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选‖海男:谨以这束玫瑰(组诗)
如果你必须离开,就从我血液中
取出一部份液体,它们尽可以制作出晶莹的
乐器声,汇集在峡谷,再移植到你身体
作为我永远爱你的一种邪说
如果你必须离开,就从我骨头中
取出一部份肋骨,自创世纪就有的双肋
它们尽可能供你作为农具抚摸,也可以挂在壁垒间
像弓弦,即使断裂,也难于逃出一种死结
如果你必须离开,就从我的嘴唇中
取出一部份语词,就像古希腊的悲剧
诗人所发明的悲剧,它们尽可以使你在享乐之后
作为人世间最后的哀歌,成为你聆听的哀乐
黑麋鹿最后的哀歌吟唱完毕
黑麋鹿已转身,它的背叛声如此有力,如罪孽弥漫
这是煎饼,这是盐和生活中的味蕾
它们揭开了一天最混沌的序幕
每一天都是纠葛,因为味蕾已经绽放
除了煎饼和盐之外,还有从滇西来的马车
它们越过了古驿道,就在窗外
那些古老的石榴已经承受不住负担
除了煎饼,盐以及生活中的味蕾
我们会死于口舌之苦,语言之罪
除了煎饼,盐以及生活中的味蕾
我们窒息着,为了绚丽的唇色而献身
现在,是我献给你身体的时刻
这是煎饼,这是盐和生活中的味蕾
除了它们以缓慢的速度伴随我之外
我要送给你一束前世的桃花
传说中的我,用象牙色的线条勾勒出地平线
诺大的地平线,有飞鱼越过水面,有我爱上的绣花枕头
有我从滇东北乌蒙山的火塘边烤熟的土豆
整个晚上,我只品尝那只土豆。传说中的我最想去的地方
必须有水,水有多深,我设下的渊源就有多深
白昼降临时,我要在白布上绣花。最想绣的花永远是玫瑰
最想绣出的飞禽永远是野鹤。最想到达的目的地
永远是乌有之乡。黑暗降临时,我坐在门槛上
我在计算紫檀色的旅程开始于何时?我在涂鸦并使用亚麻布
挡住近距离灰尘,尽管如此,灰尘仍然在旋转
于是,我爱上了在灰尘中的转世。传说中的我
要赶往车站,要在古老的滇西地址上寻找我前世的密友
要在幽灵出入地,诉诸于指纹,诉诸于碧蓝的眼帘
传说中的我,睡觉、吃饭、阅读,喜欢一个词
就会穿越层层叠障,就会在崖上风景处静候知音
传说中的我,喜欢乘马车在凹凸的四野间布置江湖的帐篷
喜欢面对农耕的村落,解散我的裙上皱褶
传说中的我,可以经受住沿途的沧桑。可以接受焰花四射
可以在蒙面人的眼前鉴别朝露。传说中的我
死去过数次,转眼又面对风水,面对着过往的嬉戏
我,紫色的代言人,从荒原而来
带着沉默的咒语,几个世纪以前,我已是这片辽阔疆域的
女诗人,而在那些昼夜未尽的山冈,我像野兽一样孤独悲伤
而今天,我将重生于那些布满冰棱和热带浆果的海拔之上
我有眼眸下从峡谷到高原的牧场,当我放牧时
我会数尽羚羊们纵横的每一道明亮的崖上花纹
我有良田水渠,有紫色的高山藤幔引领我将光阴
虚掷于简朴的生活,若干世纪以前的织物术
仍然使我在白昼编织土地,在黑夜中做女诗人
我,就是我生命中无所不在的紫色,当我站在荒原
忧伤滋养我,像是来自古老的咒语升华我
每一只经过我身边的鸟都是我头顶的神翼
每一阵呼啸我的风暴都是使我血液畅流的魔法
我,是紫色的代言人,在若干个世纪以前
我跟随我们迁徙的家族走遍了这片伟大的疆域
我遇上了森林中像先知一样的紫薇花冠
我遇上了绵延于褐红色大地上的紫檀王朝
我遇上了你,孤寂的兽王,伫立于荒野史记
而当凝固的忧伤一旦焕散,就像在荒原上奔跑的野兽们
寻找着闪电般的拥抱之魂,寻找着永恒的紫风暴
