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精选‖王琦:滦河边,金钩屯(12首)
王琦,男,1963年出生,河北承德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诗歌会学理事,河北省作协诗歌艺委会副主任,承德文联主席。《热河》杂志主编。在《人民文学》《诗刊》《诗选刊》《中国作家》《诗歌月刊》《北京文学》《绿风》《诗林》等刊物发表作品400多首。曾获2010年度河北省作协年度十佳作品奖,2014年度文艺振兴奖,2015年《诗选刊》年度诗人奖,出版诗集《灵魂去处》《王琦诗选》《马在暗处长嘶》等多部。
我对土地的理解是这样的
它们和我一样,有着不幸的童年
有饥饿,有在寒冷中瑟瑟发抖的冬天
有刺痛和痉挛
在庄稼拔节的时候撑着虚弱的身子
有厚厚的嘴唇,在需要表达的深秋
让泪水代替语言
我有每一位农民共有的缺点
如果憨厚是,贪婪也是
我总想把更多的粮食举过头顶
让人们从我的艰辛中得到温饱和尊严
但这些往事你们都看到了
我如此坎坷,千百次的播撒
荒芜总是从根部开始
傍晚,微风是银川的软梯子
羊肉的香味顺着梯子爬到半空
在大清真寺的尖顶后散开,看不出天空的透彻
或者我忘记了天空的透彻
总之那风软软的,像它盛产的羊绒
在天上堆出柔软的白雪
应该承认,我是银川最不和谐的游客
顺着戈壁在想西夏的国王,想他的疆土
甚至想到了三千年以前的汗血马
踏遍疆土的马蹄声。这些不着边际的想法
顺着微风,也爬上了清真寺
在尖顶上散开并融进了做礼拜的人群
总有悲伤在深处,人与人,朝代与朝代
只是我们不能看的更远,更明白
只是我们不能顺着这些软软的梯子
爬到贺兰山上去,像一只大鸟
一跃而下,在我们不知不觉的微风中盘旋
贺兰山下,静静的卧着西夏王陵
没有喧嚣和痛苦。
没有掘墓人。这是我所看到的
历代王朝最好的结束
但我仍有莫名的悲伤
沿着河西走廊慢慢升腾。远去的奢华
远去的国度
只剩无声的石像和封土
只剩我一个人,在这里仰望
远远看去,贺兰山被落日衬托得很孤傲
黄河在它的左边
再往前,是十分开阔的宁夏的秋天
某年某月某日站在高处
突然发现金沟屯
就像群山峻岭中的一张插图
在一个村庄的最深处
一切都在呈现,层层梯田围住炊烟
梯田上灰蒙蒙的,人们比蚂蚁还小
他们在劳作,在这张插图上为自己画像
这让我对颜色产生距离,那些绿色的庄稼
缓慢生长,还像一万年前一样
而鸭子成为点缀,是因为滦河的反光
从高处看一个村庄,如世外桃源
只要土地还在,农具还在
我更相信无声无息的是时间
大自然自会安排好一切
即使把这幅插图撕掉,也不必担心
对一棵庄稼的祭祀要追溯到远古
比如舂米的过程,一定选用新收割的谷子
在白露以后选出良辰吉日
由两名壮汉打着赤膊嘿哟嘿呦的喊着号子
才算一个仪式的开始
舂出的新米要用土碗盛放
而且必须是三碗。要用新挖出的黄土
垒起土堆,男人们按照辈分依次跪下
以感谢土地的慷慨,感谢上天的眷顾
最后这三碗米要熬成粥喂给当年出生的孩子
现在舂米的石臼落满灰尘
手持木杵的壮汉白发苍苍
撂荒的土地,不再需要亲密和依偎
和高高挽起的裤腿,这一过程
也不被史书所记载,但让人刻骨铭心
大地捧出了最后的诚实
像秋风一样哭出声音,在金钩屯
能听懂这种哽咽的人只剩下我了
从青苗开始回忆,最后满脸泪水
望着手中最后一个谷穗
我下意识的对着大地深深鞠躬
又是相依为命的一年
留足口粮,剩下的能换回孩子的学费
妈妈的住院费,要是再多几垄地多好
再多几垄,可以换回来几瓶酒
收起镰刀的时候就能大醉一次
把一年的辛苦吐得一点不剩
在金钩屯,我是能在地里坐上一天的人
坐一天也没有丝毫倦意的人
多少年,我没有像今天这样清醒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
这句话,不种几年庄稼理解不透
要上冻了,金钩屯茫然不觉
脑海里的那种哽咽随季节而去
一切静如当初
这时我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在垄沟里的回音
这是我表达感恩的最后方式
一匹枣红马,沿着山坡狂奔
它不是我的坐骑,它是一匹野马
它为我找到一种比喻
穿过大汗淋漓的六月,像秋天一样任性
非常缓慢的山坡,是一处天然的牧场
