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云飞论髡残———师法造化(四)

在髡残看来,师法造化乃是获得“气韵生动”的必经途径。他主张博览史书方可使胸次渐广,内藏丘壑。自己亲力亲为参与校刊大报恩寺版《大藏经》。在师法造化上,“尝惭愧两脚不曾游历天下名山、又惭眼不能读万卷书,阅遍世间广大境界”,幸而早年有着“避兵桃源深处、历数山川奇僻、树木古怪”的经历,成为他日后山水创作的重要灵感来源之一。后居南京,常于晨钟暮鼓中登高眺远;又游黄山,于四序之交观朝夕晴雨之变。《秋山晴岚图》上题有一段长跋:“庄斋破衲非用钱,四年涂抹这张纸……画毕出门小跻攀,爽爽精神看看山”。我们从中可以得知髡残作此画所用时间、状态、心理,真可谓“坐穷林泉”、“卧游山水”。再观《江上垂钓图》,一老者于江边柳下执竿垂钓,有童子一旁作陪。又见江之彼岸山壑纵横,古刹隐现;飞瀑流泉,景致宜人;树姿优美,笔力古健;清风徐来,水波澹澹;远黛苍苍,浑厚华滋。图中自题:“大江之滨石壁之下,仰瞻高林,俯听波涛,不唯荡涤襟怀,实遗忘尘浊矣。”画与题相得益彰,意趣非凡。

髡残 《秋山晴岚图》

住进南京牛首山幽栖寺之后,髡残这位善病而耿直的高僧过着几乎与世隔绝的生活,闭关掩窦、一铛一几,简朴至极。他在朝夕焚诵之余登山揽胜;灵感迸发时随笔而画,《秋山晴岚图》即是在这种状态下历时四年精心创作的一件山水名作。《秋山晴岚图》在构图上以高远、深远为主,近景斜坡亭台、枯柳杂树;中景溪壑曲折、树木夹岸,崖畔有茅屋数椽,丹枫黄叶清泉白石间高士隐现;远景主峰拔地而起,危塔绕云,飞瀑直下,再现溪壑深美秋意正浓之佳境。髡残以秃笔渴墨勾勒山石土坡大形,阴阳略分,层层积墨,最后再次勾勒提醒轮廓。

又以略显生拙的中锋慢笔勾勒树木枝干,以圈、点、勾混用作树叶,细节处用笔精审,却依然能将树木的偃仰枯荣表现的恰到好处。水之潺潺、云之缥缈,尽得“不著一字、尽得风流”之妙趣。《秋山晴岚图》中的枯笔渴墨、取势穿插,令观者自然联想到黄公望、王蒙等作品风格。尽管如此,此幅作品已经能够突显出髡残的个人风格:恍然间粗服乱头若残山剩水,实则别具孤高奇逸之趣。 这种孤高奇逸的绘画风格在当时即已得到诸家赞誉,如龚贤谓之“逸品”,石涛叹其“高古”,张庚赞曰“奇闢”……

髡残《溪山无尽图》 纸本设色,纵29.7厘米,横266.1厘米,现藏于上海博物馆

早年避兵桃源深处的经历固然为其积累了诸多素材,开阔了眼界,但是身体不免遭到风寒侵袭,以至于髡残之后时常受病痛折磨,当病痛稍减即潜心作画,故而要比别人付出更多精力心血。在《溪山无尽图卷》中髡残题跋曰:“大凡天地生人,宜清勤自持,不可懒惰……残衲时住牛首山房,朝夕焚诵,稍余一刻,必登山选胜,一有所得,随笔作画或字一两段,总之不放闲过。所谓静生动,动必作出一番事业,端教作一个人立于天地间无愧……”

清 髡残 《云房舞鹤图》 立轴纸本水墨,淡设色90.8x26.4cm 泉屋博古馆藏(日本)

结语

髡残的禅佛修为和绘画成就为时人以及后人所瞩目。龚贤、石涛等画家行属之赞自不必多说。周亮工,崇祯进士,后仕清廷,一生饱经宦海沉浮,文学成就极高,钱谦益赞其诗文:“情深而文明,言近而旨远,包涵雅故,荡涤尘俗,卓然以古人为指归,而不复坠于昔人之兔径与近世之鼠穴”。连钱谦益这样的诗坛盟主都为之盛赞的著名文豪和大收藏家,却是十分景仰髡残的人品和画学,并在《读画录》中特意作髡残小传:“人品笔墨俱高人一头……绘事高明,然轻不为人作。”

张怡,桐城派散文创始人方苞曾为其作《白云先生传》,可见为名重者也。髡残《仿米山水册》中有张怡的一段题跋:“举天下言诗,几人发自性灵举天下言画,几人师诸天地……此幅自云效颦米家父子,正恐米家父子有未到处,所谓不恨我不见古人,恨古人不见我耳。”张怡认为髡残之诗乃是抒己性灵;髡残之画乃是心师造化,与米芾父子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髡残之佛学乃是直指本心,而无开堂说法之俗套。如此评价,不愧为彼此心灵相契的老友和知己。

髡残,天赋佛缘,朴拙耿直,自律谨严,以禅入画,不画僧佛乃有禅佛意,真禅画大成者也。时至今日,流传下来的髡残作品虽然与石涛、朱耷、渐江相比数量堪少,然其绘画所表达出来的怡然、通达、释怀,已经跳脱出遗民画风的桎梏,并远超其他三位画僧。作为遗民画家,尽管他也会不时表现出一些孤独愤慨,但更多的是积极乐观,他的禅隐从某种角度而言是为真正的大隐,在禅隐中体验朝夕焚诵的精神升华,在大隐中静享卧游山水的怡然自得,后而达成画艺、人格的至臻至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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