而从我唇边弥漫的紫,是这个世纪我最后的神曲弥漫
谨以这束玫瑰,献给在云南十二月的冬季
观雪者、踏雪者、慕雪者、溶雪者们的生活日志
愿这束取自我花瓶中的玫瑰,给予你们想象
或在白雪皑皑的背景中有一朵来自红玫瑰的回忆
谨以这束玫瑰,献给朝圣千万里雪景的神秘使者
愿这束红玫瑰的隐喻以温暖的光芒来到你手上
在你静寂的眼帘下,突然的盛放
谨以这束玫瑰的红,不倦的诗学
替代我陪同你在苍茫中踏雪或围炉取暖
替代我为你御寒,陪你在白茫茫中寻找真理
谨以这束玫瑰的热烈,献给云南境内的你们
谨以这束红玫瑰热烈的拥抱,献给你
献给这场隆冬我们远隔天涯的思念
谨以这束玫瑰的红,让它以燃烧的理由
献给你,来自这寒冷的蜷曲中我的最爱
当峡谷成为黑暗下抚摸的骨头
我开始坐在月光下纺织,从一根白色的线头开始
我研究母语,就像坐在炉灶前
看柴禾变成了黑乎乎的烈炭
我知道我的命盘根错节
像彻夜未眠的纺织,从一根白线
寻找到一根红线,再寻找到另一根绿线
所谓月光,就像镜子里
跃出了我们的脸。在有纺织的日子里
我们的脸隐蔽在雪山之下
隐蔽在几根线互相仇恨和爱恋的时光里
我以命中的剪刀,代替了那么多繁芜的影幻
只须一剪刀下去,道路会变得更加寂静
无名的千万条细流汇聚到窗外召唤着你的名字
一只老虎走出了森林
因为老虎有金色的皮毛,所有传说中的
老虎的体积中都披载着太阳般的毛发
它走出了森林,是想与太阳相遇
在原始森林里,太阳像是从沙漏器中倾射
像线细又像千年老树上的藤枝
一只老虎想念太阳是惯有的事情
但要真正地走出原始森林却需要三天三夜的勇气
在三天三夜的纵横中,很可能会遇到异类的精灵
林子里的精灵很多,它们不会吃掉老虎
只因为在森林里老虎是最大的王
作为王的老虎依然想凭借三天三夜的能量
走出它们居住的森林王国
老虎开始纵横了,它的力量是前所未有的
当森林之王开始纵横吋
生活在原始森林的所有精灵们都会为它开道
我爱你的雄峻,也爱厨房里坚持用手
削土豆皮的母亲,也爱着那些土豆皮
不为人知的疼痛。我爱寂寥、幽远雅歌
也爱着瑕疵、伤口、火柴棒、飞蛾之死
我爱着圣殿、诵颂、道德,也爱着
饶恕者、阴谋和爱情,呼啸而来的黄沙
我爱着玻璃、金属、失忆的紫檀
我也爱着栅栏下的羊羔,破风而立的木柱
我爱着你的羊皮纸书,也爱着你的征伐
此刻,我爱着这屋檐下
人与兽不相同的地平线
我们默默地告别,我爱着你
也爱着乱世之中的一位君子
你们别担心,灰尘和水我都无法舍去
在行走了千万步以后
我会停下来吹风,在山冈上与一位挖红薯的
妇女聊天,我看着她指甲缝里的泥巴
它同灰是两种性质。就像我爱老人的皱纹
也会爱花冠。我爱上水同样也会爱上灰
因为在消磨我光阴的时间里
我学会了闭嘴,在秘密中战胜自己
但别碰痛我的柔软处
它在水里挣扎,寻找着我们净身的黎明
当语境像花一样绽开
我不会再害怕你会逃走
白云和溪水都是游离之徒
乌黑的衣袍下
我亲爱的小野兽跑到了地平线的西北
而我身后的西南角,一个妇女正在井边照镜子
宇宙复苏的每一天,麦苗在生长
井边的妇女抬起头,她坚定山河在老去
只有她一亩地的豌豆花春天到了还会再来
看它那毛茸茸的褐色,内心正荡过一阵阵
安魂之箭,它射过了初秋的雨夜
夜里的鬼神回老家去了
我将抽回写字的手,这一排排的汉语
弥漫着葡萄进入酒窖中面对的尘封岁月
亲爱的,让我们像一条小狗致意
葡萄终于酿成了美意和酒
