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钗隆重的生日背后，有多少心理较量 | 跟着红楼学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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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第二十二回中，赶上宝钗的十五岁生辰。贾母说虽然不是整生日，但也算将笄之年，便张罗着要为宝钗过生日。围绕宝钗的生日，这一回里写了不少有意思的细节。

首先出场的是凤姐。接的是前一回里“俏平儿软语救贾琏”，平儿帮贾琏遮掩了丑事，凤姐却因看见平儿和贾琏隔窗说话，笑着说了句让平儿不痛快的酸话，没想到，平儿一生气，也不给凤姐打帘子，自己就摔帘子走了。

向来温顺的平儿冷不丁显露了一次脾气，这出乎意料的情节让凤姐和贾琏都傻了眼。凤姐只好自己掀开帘子进了屋，贾琏则拍手大笑，于是夫妻俩斗了一番嘴，眼看贾琏借故要走，凤姐便叫住他，说有事商量。

凤姐要说的事，正是宝钗的生日。她很认真地请教，贾琏就很认真地回答。

贾琏先奇怪，凤姐料理过那么多的大生日，怎么这会子反倒没了主意，凤姐就解释说，料理大生日都有定例可循，如今宝钗的生日，大又不是，小又不是，所以要跟他商量。贾琏一听，的确是这个道理，就认真低头想了半天，对凤姐说，照林妹妹的例子，往年怎么给林妹妹过生日，如今也就怎么给薛妹妹过就是了。

但是，他出主意的时候，还带了一句“你今儿糊涂了”，就在这片刻的对话中，这已经是他第二次质疑凤姐了。那么，凤姐是真的不知道宝钗的生日该怎么张罗吗？当然不是。

凤姐这么问贾琏，一则是有些情况贾琏还不知道，她此刻是要通知他，二则也是存了些小心思，夫妻俩都忙，又因为女儿出痘，按习俗供奉痘疹娘娘，夫妻分居数日，这才小别重逢。两种心思夹杂在一起，就让凤姐放低了姿态，把已经定好的事情，用请教的方式通知贾琏。如此，给足了贾琏作为丈夫的面子，夫妻俩还能多说几句话，两全其美。

但是，贾琏的内心和凤姐并不在一个频道上。

曹公写贾琏生性轻浮，最喜欢拈花惹草。夫妻分居的日子，他理应在外书房斋戒，可没有凤姐在身边拘着，女儿出痘他都丝毫不放在心上，只图自己快活，肆意放纵，丑态毕露。

这样的心性实在粗糙，如何能体会到妻子的温柔情意。所以，他质疑再诧异向来精明能干的凤姐，怎么拿这么低级的问题来“请教”他。

02

面对丈夫，凤姐虽然会展示自己低眉温柔的一面，但为这个家庭付出颇多的她，也不愿容忍自己的能力被看低。

所以，当贾琏第二次质疑她的时候，凤姐冷笑着为自己辩白了。她先说了句“我难道连这个也不知道”，紧接着，就把贾母发话要为宝钗张罗的原委解释给贾琏听。贾琏于是发话，既然如此，那就比林妹妹的多增些来办。

这一次，凤姐没有再迂回客气，而是直接回答说：“我也这么想着，所以讨你的口气。我若私自添了东西，你又怪我不告诉明白你了。”贾琏一听也笑了，这场夫妻对话，他的结束语是：“这空头情我不领。你不盘察我就够了，我还怪你！”

这段对话虽然不算是《红楼梦》中的名场面，但曹公写得也可谓是惟妙惟肖。

对贾琏而言，争强好胜又利索能干的凤姐，会更让他有熟悉感，更让他适应，因为这才是凤姐的常态模样。他不需要她在这种事务上刻意尊崇他，他既会感到不自在，也会嫌麻烦。她处理好所有的事情，不让他多费心，会更让他舒适。

而对凤姐而言，明明自己可以打理好的事情，偏要找个由头去讨贾琏的示下，她并不嫌这是自寻麻烦。因为这是她内心情意的婉转表达，也是她为经营好夫妻关系所花的一点小心思。她可以很独立，可以很能干，但她也很享受夫妻一心，看似夫唱妇随、有商有量，遇事共同担当的局面。只要夫妻恩爱，哪怕实际上她多担当一些，她也乐在其中。

所以，这两个人在婚姻中的心思和需求，是不对等的。在感情尚可的情况下不对等，在疏远冷淡的情形下就更要背道而驰了。

而这样的不对等，并非专属于凤姐和贾琏，它其实存在于许多婚姻中，源自人和人之间天然的心理差异。所以从这一点小细节中，就可以窥见小说家塑造人物的细微功力。

03

还有一个更有意味的细节，那就是，贾母为什么要热心给宝钗张罗生日。

关于这个问题，可谓众说纷纭，解读颇多。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看法，即便是同一个人，也会在不同的时期，品味出不同的意味来。不只这一处，《红楼梦》中经得起解读、经得起玩味的细节比比皆是，同样的细节，有人感受到了美好，也有人看出了阴谋论，无论何种解读，都能头头是道，自圆其说，这就是好故事的魅力。

从宝玉的婚姻选择上看，贾母疼爱黛玉，王夫人认可宝钗，这是比较明朗的局面。在《红楼梦》第二十五回中，凤姐跟黛玉开过一个“你既吃了我们家的茶，怎么还不给我们家做媳妇儿”的玩笑，这算是明晃晃的打趣了。

而在第六十六回中，贾琏的小厮背后议论，也说宝玉将来准是定林姑娘。但无论是因为黛玉多病，还是考虑到宝玉、黛玉年纪尚小，抑或是贾母顾虑自己是否该插手宝玉的婚事，总归，贾母始终没有吐露过明话。

只能说，这是大家根据宝玉、黛玉二人相处的情形，结合对贾母心思的揣测而做出的判断。故事里的人物会揣测，读者也会揣测，各种心思交织在一起，就会形成多元的解读。

就像宝钗在贾府度过的十五岁生日，曹公把场面描写得热热闹闹，一派欢乐，但有人就认为，这是贾母在婉转地表示拒绝。意思是，宝钗年龄也不小了，还是早点寻摸别的人家吧。

顺着这个思路，贾母倒真表示过宝玉不着急定亲的意思，第二十九回中，张道士向贾母提及宝玉的婚事，贾母的托词就是，有和尚说了，宝玉命里不该早娶。所以，如此理解贾母大张旗鼓为宝钗过生日，的确也说得通。

高门显贵的人家，自矜身份，亲戚间不至于明面上有什么不好看的言语和举动，所以，稳稳地拖，是最体面的处理办法，毕竟黛玉年纪小，宝钗年纪大，怎么想，最先等不及的都该是薛家。

但话说回来，回到小说文本，对宝钗的这个生日，曹公的原话是：“谁想贾母自见宝钗来了，喜她稳重和平，正值她才过第一个生辰，便自己蠲资二十两，唤了凤姐来，交与她置酒戏。”

这句“喜她稳重和平”，倒显不出什么复杂的心思。作家不评判，只表现场景和细节，诸多细节串得多了，就串出了人心的权衡较量。

- 作 者 -

木小六，名刊资深编辑，专栏作家，2002年摘取甘肃省白银市文科状元，考入复旦大学中文系。毕业后，供职于《读者》杂志，寻章摘句，且编且读，在文字里虚度好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