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育的目的是摆脱贫困的家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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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贾铭 | 文 关注秦朔朋友圈 ID:qspyq2015·
据说最近网上有一段小视频传播很广,视频内容是一个美女主播分享这样一段话:
“我仍然认为,当今社会,我们接受高等教育的目的是为了家乡摆脱贫困,而不是为了摆脱贫困的家乡。生如蝼蚁,当有鸿鹄之志,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一对情侣就这个观点产生了分歧。
女孩子说:
“这段话不仅涉嫌道德绑架,更重要的是它违反了市场配置资源的经济学原理。应该是哪个地方更重视人才培养,更适合个人发展,就去哪里就业。比如,一线城市机会多,很多二线城市也在奋起直追抢人才,完善基础设施和就业福利体系。但有的地方就完全没有任何吸引人才的措施,我还去干吗?我回乡奉献,就能帮助家乡摆脱贫困吗?我能保证自己不贫困就不错了。”
男孩子说:
“这句话并没有讨论社会效率问题,而是在倡导对家乡的责任。小城市的配套设施、工作环境和薪资待遇确实更差。但是宣扬留在家乡工作是光荣的,其实是给选择回乡的人一些精神嘉奖,也有利于挽留人才。如果人才都出走了,贫困地区岂不是会更贫困?”
女孩子向我求助:师兄,你来评评理!
我立刻表示:男孩子错了。观点对错倒是其次,关键是他回复自己女朋友的方式错了。情侣之间,比起争论对错,更重要的是学会倾听、给予对方适当的支持和理解。
其实,倡导大学生服务家乡,支援贫困地区的观点由来已久。只是这样做能不能真的可持续,真的有助于解决贫困地区的经济建设问题呢?
城乡人口流动
这本质上其实是城乡人口流动的问题。
之所以鼓励大学生返乡,其实反映了大学生毕业之后选择返乡的比例较低。
多数大学生毕业后选择去了城市,这自然是因为城市机会多,赚钱更多。
那么,什么时候大学生毕业后会回家乡就业?
当城乡人均可支配收入趋同,即农村的收入和城市的收入差不多的时候。
背后的逻辑非常容易理解:劳动力价格(收入)是决定大学生毕业后优选在哪儿就业的最主要的影响因素。当城市收入高的时候,不仅大学生会选择城市就业,农村的富余劳动力也会涌入城市,这部分人就是大家耳熟能详的“农民工”。
不过问题是,如果收入是影响人口流动的主要因素,那岂不是所有人都想到城市生活?这个疑问有道理,但其实现实中不会发生。
第一,尽管目前的农村收入低于城市,但城市没有这么多的岗位容纳这么多人口,所以,农民不可能突然间全部涌入城市,因为没有工作的农民收入为零。
第二,由于存在高房价、户籍、故土文化等软硬限制,非本地居民在城市生活的成本较本地城市居民要高,所以,即使存在就业岗位,农民工也不一定进城。
第三,随着农村人口的流出,剩余的农村劳动力的收入会上升,趋近于城市劳动力的收入,这个值可以称为实际经济中的均衡值——农民没有必要再进城。
为什么农村人口流出,剩余农村劳动力的收入会上升?
下面我们先谈点数学换换脑子。
首先,我们假设农村的唯一产业是农业(暂时忽略其他副业),那么,农民的收入是耕地的函数,城市务工的收入是资本、劳动和技术的函数,如下:
其中,F(T)为农业的产值,短期内是耕地数量T的函数,N代表农村总人口,n代表农村流出人口,即农民工。K为资本投入,A代表技术进步,是劳动的函数,C为城市生活的总成本。
通常短期内技术不会出现飞跃,生活成本也不会一下子激增,所以,假设短期内技术进步和生活成本为固定的,即A(n)和C(n)为常数。
对上式右侧做恒等变换得:
显然,上式左侧为农民的收入函数,右侧为进城农民工的收入函数。当上式左侧小于右侧时,应该增大左侧减小右侧,由于短期内耕地数量不会一下子增多,所以分子F(T)不会提高,应该减小分母(N-n),即增大农村的人口流出n,反之亦然。
你觉得有点复杂,有点难?
我也觉得挺复杂的。经济学家确实喜欢用很复杂的方法证明一件其实很简单的事情。那么,上述公式用人话怎么理解呢?