让我们舍下疼痛、忧虑和哀伤
让我们像一条小狗样安居而忠诚地守候着母语
1
关于古滇王
关于古滇王
是一个传说。当我看见了青铜器
那么多,那么多的时间
沁入了我的眼帘
伸出双手,我触抚着
青铜器。一只鸟飞过去了
我站在古滇池岸,更多的鸟
飞过去了,我有一种莫名的忧伤
那些筑铸高铜器的人
那些伟大而孤独的人
是否会轮回到今世,与我们相遇
关于古滇王,当我幻想时
看见的只是他青铜般的面孔
看见的只是他斑驳的青铜世界
看见的只是满天飞舞的星宿
像宇宙那般变幻莫测的人类之心
2
古滇国时代的某个早晨
古滇国时代的某个早晨
像梦一般游荡,我是那个时代的
女诗人。我的汉语之诗
写在竹笺上,写在纺织机上
写在石碾、水礳、橄榄色的皮肤上
写在我裸露的锁骨之夜晚
写在战乱之后我满脸的惊悚之上
写在那个早晨以后
我所倾尽全力的一场爱欲之上
古滇国的某个早晨
我是那个时代的女诗人
我拥有白皙的面孔,纤纤素指
我拥有柔软的四肢,变幻着陆地和山水
3
公元前三世纪
公元前三世纪,我穿着亚麻布裙
迎接着我们的王。我走过了滇池
那时候的古滇池直达西山脚下
直达梦中人、祭师和一匹奔腾的波澜
直达那一夜,那爱情的夜色
直达褐色的±,那些还没有燃烧的煤炭
直达那个神秘的侍卫官,他的眼睛那么明亮
直达向阳的葵花,那满山坡的金黄
公元前三世纪,时间是用来
爱慕和相思的,时间是用来
熔炼青铜器的。公元前三世纪
我穿过了春天的青麦,这一幕
直到今天,仍然翻滚如浪涛
我穿过了青麦和春天的土地
在前方,我抵达了城门
在里面,有一座古老的城堡
有我的亲眷和热爱的王
4
那黑蓝色的妇女生活的颜色
那黑蓝色的妇女生活的颜色
那从纺织机上铺展而出的一匹匹土布
是我前世布衣上的黑蓝色
当我出世,所面对的就是这坚固之色
黑,是梦缠身之色
蓝,则是天空之色
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
我一直在这一束束黑蓝色之间
寻访着祖先的生死之谜
在古滇国,生就是死,死就是生
犹如那黑蓝色的妇女生活之色
在黑偏蓝的西南疆域
在我前世的前世
有一个伟大的传说,从黑蓝色中
脱颖而出……
5
在黑偏蓝的西南疆域
在黑偏蓝的西南疆域
我低下头,这里还是古滇国时代的褐土
泥土之深,到底有多深厚
是否像一本神奇之书那样虚无
我低下头,这场私人的鞠躬
朝着一本神奇之书的故事
朝着故事人的主人、仆人们深深的鞠躬
在黑偏蓝的西南疆域
那些挺立着丰乳的妇女走过去
她们肩扛锄头刚刚走过去
我还看见了一个哺乳的妇女
她坐在隆起的山丘上
世界多么肃穆,只剩下她将乳头
塞进婴儿嘴里的吮吸声
6
一个哺乳的妇女
一个哺乳的妇女
坐在前古滇国的山丘上
我听见了那个婴儿的吮吸声
这是石寨山下的一座村庄
这是埋藏滇王之印山下的一座小村庄
热风中只有听见那婴儿的吮吸声
在不远不近的距离之中
我看见了那个妇女的蓝头巾
一切如幻梦,世界质朴如前世祖先的容颜
一个哺乳的年轻妇女
坐在古滇国曾经的山丘上
一切如幻梦,这轮回再生之图如朝暮相交
7
来自古滇国的一碗水
来自古滇国的一碗水
像镜子一般明亮
我手捧着这碗水
这是干懆的五月,我口渇着
手捧着这碗水。这只碗
已经流逝了几十个世纪
它出现在一个农夫家里
出现在低矮的灶堂前
我看见这只碗里有水
我看见了水里的云朵
我看见了在我口渴的时刻
一只来自古滇国碗里的水
