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集‖郑茂明:『忧郁的尘埃』之爱情蛋糕(27首)
郑茂明,1980年生于山东陵县,河北省作家协会会员,河北青年诗人学会副秘书长。作品在《诗刊》《星星》《扬子江》《诗歌月刊》等多家报刊发表,诗作入选《中国年度诗歌》《中国诗歌精选》等多种选本,多次入围诗探索“华文青年诗人奖”。著有诗集《一只胃的诊断书》,现居河北唐山。
『忧郁的尘埃』之爱情蛋糕(27首)
她打树下过。风吹,落枣花
一头。一地
时光暗藏小金簪
在眼中,不在手中
她打树下过。风吹,落枣花
一头。一地
时光有金手柄
母亲没有丝头巾
我承认,我的存在并不比
一条光线,一粒尘埃重的多,久远的多
也许
我的一生只为一滴水,一粒盐
一首诗的一个末尾句,存在
除此之外,也许毫无来由
尘埃里,我是不停赶路的人
季风落满了我的行囊、两鬓
尘埃里,我的生命短暂如蜉蝣
但我从不放弃撼大树的理想
也不吝惜时间
掸掉翅膀上细小的微尘
在钢铁厂
除了钢铁的碰撞声和机车的嘶嘶声
你根本听不见
自己的心跳,内心的嘶喊
这些年,发出声音的部位都累了
你得学会让身心顺从机械的动作
顺从无声滑落的时间
像这铁,不断改变自己的形状
它的硬度和冷峻从没有改变过
即便被切割,被熔炼
它也不吭一声
在钢铁厂,还有更多的铁
冷却了热度,伤口和隐忧被翻卷、掩埋
我是另一种铁,早已锈蚀
看见了一切,却发不出声响
炉火逼近一只水壶
安静的房间里,发出急促的鸣响
我必须有所行动
关掉炉火,解决烦躁的响声
还要考虑处理壶中的开水
接下来我泡了一杯茶,洗了洗昏沉的头
然后将茶喝掉,处理残茶,洗杯子……
还得将混乱的房间收拾干净
我已经远离了既定想法
陷入一场无止境的琐碎
有什么正在逼近,引领我走向别处
我无法摆脱焦灼,无法安静下来
有什么正在逼近,我朝向未知的设定
越走越远。这多么可怕
一把水壶也可能是一颗炸弹
我如果不卡断它
世界可能要被一把水壶设定
我居东门,而你城西偏南
隔着十站车的路程
茫茫人世,你我就像两粒低处的尘埃
疲惫奔波、偶遇。擦出火花
凡尘之外
我就是王羲之,有行云流水的笔法
你有小雅致,兰亭集。有二十只引颈高歌的白鹅
寻一个春日,我们相约归隐,相见言欢吧
相忘于江湖吧
饮菊花。煮青梅。雨天生火炉,温花雕
曲水流觞,行几个小令
听你认真地唱几支21世纪流行的曲子
约好不谈时事,不谈柴米油盐,亦不谈爱情
想这个城市楼房高大,已高出我们的承受能力
而我们在低处
想宽广的马路上,小汽车太快,而我们热衷长久地沉湎于缓慢
时间像氢气球,禁不住风吹
一过好些年,那时我们都会老去
多好啊。有聚,有散,有想念
一个城市遥想着另一个城市
这样多好呀
没有人知道一粒尘埃遇到了另一粒
没有人知道一粒尘埃错过了另一粒
没有人知道
他们曾有过的,短暂的忧伤和不可言说的秘密
窗外雨打玻璃窗
似老友深夜来敲门
老友提着闪电做的灯笼
我起身连忙相迎
静夜太辽阔了,我们两个都有些孤单
这次,我们没喝酒、没有相互递烟
我们就这样面对面默默坐了一会儿
亲爱的,当我们幸福地
舔完表层的奶油,你还会不会对面粉感兴趣
当我们吃完面粉,你还会不会对麦子感兴趣
当生活中再也没有糖,你还会不会对糖纸感兴趣
生活一退再退
接下来,会有很长时间
我们将守着一个空盘子,彼此消磨
直到我们不再需要——甜
预示着黑夜降临
一盏灯在孤独中挣扎
也可以理解为
一盏灯立场鲜明地与黑暗对立
如果是在白天
一盏灯亮着
那么它亮着,没有界限,更没有观点
她并不和我说话,我们
的话题越来越少
隔着空气
昨天,她帮我拔掉一根白发
我俯下身来
这一生,她赐我生,赐我乳头和怀抱
我们是世间最亲密的一对
她喜欢我拱在怀中,咬她的乳头
夜里听她唱歌
而现在,她很想多看我一眼
我却在回避
她洗完一个星期的第二次澡
让我看她背部的肉瘤
无意间,我看见那双下垂的乳房
干瘪了
我们都渴望把彼此抱在怀中
但这已经不可能了
我在猜测
是什么人在自己的门前
种植男左女右的浪漫?
