个有效的通知。(边注:我绝对赞成连奏。)
    然后是关于你的飞行,英格褒:请飞吧,如果你实在不能放弃的话。如果你能放弃,就别飞。最后的结果是你的“自由”,写关于这样那样的东西,只是一个与你分享飞行的广告思想的小小诡计。因为是你飞行,也只有你:那,英格褒,就已经令那些人满足了。(你称之为工作;请想想那超值,并思考一下,你所写作的诗歌也在起作用。)而英格褒,那种去过那里的……那个如何如何的南太平洋的日子以及大象……你不是更喜欢给厄里克画匹大象吗?如果你走运的话,会画一头彷佛田鼠的动物。但是(也在这里):在我们这个时代飞行――为什么不应该是你飞行,也许通过飞行你可以达到什么,我只是有可数的几次将风筝放上了天,到了看不见的地方,那么,只有你将它弄到看得见的时候,才可以看见?好吧,一切顺利,包括在飞行的时候!
    问候马克斯 ·弗里希!
    你的保罗
    十月底你来乌佩塔尔41 吗?
第139封, 英格褒· 巴赫曼致保罗· 策兰,海边的维提孔42 ,1959年9月3日
    维提孔, 1959年9月3日
    亲爱的保罗,
    我已经拒绝了那飞行。费了好多力气,才摆脱了这次接受了的聘任,这是最近两日的事。我不想在这事没有确定之前告诉你。现在,我很开心。现在只剩下法兰克福了……
    当然,我很理解你对海德格尔的看法,我的意见还是照常未变,拒绝可以,却不应该给别人带来伤害,也不要在评判中讲得太多。
《瓦雷里》收到了,我生日的书,真是令我开心极了!然而那次在巴黎,你本来可以亲自将其姊妹篇一起给我的。我什么时候能够再见到你?在法兰克福的冬季吗?你会把那翻译寄给我吗?
    这里很安静,一切都好,我试着写一点东西,但是,我始终感到自己很疲倦,在我开始动笔之前,已经因自己的怀疑弄得精疲力竭了。
我思考呀思考,总是用这种语言,而我对它却再也没有信心,再也不想用它来表达自己。――再见,亲爱的保罗。
英格褒
第140封 , 保罗· 策兰致英格褒· 巴赫曼,1959年9月7日,于巴黎
    1959年9月7日
    英格褒,我很高兴,你不去飞行了。
    现在,你终于拒绝了它,我是否可以告诉你,那是一切事情中最可怕的,当初我听到那消息的时候,就去找了所有的(参考)理由来说服你不去飞行。
    我真的很高兴,你现在不去飞行了。
    法兰克福:请不要拒绝,这事应该会不错的。
    海德格尔庆祝专辑:我毫不怀疑,内斯克是一个不干净的人。根据我和唱片的经验,之后,我又在未经事先同意的情况下被列在他的名单上,此外,我还得说,在那专辑里,如果已经看到它印刷好的样子,上面可能有这个或那个没有提到过的名字(弗里德利希 ·格奥尔格 ·荣格尔43 也不是个好东西),我是不能与这些人为伍的。我只是说过,我希望他,内斯克,如果他在海德格尔75岁寿辰时再出类似的集子,就应该及时告知我……
    (我也同样,上帝知道,不是个“存在的牧人”44 ……)
    我寄给你《年轻的命运女神》45 的三分之一部分,英格褒。这是《新环视》杂志的校样――,是目前我手头上最可读的文字。请你读完后寄给我,十月初我就要把它和全部清样归在一起――,现在,我的思想还没有想到那里――然后,你就可以得到全部了。
    曼德尔斯塔姆46 很快就出来了。不过,我对他的诗有过糟糕的经验,所以,我不能承诺你会从他的书的存在中得到什么。(另外,我又回到了一种黑暗状态之中。)
    你去乌佩塔尔吗?我收到了一些朗诵会的邀请,有一个甚至是在维也纳!古堡剧场的晨读;但是,我已经对朗诵感到厌倦,这些信件我都还没有回复;另外,我接受了在师范大学的德文讲师职位,尤其是为了这固定的月薪。我相信,我是要比较长久地沉默了。
    一切都好,英格褒!
    保罗
附件:策兰亲笔修改了的《新环视》拼版的瓦雷莱长诗的部分译文。
四年后:
第195封  保罗· 策兰致英格褒· 巴赫曼,1963年9月21日,于巴黎
隆坎姆街78号
亲爱的英格褒,
    当我从报纸上得知你去了俄国,为你的这次旅行感到很妒羡,特别是听说你去了圣彼得堡。然而,不久,于八月底,我又从法兰克福的瓦根巴赫47 那里得知,这个消息不可靠,说你感到身体不适,刚从医院出来。――我想给你打电话,可是你那里又没有电话。
    现在,我写信给你,只写几行,也请你给我写几行。请让我知道,你可好吗?
    这几年我过得很不愉快――“已经过去了”,正如人们所说。
    再过几周,我将出版一部新的诗集48 ――编入的东西多样化,彷佛事先规定好的,我间或走上了一条正确的“远艺术”的道路。是一次危机的档案,如果你愿意,――也可以说是诗歌,会不会是太极端了的诗歌?