让我感受到了世态的辗转不过是一碗水的
流逝之境,安静之初
8
战国(公元前475年一一前22l年)
战国(公元前475年一一前221年)
虎噬牛铜狼牙棒出世
一件青铜器带着朦胧之光
露水之晶莹。带着烈炭变成灰烬的冰冷
出现在古滇国的天空下
那一年,这件青铜器的出世
带着一部寓言之焙炼
带着古滇国时期的仁慈
此刻,我静静的面对着博物馆里的
虎噬牛铜狼牙棒
面对着追杀和隐藏的天下之谜
9
唯有群山可以埋藏古滇国之谜
唯有群山可以埋葬古滇国之谜
群山之下是泥土,唯有泥土
可以让杀手惊恐,让远来的君子小人
面面相嘘,他们嘘叹人生如泥土
唯有群山可以埋葬古滇国之谜
万顷泥土,是生命之初揺篮
是大地广博之心,脉搏起伏之原乡
唯有泥土,可以阻隔火的呼啸
风的盘旋,水的漫游,战乱的剑簇
唯有群山可以埋葬古滇国之谜
可以将巨大的生死秘笺
尘封于厚土之下,让追逐者止步
唯有群山可以埋葬古滇国之谜
10
告诉你,我想飞
告诉你,我想飞
其实我已经在逃亡
从出生到此刻,我一直在低矮屋檐下
练习飞。事实证明我是在逃亡
从书桌到穿裙子
从冬日黑裙到夏日白裙
从膝盖骨以上的逃亡之路
首先要长出翅膀,才能飞起来
很难想象,飞过白云朵朵后
我仍在逃亡。很难想象
我如果变成燕子,你是否会
逮捕到我在天上飞的羽毛
很难想象,我下到凡尘
我会下到图书馆的一角
我会像蜜蜂一样经营着蜜箱
很难想象,我戴着墨镜在逃亡
内心却在身体外长出了轻盈的羽毛
很难想象,在这个污浊和纯洁的世界里
我的逃亡之路,只是一页诗笺
逃亡和自由,很难想象会如同一辙
在褐色的山冈上,里面是煤炭
很难想象,这冰冷的、黑色的煤炭
竟然会燃烧?很难想象
在这惊悚的翅膀下,我会掠过树枝
寻找到一个鬼故事,寻找到镂空的
神曲下,我洗澡的天堂
11
西汉(公元前2O6年一一前8年)
四牛鎏金骑士贮贝器
出现在西汉(公元前206年一一前8年)
牛是古滇国的劳奴者
当然也是精灵。对我而言
所有飞行的、行走的生命
一头头古滇国的水牛、黄牛
为遥远古滇国的农事在耕耘
无论是水牛、黄牛都是从人类的
神话故事中走出来的精灵
在古滇国,水牛或黄牛的角很长很长
长而弯曲。每次我在青铜器中与它们相遇时
都能想象在古滇国时代
它们头顶两侧长出的角
顶起了人们俗世中的乌云
甚至也会顶起追杀者
因而,骑士来了,英勇的骑士在上
无论哪一个朝代,生长着棱角的精灵
都是我们身边的勇士
都是力挽狂澜的英䧺
12
李家山的古墓
李家山不高,但在白云下
在云朵变幻中,为古滇国的王或俗民
忠诚的保存着生命的证据
我不是一个容易与鬼魂相遇的人
在更多情况下,我害怕鬼魂
我害怕他们没有了骨头所支撑的幻灵
而当我面对李家山时
我感受到了阳光下满山遍野的鬼魂们
游荡或者跳舞。男人或女人
似乎没有老去,或正值美好年景
他们手拉手跳舞,仿佛正举行庆典
李家山的古墓群,走出了多少
王族们的鬼魂?每次我朝拜此地
都似乎参加了一场久违的舞会
13
为什么青铜器都葬在群山峻岭
为什么青铜器都葬在群山峻岭
这是一个忧伤的问题
说明远在战国西汉年间
人性已经充满了魔圏
魔,有时候是红色的,有时候是蓝色的
有时候是黑色或灰色的
用颜色来诠释心魔
是为了将故事的叙述看得更深奥
心魔是一个古老的问题
使用心魔就可以理喻古滇国
为什么要将青铜器葬于群山峻岭
因为在遥远的古滇国
心魔之下已有阴谋和爱情