一千年后
后人用它们的枝干打了两口棺材
身体的一部分已先期下葬
我们略去了马拉松式的幸福和苦难
艳羡它们现在的样子
——唇颈相抵,枝环叶抱
那一刻,仿佛相爱的是我们本身
我们在俗世中相爱
暂时忘掉了伤口和缓慢的腐朽
她吻了我。清雅的细唇
天使长着长睫毛和美瞳
我确信看到了闪烁的眼睛
生活匆忙 瞬间美好
这得感谢上帝,我的内心装着一个小孩
小鸟出来唱歌
蚂蚁扛起草沫
玉兰和柿子树忘记了呼吸
我在赶路,我在途中
我不想打开伞
在这个清晨,谁与我并行谁就是我的朋友
它们是楼群、树木、云层、心中装着的情人
我爱过你们
现在,我更爱你们
是的,我发誓——
霜降这天,寒冷来袭
我瑟缩着抬起头
街道两旁,白杨高举手臂
仿佛某年广场上欢呼的人群
我是喧闹中
唯一的听众
很快被这壮烈的场面感动了
只一瞬间
我就感到了悲凉
有时,密集的掌声
将受到时间的审判
霜降之后,风会逐一带走它们
纷扬的雪花
没有一片多余
它试图用一种主义统一一切
没有一片是永恒的
雪花消融
大地布满了泥浆
石头拱出河床
雪片很快占领了顶部
既而是冰面
石头从不担心任何形式的占领
雪会融化,青苔会腐烂
石头用心脏活着
呼吸比一个世纪都要漫长
我静静地观察过
石头从不开口说话
时间从一侧绕过了它
因为遥远,我忽略了星星的庞大
微小的星体,向周围深远的黑暗渗透出亮光
星星像一个牧羊人
将人间的孤独赶往了郊区
因此,我在城市看到的星星
更加暗淡,以至于消失了神性
但我知道,这世界上原本就不缺少火焰
只是因为微茫,而被包裹在虚空里
我梦想着擦洗天空,把星星擦亮
却不知暗淡的是自己日渐污浊的内心
在乡下,夜晚格外静谧、孤独
星光照耀着墓草
远处传来先人们细碎的脚步声
他们一生不曾走远,守着祖宗
只有我千里漂泊
因为高远的照耀,我看见星光垂下了天梯
我们的争执由来已久
同一体制内的两种活法
你不悲观,我不乐观
你有锅碗瓢勺
我有万卷诗书,理想不在床头
二月空气开始返潮
我们的爱,止于一场春梦?