既没有牧马人,也没有他们的帐篷
雨季一过,各种花草都在忙着自己的果实
只有枣红马在风中狂奔
偶尔它会骤然停下,把前蹄高高跃起
在我无数次说过的山坡上
把我们不知道的力量,都释放出来
左右摇摆着马头,打着长长的响鼻
这时候,暴风雪已经不远了
它比我们更能感受这一点
它是一匹野马,它不是我的坐骑
它只在我的想象中狂奔,像我内心的火焰
晚钟里,无意间的远眺
我被石头所伤。山上的石头面壁而立
如悟道高僧。夕阳抹红了他们的脸
他们就把脸转过来
让我看到另一个世界
我站在惊愕里,我想,一万年的修行
我是否可以做到。是否可以拿出更多的精力
从每一个田垄读起
一直读到一堆经书的最后一页
读到夕阳沉没,不再升腾
这些石头的肉身,少顷就僵硬了
已经无法双手合十,向下弯腰
而我的泪水从眼窝涌出,挡也挡不住
这莫名其妙的恻隐之心
似乎让我无法成佛,或者站成佛像
在北方,我已习惯风中的生活
尤其是冬季,寒风常常忘记乡愁
卷起秋天遗忘的落叶
也卷起刚刚落下的枯枝
转眼天就会黑
顺着一条大街,来来回回,寒风
找他可以借宿的长夜
偶尔遇到寡妇的家门
它就会像常来的老光棍
推门而进,一口吹灭昏暗的油灯
寒风是北方的一部分
常常掏空我的心
每当空荡荡的日子
对着空空的酒壶
我都会想,还有没有风中的夜行者
他的胸口是不是还有一丝热气
脚下有多深的雪
是不是像我年轻的时候
顺着寒风找到失散的亲人
滦河是最笨的一条河
笨嘴笨舌的笨
它有很多捷径,可以直奔平原
却在金钩屯的四季中拐来拐去
它可以不理会我,不把我的三间房子当回事
不把金钩屯当回事
这么大的一条河,笨到结冰、断流
笨到一句话也没有
比滦河更笨的是它的支流
断断续续的,漂来枯枝、牛粪和鸭子
本来可以绕过七月的浑浊
在偏西的小沟叉钻出来,扬长而去
也不必绕一个大弯子
绕过光秃秃的柿子树,绕过一个十二月
来赶一顿年夜饭
金钩屯也笨,是榆木脑袋的笨
有些村只剩下摇摇晃晃的天空
把土地卖给工厂,领工资。而金钩屯连一个
外出打工的都没有,死守着滦河
不断污染的稻田。用最笨的方法插秧
用最笨的方式收割
每天都用最笨的木水桶
在河边排开,洗衣、淘米、吃力的把水提到高处
在这笨得让我心慌的地方
我的三间茅草房,太不起眼的茅草房
寒风一吹就能吹到河边的茅草房
一句话也没有
这样笨的一条河,笨到不忍心
来到这个季节,我的灵魂才能安静
祖先的坟冢刚填过新土,我们又要面对死亡
庄稼已经死亡。新谷被供奉
多少人双手合十,举过头顶
向被收割的土地静静哀悼
我坐在秋天的最高处,看那些红色的经幡
离开我们的头颅。这些红色的毛发
浸透了这个季节的鲜血
正往秋天的深处走去
毫无声响和挣扎
从远处看,金钩屯的屯
肥硕、敦厚
这是村里女人走路的姿势
但这不是生活的真相。金钩屯的人家
早被真相遗忘了。寒风已经穿过屯子
让我不敢在荒凉上停步
有一种气息在天空,不肯落地
金钩屯反穿羊皮袄,紧紧捂着冬天的外伤
这让我想到一切流血的往事
加重了内心的疼痛。想到母亲
在日子和日子之间,村子和滦河之间
我明明看见了缝隙
缝隙中,已经倒下的夕阳
金钩屯的屯,屯着百十亩庄稼地
七八户庄稼人
屯着我的天真,母亲的针线,父亲的暴脾气
每当我回来,伫立村口
大黄狗一叫唤
就有恍若隔世的相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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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凰』为诗歌半年刊,于2008年3月,在河北唐山创立。以强调青年性、先锋性、生活化、在场感,倡导好作品主义为办刊理念,深得广大诗人的喜爱。已出版18期。中国新乡土诗的奠基人姚振函曾评价说:“这是一本不逊于甚至优于某些官方刊物的民刊,它使我这个居于平原小城的老年人开了眼界,也再次领略了唐山这座了不起的城市。”入选2014年、2016年中国诗歌十大民刊,并荣获河北文学内刊贡献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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