在那丰饶和贫瘠的远古的生命体系中
已同样有一场场黑色的杀戳
所以,将青铜器葬于群山峻岭
是为了保存好心灵史发明的秘密
14
时间埋葬了那些我热爱的火
我是睡着的,醒来的,迟到的
疲倦的、怯懦的、勇猛的
这很重要吗?当鸽子在我面前
钻进鸽笼再走出来,天已到正午
时辰所耗尽的是伪证
亦是大喜大悲,我看见
鸟在梯子上飞,衣服在绳子上飘动
我在墙壁上飞,我在透彻的
翻过身后的雨季中飞
喝过了琼浆后,人突然老去了
终有一天,我将像我的妈妈样
从皮肤上开始老,从血液中开始变得抽象
终有一天,我将舍下这坛子里的酒或秘密
跳到深渊的江水里去洗澡
我喜欢不明不白的叙事
就像我十二岁那一年
面对着家里新买的缝纫机
双脚踏着节奏,我补好了破损的洞
我补好了窗户上的好几场
关于从视觉中涌入的美学的迷雾
我补好了年少时的破洞
时值夏季热的天堂
我路过了你们的城市,我路过了
这古城堡火炉般的热
而此刻,我置身在我的云南
海拔九百米的热带和五千米的寒带
在两个世界里,我想起了芒果和雪莲
我想起了住在天上的神和地上的农夫
时间是手晼上压迫我寻找的航线
时间埋葬了我的父亲
时间埋葬了那些我热爱的火
时间埋葬了金子
会留下这贫瘠辽远的心跳
会留下掩饰的肉体
会留下杯子里的残渣
我将回去,面对画室里的幽灵
我将回去,面对万顷之上的浪淘沙
雨或雾,是我营地上的兄弟姐妹们
永不疲倦的舞台生涯
在太阳升起的山冈,我出场了
你看见我从青麦中走了出来
裙子上有很多的泥土
袖子上挂着很多的刺
眼眶里有很多的盐水
我将回去,快要下雨了
我将赶回去收露台上的衣服
15
我将赶到你身边看炉火依旧
我将赶到你身边看炉火依旧
看古滇国的火,那黝黑闪烁的烈炭
怎样去熔炼青铜器
我看见了牛虎、看见了
历史上那帧著名的“牛虎铜案”
看见了从春秋末期战国初期的诞生记
我将赶到你身边看炉火依旧
在那不眠的长夜深处
炉火中熔炼着青铜器
具体的说是焙炼着铜鼓、铜贮贝器
铜俑、铜编钟等礼器
具体的说是焙炼着铜狼牙棒、铜鱼、铜矛
……等仪仗器具和兵器
无论时光多远,此刻的我
都要赶到你身边去看那场炉火依旧
炉火依旧在古老的洞穴中
燃烧了几十个世纪
16
因为云、孔雀,无名的野花
因为云、孔雀,无名的野花
因为变幻无穷,我爱你
你的天下,你的青铜,你的生死
这些世界存在或乌有
瞬间涌来……被我意识收藏
我将怎样爱你
才可能搭起炉灶
建一座屋宇,让自己有窗户
干净的床单,谷物和衣裳
17
去盗取你全部的光阴
我给你,我的盲目,以此理由作证
我就可以在黑暗中,成为合拢的帘幕
将这场梦做完,再打开锁链
成为无影相随的敌人,去盗取你全部的光阴
痛楚,在历史和伤疤里
也在挎包的连接缝里
那里有一个书写黑与白的磁场
在远离大海的云南,山坡像海洋辽阔
碗筷中飘动着野生植物的味道
我作为一个人,常出入丛林
泥土和植茎缠绕我,远方的咒语声
像古生物样升起在山顶
我羞赧地问过天际
哪一朵云,可以停下来
为寒冷者造一朵棉花
为安居者织一床棉絮
为忧患者搭起一座彩虹桥
为我,一个失散者的灵魂
寻找到亲爱的母语,寻找到黑暗之榻
寻找到晒衣架、风铃、牧神的午后
寻找到我欲说未尽的,一个漫长的秘密
18
当一群农人挖掘出了青铜器
当一群农人垦荒时挖据出了一堆青铜器
那呈现在眼前的只不过是堆锈铜烂铁
农人们用手和锄头在毒日下
继续掘开了层层的泥土
那是1965年9月,来自云南江川的农民