这一日
石头还是石头,雪花还是雪花
真相是看不见的
让我们再次相爱吧,回到田间
像农夫爱上农妇,锄头爱上杂草
持久的,也是敌对的
下午的阳光吸附在湖水表面
像春天的澡盆里,一群荡秋千的孩子
他们在水面上追逐、嬉戏,随风轻轻飘荡
无数小手在岸边拍出珠玉般的响声
春天裸着身子,树木和湖水袒露
经年的尘土隐藏在枯草中
踩踏时爬上人们的鞋面、裤脚
浮尘总是企图抓牢一切能抓住的事物
完成一次新的游历
我静静地看风吹湖面,内心怀有波澜
人间的一切我已反复爱过
我听见那细小的、布满风尘的空气
在阳光中发出喧响
不远处湖水送出的波光层叠不穷
这春光透出的讯息,怀有战栗般的美
它让我仍热爱着琐碎粗砺的生活
不曾绝望
母亲坐在我身边
絮叨过去冗长的生活片段
她说,还没出嫁就和父亲一起盖婚房
脱坯,和泥,扛木头,顶个男人
她说,为了我上学,偷偷攒下几百元私房钱
她还说,我幼年多病,四处求医、拜神
她又说,父亲常年酗酒、发脾气
母亲说,母亲絮絮叨叨地说
说村里老了几口人,两头大母猪生猪娃
猪又掉价了
母亲说,二十多年的债还完了
母亲松了一口气
母亲需要倾诉,我已不再是倾听者
我不够耐心,但清楚地知道
回忆和苦难
延续了母亲的一生,我的一生
母亲在她的絮叨中睡着了
像掉在地上的一粒干瘪的种子
成熟就是血液由青而紫
由紫而黑
像无数闪亮的黑色星星
悬挂在昔日斑驳的小院
我亲眼看到了我的外祖父
皮肤上经年累积的色素
濒死的黑斑
他最终成为一个黑色的人
消失在夜色里
这些年我在收集这样的黑
在夜色包围的灯盏下
在俗世厚黑学的夹缝中
在日益焦躁紧窄的书本里
我吃掉了书本上的黑色字迹
我不张口
不想让它们再次跳出来
这次,我没有回想起生活的甜
只想到了死亡临近,刻不容缓
听了一夜雨
听见青藤萝抻出指爪
悉悉索索,爬满栅栏
透过栅栏,光线疏离,天空悠远
蓬松的铁锈开始发酵
水洗过的藤萝闪着亮光
一只喜鹊,划开正午的空气
扑棱棱落在围墙上
喜鹊咽下虫子,引短颈喳喳叫唤
这只黑鸟,与秋景格格不入
像天空中滴下来的一滴墨汁
又两只喜鹊飘过来,三滴墨
三滴会叫的墨汁
秋天写下密语,我用耳朵聆听
满园子干净的野草恣意疯长
除此,是有限的静寂
秋虫唧唧有声,其音细密如织
这短暂的静默,带有些微颓废气息
它证实了一个人
一颗突然的离群索居之心
父亲打了一辈子家具
喝了一辈子酒
但从不浪费一丝木料,一滴酒
对于糊口的手艺
他保持了一个老木匠足够的敬畏
对于唯一的嗜好,一个吝啬的酒徒
穷毕生之力,仍贫困潦倒
两个儿子婚后,他又恢复一贫如洗
喝起酒来更加无所顾忌
我的父亲,彻底放弃了手艺
不停地栽树、喝酒
他不能把树栽到别人的地头上
父亲就只剩下喝酒
父亲说,这些树我砍不动了
我只留一棵,做棺材板儿
我说,我请不到更好的木匠
父亲想了想,算了
我不打算打棺材了,我死后
你们兄弟俩,一个打酒,一个买缸
我懂得父亲,他在用另一种方式
道歉。向破开的木头,向砍倒的树
向潦倒的,不断拼接的一生
当一切变得陈旧
我的肉体也将老迈
思想也不可靠,它像一只黑鸟
光芒一闪,迅即滑过天空
我用布满皱纹的手掌
拂那尘埃
阳光、空气,尘埃和水波
这些浮动的事物
依然缓慢,新鲜如初
它们组合在一起
是一个人呼吸的全部
我确信最后什么也抓不住
而所见真实,近乎残酷
看那尘埃中
我的同类,我的亲人
他们漂浮着,挤挤挨挨
隐藏着脸庞
在风尘中奔波,却不和我相认
在众多虫子繁复的叫声里
一定有复活的尼采
也许只有这个复杂的家伙懂得
摒弃了口器的声音更具感染力
这台清末的老式织布机,似乎不懂得附庸雅好
唧唧相复,像先知反复传递出的预言
一只蟋蟀体内积聚的墨汁,尚不足以照亮夜幕
而持续的振声由美转入麻木,进而令人躁动,疲劳
我们都无法忍受持久的喧闹或孤独
一把嘶嘶发响的锯子切割着光阴,闪着刺眼的缝隙
草木皆为庄子。身在轮回中,却不为轮回所动
我有一个消极的器官,现在,它被取走了
我难道要像蟋蟀一样发出持续的振翅声
以打消我内心的恐慌吗
我觉得我需要逆着月光打井,提出明晃晃的
冰凉的水来
我常在困倦和暗夜的夹缝中
扶正眼镜,尝试作一首诗