现实中,农村的收入主要来源于农业,所以收入主要依赖于土地(畜牧业依赖土地上的草场,也不会一下子增多),也就是常说的靠天吃饭。可用耕地不会一下子增加,所以农民的收入相对比较稳定。
城市的收入来源于高新技术产业、制造业、服务业等,也就是技术、资本和劳动创造的价值。城市的收入高于农村。
此时,农村劳动力则流入城市寻求工作机会和更高的收入。由此,农村劳动力流出,这个过程叫农业剩余劳动力转移。农村的人少了,但如果可耕种的土地没有抛荒,人均收入就增高了。
有人说,你说的不对啊!农村除了农业,还有乡镇企业和服务业啊。
是的。但农村的乡镇企业、服务业与农业比起来,只能算“副业”,吸纳的就业极其有限,所以不能显著影响上述结论。
此外,还有一点,根据《国家中长期教育改革和发展规划纲要》,2020年中国的大学毛入学率大约为40%。也就是说,适龄青年中会有40%的人能够进入大学。如果大学生都要回家乡就业了,那你让剩下60%的青年去哪呢?
现在,代表着技术进步前沿的互联网企业都跟小菜贩子抢生意了,大学生回乡有多少可以发挥所学的工作呢?
“光有精神嘉奖是不够的,关键是要落实在政策上。你能为我做些什么?提供些什么,然后再要求我奉献些什么。”这大概是很多大学生的心里话。
城乡经济发展
有人又说了,大家都去城市了,农村的青壮年劳动力去城市了,大学毕业生也去城市了,那农村怎么办呢?
确实不容易找到好的做法。
中国建设工业化国家的过程中,我们失去了“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不见了“翁卷绿遍山原白满川,子规声里雨如烟”。90后和00后从没听过“磨剪子,戗菜刀”。
这似乎是经济发展不可避免的规律。
在古代,支持边远地区发展,不仅有人文意义,还有军事意义。古代运输不便,因此只有在边疆地区聚集人群,发展经济,才能为国防就近提供兵员和物资。
在现代,随着技术进步,支援边疆建设的军事意义已经淡化很多,剩下的主要是人文意义。这里的人文意义的含义比较广泛,主要指人的经济收入和居住自由。
而事实上,中国开展脱贫攻坚以来,取得重大成就的一个原因就是,各级政府积极宣传、发动农村富余劳动力外出务工。据国新办的数据,2020年外出务工已经达到了2973万人。其中跨省务工超过了1000万人,比2016年增加了400多万人。
一边是鼓励富余劳动力流出,另一边是鼓励大学生返乡就业。看起来十分矛盾。
当然,不少农村富余劳动力恰好可以弥补城市里的服务业所需,一些大学生到农村也可以把自己的知识、技能与农民兄弟的劳动力相结合,但这应该是一个自然的、渐进的过程,不可能一蹴而就。
几乎教育部的每一个文件都能登上微博热搜,高考改革要被骂,不改革也被骂;小学生不减负被骂,减负也被骂。涉及到“推送毕业生到西部、基层、艰苦边远地区就业”,又是争议四起。
因为所有这些问题,都关切到太多人的权利和利益。
农村,尤其是边远地区的农村不可避免终将沉寂,这一过程中的老龄化、低龄化问题非常突出。
那么,我们为了经济发展和社会进步,就让失独老人和留守儿童自生自灭吗?
当然不是!
数十亿年前,生命形式诞生。大自然经过几亿年弱肉强食,优胜劣汰。
人类战胜绝大部分生命形式,占据主导地位的重要原因之一就是,人类更懂得合作,愿意帮扶弱者。
教育部鼓励大学生返乡的初衷,或许源于对弱者的帮扶,应该鼓励和支持。
但把推送毕业生到西部、基层、艰苦边远地区和重点领域就业作为高校就业工作评价考核的重要内容,就要慎重斟酌了。
选择的权利
建国初期,中国几乎没有工业,4亿人缺吃少穿,人均GDP全世界倒数。
在没有更好办法的前提下,我们只能举国动员,忍痛让我们的工人、农民、官员、学者秉承奉献精神,牺牲小我,开荒拓土。
在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下,更应该倡导实现个人价值。每个人更好地实现个人价值的同时,就是在为国家和社会做贡献。
如果把推送大学生到边远地区就业作为高校的评价指标,高校必然出台一系列对应的激励措施,比如,将大学生返乡就业作为辅导员工作成绩的考核指标。结果就是,大力游说毕业生,夸大返乡的优势,扭曲大学生的自主选择。
毕业头两年对二十来岁的年轻人来讲最重要。命运很容易因为一些小事,发生巨大的分野。在特殊的时点,一次辅导员谈话,可能就会改变一个大学生的人生轨迹。
很多人如果毕业的时候没有选择去城市就业和发展,可能一生再也没有机会走出家乡。
当然,并不是说所有人都应该去城市,也不是说去城市发展一定会有更好的结果。又有多少人最终能留在京上广深呢?