掘开了李家山青铜器的原乡
一群农人在泥土中首次看到了
牛、马、虎、豹、人、蛇、刀、剑……
这群农人将一堆堆从泥土中掘出的
锈铁烂铜装进了竹筐下山了
一群农人下山了,那堆锈铁烂铜来到了人间
在它们失去了踪迹几千年以后
来到了人间。就这样,这些来自古滇国的精灵
带着鬼一样的斑驳,被农人们
背到了供销合作社,以废铜烂铁
卖给了供销合作社。就这样,青铜器
来到了人间,来到了它奇异的漫游记中
来到了一代又一代考古研究者的眼帘之下
它们从土里钻了出来,前来诉说
那些两千多年前的秘密生活
19
请在锁孔里回到母亲的腹地
很多时候都需要沉默着
天就是天,地就是地
干裂的仍然干裂,就像唇坚守秘密
在物事中间,野兽披着乌黑的皮毛
在人类的寂寞中流浪。我穿着曳地的裙
早已被荒野覆盖,我回到内心
我的母亲越来越老,我的兄长越来越疲惫
我的姐妹们因为老眼昏花
只适宜栽花养蚕。而我亦在倾听风声
轻飘飘的热浪过来了,蛇开始
钻出了灌木丛。我从荒野中走了出来
亲爱的兄弟姐妹们,请节省柴禾吧
请在一个货郎的箱子里找回你的儿童玩具吧
请在锁孔里回到母亲的腹地
请在望花筒里找到从前你所热爱的处女地
20
沿着你的腹地
我喜欢腹地,就像沉浸在多年以前
古滇王从滇池岸上往前走
那是一个充斥着野牛、猛虎的天下
我沿着这片腹地往前走
水,作为女人的属性
在这片腹地上可以成妖
也可以浇灌那些死去而等待再生的精灵
泥,作为男人的属性
在我身体下永恒的固守着春夏秋冬的变幻
我沿着这片腹地往前走
仿佛在追索着两千多年以前
那个用野牛耕地的农夫
那个用猛虎历炼自己勇气的英雄
21
山水已变幻过了我们共同的敌人和挚爱
山水已变幻过了我们共同的敌人和挚爱
面对从沉土中出世的一帧帧青铜器
窗外有雨声,寂静的空气中
仿佛回荡着似曾相识的旋律
当别人往前走,我却总是在后退
我想倒退到只有一个手工活编织的时代
我想倒遇到你们历炼敌人或挚爱者心灵史的年代
历炼是红色的,那红色是春秋到战国时代的
一串串玛瑙。历炼是蓝色的
怀着这样的幻想,我的呼吸声中
已变幻过了山水间敌人和挚爱者的影幻
22
不,或者接受
不,或者接受,我热爱从我开始的
这一束束心灵的质疑,抵抗
同时也热爱来自另一个星球的模糊、清晰
更热爱灵魂与灵魂火与水的链条紧紧相扣
因此,我不舍昼夜,出入你们
曾经筑造的古滇国,而当一束束白色之光
拥入,怀抱,我知道,你们是冰冷的
这白茫茫之上的时间之冰冷
是寒川,也是一个围炉而坐的巨火之夜
23
喧嚣结束后
喧嚣结束后,只剩下了箱子里的黑色笔记本
它覆盖一切,包括所有的残枝落叶
也包括未诉说的那些警钟预言
当我小小的欲求,经过了水浪变成了泡沫后
我解下了项链。天黑下去了
世界是黑的宇宙,无际间
人鬼相混淆,只有母语
撞见了银色的前世㥔咒
只有母语替代我将爱蜕变为灰烬
当我推开你的古老之门,白花花的梨树上空
两只鸟儿亲吻过了这异常的白昼
的色的羽毛因拍翅间
演奏出了这并不完美的一天
而此际,语种、布匹、牙齿……
这么多来自古代的青铜鱼,游荡我
人类的威逼和残喘的利刃
割不断来自指纹上的命脉
诗歌,它在门槛下的一封密笺里
带来了一个古代的人与新人的会面
24
你不敢约会我
你不敢约会我
我也不敢穿上这双红布鞋去找你
耳畔是风语
鸟飞完了里程,正陪同我睡觉
啊,走了漫长的两千多年
我当然爱你,尤其是你不顾一切的时候