落花在右,一瓣一瓣
仿佛春夜在完美地剥落
寂静中生发的一切具有神意
向我的耳朵递送出轻微的“啵”的脆响
它使春天、夜晚、美与消逝融合
没有消逝之痛,只有美沉静如斯
词语广达之处,唯有心境能够抵达
我相信落花中蓄满海水
在预知的光阴中晃动身影
一盏灯熄灭,而另一盏又重新点亮
落花的分量远没有冥想中纯粹
我拨开一朵,枯萎的花瓣包裹了种子
生命自有通道,圣门打开的一刻
我发现我仅仅是一个旁观者
雨水击打地面
发出均匀的挲挲声
比抚摩重一点
比想象轻一点
我在比喻想象的分量
现实意义上的接触
的确比一束鲜花更能表达一种关系
那一夜,柏拉图死去了
雨水泛滥
我打开了容器
却没有足够的凹处收容它
而黑暗漫过来
连我的梦境也带走了
那一夜,雨水成为尖锐之物
我不确定
爱,也是这样生发的
像柔软之物切入坚硬的现实
拒绝并保有一丁点想象的成分
上苍赠予的,两个核桃
浑圆、坚硬,布满宇宙的秘纹和余温
啃它们不动,只好握在手中
吃饭时我攥着它们
睡觉时我攥着它们
腾不出手时,就藏进我钟爱的衣兜
接下来的数月里,我忍住馋嘴
不舍得砸开
世界上唯一的两个核桃
刚好被我得到
某一天,我的核桃丢了
我撕心裂肺地哭,我童年的全部
三十年后,我手握核桃
回忆起这一幕,心有感慨
青春、热血、功名……
现在没有一样让我如此绝望,如此
撕心裂肺
即便这个世界倾覆了
也不会
两个再也寻不回来的核桃
其坚硬和纹理轻易地耗费了我的半生
这一天,我为阳光恩慈的照耀深深着迷
阳光来处,光斑耀眼
恍惚百鸟飞来又飞去
手中诗卷半开忽半掩,秋风刚好使人乏
唉!
秋风落叶:倦了
庙堂江湖:远了
美酒佳人:醉了
我为一粒浮尘,一只蚂蚁,记忆中的身影,温润的口唇而深深着迷
那漂浮之物,虚幻之景,转瞬即逝
我为纷繁复杂之存在深深着迷
百草的绿裙已然泛成肉黄,众生接近黄土
我为色彩深深着迷
园子里的银杏金黄而清爽,云杉多姿苍翠,长出鹰的翼展
池塘里的荷花,曾经的美艳还在眼底——衰败怎就突如其来
灰色,曾警告过我,红颜与江山,美人粉黛从眼角开始苍老,脱落
手捧碎片,慨叹吟咏
人间至柔之物,美人泪曾使我深深着迷
我表白过,我爱过你,一厘米的缝隙
那时春风过境,乱云纷飞,日月颠倒。岁月的漏洞给过我们机会
你以湖为镜梳妆,我在湖中驾舟捕鱼
那时,你是我的大海,我为你涨潮
如今,镜在何处?渔网已经朽烂
我独自吃着往日积存下的虾米,往生咸咸淡淡不可回味
我对生活的热爱还不够狠,我对爱过的人用情还不够深
就这样吧,我也不准备弥补,不准备起诉
我为轻微的悔恨深深着迷
悔恨已令我刻骨铭心
我爱是因为我存在,我接受,我必须
书中的颜如玉小姐,黄金屋先生
请为我斟二两酒来
让我在这秋风中喝醉,深睡一会儿,抱着我的酒壶
我为体验死亡而深深着迷,激动不已
下集有惊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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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凰』为诗歌半年刊,于2008年3月,在河北唐山创立。以强调青年性、先锋性、生活化、在场感,倡导好作品主义为办刊理念,深得广大诗人的喜爱。中国新乡土诗的奠基人姚振函曾评价说:“这是一本不逊于甚至优于某些官方刊物的民刊,它使我这个居于平原小城的老年人开了眼界,也再次领略了唐山这座了不起的城市。”入选2014年中国诗歌十大民刊,并荣获河北文学内刊贡献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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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对团队:清香柚子,因雅而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