然而,城市毕竟是社会流动性的良好载体,因为这里有更多的机会。农村孩子只有上了大学,毕业后到城市工作,才有可能有比较体面的职业,才有可能拥有城市户口或合法的居留证,过比较舒适的生活。
从这个角度看,教育的目的是为了让我们摆脱贫困的家乡。只有摆脱贫困的家乡,最后才能更好地帮助家乡摆脱贫困。
我们不能变相剥夺他们尝试的机会。
问题的关键在于——让大学生有自由选择的权利。高等教育的目的是传道授业解惑,教会学生如何做出选择,而不是帮助他们做出选择。
筑巢引凤
还有一个问题:
如果青年人才持续回流乡村,而没有新的经济增长点,岂不是又导致了若干年后的老龄化和低龄化问题?
那么,目前的老龄化和低龄化问题如何解决呢?
我们多次去过宁夏、四川、西藏等贫困地区调研考察。推动城镇化建设,财政支持下的撤点并居、生态移民,都可以很大程度上缓解这一问题。
即使有相当多老年人故土难离,也可以通过完善社会保障体系,尽可能地让他们安度晚年。
而自然消失的农村,遗留下的空置宅基地可以复耕复垦,增加耕地资源。或者退耕还林,恢复生态。既顺应社会发展规律,又符合可持续发展要求,实现人与自然和谐相处。
当然,撤点并居和生态移民在操作过程中也存在一些问题。笔者的观点是,任何政策都不是完美的。存在问题就需要解决问题,而不能一棍子把政策打死。
话说回来,大学生返乡一无是处吗?
当然不是。
今年29岁的“90后”大学生陆兰娟是广西桂平市江口镇莲塘村人。2014年,陆兰娟从广西大学农学院兽医专业毕业回到家乡,协助父亲养鸡。
陆兰娟把在学校里学到的专业知识与实践相结合,从阉鸡、配置饲料、鸡苗防疫等技术活,到搬运饲料、打扫鸡舍、铲扫鸡粪等体力活,她都亲力亲为,打理得井井有条。目前,她家的养殖场每年出栏量为130多万羽。
此外,陆兰娟还积极响应当地号召,通过成立养殖合作社、贫困户寄养、保价收购、土地流转、保本分红等方式,带动周边村民和贫困户一起养鸡。目前带动贫困户207户,部分贫困户已经实现脱贫。
虽然大部分大学生毕业后优选城市工作,但也有相当一部分大学生像陆兰娟一样,自主选择回乡发展。
比如,有的独生子女家里有老人需要照顾和陪伴。有的纯粹就是想家,不想去城市。还有的是因为在城市没有融入感。无论去哪里工作,每到一个地方他们都觉得自己融入不到当地的社会里面。
在制度层面,我们最应该保障的是大学生有选择的自由,为愿意返乡的大学生提供更好的配套设施,地方政府除了把钱投资于看得见的道路和桥梁,也应该增加公共服务投入,提升教育、医疗等软实力,这叫筑巢引凤。而不是把鼓励大学生返乡纳入高校的考评体系,扭曲大学生的自主选择。
否则,大学生返乡后,如果没有好的工作和收入,家庭条件和个人经验也难以帮助他们创业,万一创业失败,反而降低两代人的生活水平。
结果就是,城市的就业压力没有缓解,农村的就业压力也增加了,整个社会的负担加重了。
作者介绍:贾铭,青年经济学者、自由撰稿人。研究领域为行为与实验经济学,关注政治经济学、国际关系与博弈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