    请给我写几行吧。
    祝你一切都好,英格褒
    衷心的
    保罗
又过了四年:
第196封,  保罗· 策兰致英格褒 ·巴赫曼,1967年7月30日,于法兰克福
亲爱的英格褒,
    从弗莱堡过来,三天前通过翁塞尔德博士49 得知阿赫玛托娃事件50 ,我就买了份《明镜》。
    衷心感谢你,给皮稗尔出版社推荐我做那位俄国女诗人的翻译――她的诗歌我很久前就熟悉了。曼德尔斯塔姆是她最忠实崇拜的诗人。
    也许,你会给我写几行。如果这样,请寄:巴黎五区乌尔姆大街45号师范高等学校转。
    衷心祝
    一切都好!
    保罗
    法兰克福,1967年7月30日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注释:
1Klaus Demus,策兰在维也纳期间认识的朋友,艺术史学者。
2策兰和巴赫曼在维也纳相爱时巴赫曼所居住的街道名。
3丁香花在欧洲民间习俗传说里有无辜者鲜血象征之意。
4在策兰1948年给巴赫曼生日的献诗里,称巴赫曼为“准确”,而自称为“不准确”。
5语出策兰诗集《骨灰瓮之沙》里的第一首诗《那边》。
6巴赫曼博士论文题目是《海德格尔存在主义哲学批判》,于1949年12月19日递交,次年3月18日答辩通过。
7巴黎东北部郊区地名,策兰在那里住了三个月,寄居在青年时代的同学特里希特尔的岳父母家。
8 Doderer,奥地利小说家(1896-1966)。
9斯比尔,Spiele太太,奥地利犹太人,纳粹期间曾流亡伦敦,出版家。
10Nani Demus,巴赫曼的女友,后来成为克劳斯的妻子,克劳斯是策兰在维也纳认识的朋友。
11Erich Fried(1921-1988),奥地利犹太诗人,翻译家,从1934年起流亡伦敦。
12Hans Flesch (1895-1981),奥地利贵族作家,翻译家,从1934年起流亡伦敦。
13语出策兰早期诗歌《九月黑眼睛》,乃不祥之兆。
14汉森- 吕维(Hansen-Loeve,1919-1997),奥地利出生的丹麦出版家,主编《词与真》。策兰的两首诗作为补白夹在两篇社会主义政治论文之间发表。
15这里指纪念施洗者约翰的日子,6月24日。
16即斯比尔太太。
17Anouilh (1910-1987),法国剧作家。
18原文法文,法国诗人米肖Michaux 的一首诗名,策兰译为“我俩还在一起”。
19意大利女贵族,罗马国际文学杂志“Botteghe Oscure”出版人。
20Donaueschingen, 斯图加特和慕尼黑之间偏南的一个小镇,巴赫曼与男友Henze 创作的歌剧在那里演出。
21巴赫曼1956年在意大利海滨写作的组诗。最后两句是:“而最后,尘土之上的歌,  将漫过我们。”
22策兰在维也纳时期写作并赠给巴赫曼22岁生日的诗。
23意大利语:简而言之。
24Der Gestundeten Zeit,巴赫曼的第一部诗集。
25指巴赫曼1953年写的诗《咏叹调之一》,又名《在玫瑰的风暴中》,后来,她略为修改作为亨策歌剧的歌词。法兰克福汇报刊出此诗,并报道了这出歌剧在多瑙厄兴根的演出。
26Akzente,西德著名文学双月刊,荷雷瑞尔和本德尔于1954年在慕尼黑创办。
27Uetikon am See,瑞士苏黎世湖边的一个地名。
28Scuol,瑞士恩嘎丁地区地名,巴赫曼的男友马克斯在那里接受治疗。
29Frisch Max (1911-1991),瑞士文学家,此时与巴赫曼同居。
30Sils Maria, 瑞士恩嘎丁地区的一个村子,尼采曾在那里住过。在附近的另一个地方策兰于1959年7月度过假。
31Marie Luise Kaschnitz,,(1901-1974)德国女诗人。
32瓦尔泽以及以下提到的恩岑贝尔格,格拉斯,都是德国当代著名文学家。
33Eric,策兰的儿子。
34Martin Buber (1878-1965),维也纳犹太宗教哲学家,二次大战期间流亡巴勒斯坦,后在耶路撒冷去世。
35H. Boell (1917-1985),德国著名文学家,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
36Andersch (1914-1980),德国文学家。
37Schnabel (1913-1986),德国文学家。
38Anne Frank (1929-1945),德国犹太女孩,在波兰集中营被害。她留下的日记,成为纳粹迫害犹太人的历史见证。
39Von Rezzori (1914-1998),奥地利作家。
40原文为 “Augen-Stottern ”,这是策兰创造的一个词。
41Wuppertal, 西德城市,策兰和巴赫曼曾在那里参加文学会议,并再次热恋。
42Uetikon am See,瑞士苏黎世湖边地名。
43F. G. Juenger, 二十年代活动积极的纳粹分子。
44语出海德格尔1946年的文章《关于人文主义的通信》,其中云:“人类是存在的牧人”。
45策兰翻译瓦雷里的长诗《年轻的命运女神》发表在1959年费西尔出版社《新环视》第三期上。
46Mandelstamm (1891-1938),俄苏著名诗人,策兰翻译了他的许多诗篇,其中有的译作在《新环视》上发表后受到反犹太主义者的攻击。
47Wagenbach (1930-),费西尔出版社编辑,卡夫卡研究专家。
48指策兰诗集《无人玫瑰》,1963年10月费西尔出版社出版。
49Unseld(1924-2002),费西尔出版社主编。
50巴赫曼曾向皮稗尔出版社推荐策兰做俄国诗人阿赫玛托娃的译者。后来,这个出版社确定了另外的译者,是纳粹歌曲的作者。巴赫曼表示抗议,后来将自己的著作出版权转移到苏尔坎普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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