然而,我更爱那些一触即发的闪电
那春天的歌唱,那些挡不住的暴风雨
你不敢约会我,我也不敢穿上这双红布鞋去找你
在古代,我是谁的女人
又是谁的奴仆?噢,问题就像爱情一样复杂
就像你历炼的火或冰
成为了我们的永恒,也成全了我们的长别离
25
群山依旧
群山依旧,我是水面上的旧镜子
我是衣柜里的旧衣服。我是一场场历史中的
陈旧痕迹。我是过去的闪电
我是你遗弃过的没有封壳的笔记本
我是忧伤的沉沦,再也不想前行改造的枕木
我是乌黑的过去,每一根羽毛
都只想飘荡在前夜,犹如农人的手
抚摸过的是前世遗留的土地
相信我,我不再属于你
我只属于隔世的檀香,只属于忘却
只属于那本失去了扉页的书
只属于没有开头也没有结束的叙事
只属于叙事中那种越来越老的歌谣
26
我深爱你,这是必然的磨难
我深爱你,这是必然的磨难
从你黑色的披风之下,我拾起了战乱的盔甲
你是我的王,曾创造了古滇国
你是我的王族之传说,让我心甘情愿的
前来接受你的爱和磨难
在抚仙湖㫠,我看见了李家山的版图
我看到了你的风水,你神秘的指南针
我深爱你,这是必然的磨难
从滇池到石寨山再到抚仙湖、李家山
你们的历史进程,朝着生与死的时间前行着
我深爱你,这是必然的磨难
直到如今,我仍然是你们的诗人
从石寨山到李家山,这是一座座纵横于心灵史的
群山。我漫游着,脚下是尘土
是转世的精灵们的飞翔之路线
我深爱你,这是必然的磨难
沿着你们用生与死铺就的秘境
我是歌唱,犹如那只鸟从尘埃腾空于天际
我是死亡,犹如那只鸟从天空落入大地
27
每当清朗的白昼升起
每当清朗的白昼升起
我就格外想念你们的天空
两千多年以前的天空到底有多蓝
我仰出头去探究天空的高度
挖掘机正在改造着人类的地球
我忧伤的眼漫过灰尘,雾霾
我想回到你们你们的天空
哪怕两千多年以前的弓箭手
举起弓箭,射穿了我仰望地平线的安静
每当清朗的白昼升起
因为仰望天际,我就想回到
两千多年前的田垅,做一个土地的奴隶
或者随我们的王,带上火种去寻找
新的营盘。每当清朗的白昼升起
我就格外的想见到两千多年前的
父母和恋人,还想见到我的老师和兄弟姐妹
还想见到田野上的禾苗、瓜果和晶莹剔透的水渠
28
因为你
因为你,我希望我仍然日复一日的成长着
哪怕遇到沙尘暴,我仍然会抬起头来
用视觉寻找到满山遍野的花朵、河流
因为你,我会忽略忧伤
请原谅我,尽管我不会游泳
我会站在岸滩上,为迎接你回家
我会站在岸滩上并趴下去,垂下头喝水
我要喝足所有的水,让你回家以后
感觉到天蓝蓝、水碧碧
我要用所有的丝线为你织一件青黛色的衣袍
我要坐在临山的院庭中纺织
让你不会为四季穿梭不息而流亡天下
因为你,我是来自古滇国的奴仆
我要为你而弯下腰,为迎接你回家而仰起头来
29
这生与死的青铜器之秘史
这生与死的青铜器之秘史就在眼前
当我越过又一夜黑夜的帐篷
方知祈祷中会涌现出生命的真相
梦醒以后时断时续的流水与潜滩的时间
唯有古老神话守候的天与地
坚持不懈的带给我们一个丰饶而贫瘠的地平线
每一个芸芸众生都在越过自己
从而保持着生的勇气
勇气和怯懦都是我们怀中冉冉上升的朝阳
我祈祷着,这生与死的青铜器之秘史
虽然已经不断的在浪潮中谢幕
我还是希望在我弯下腰的刹那间
从我的膝盖骨下能触碰到两千多年以前的生死
那个雨濛濛的的早晨,是一个孩子的降临
而在那个落日熔金的时刻,是一个长老的仙逝
生与死都要找到熔炼的时间
我祈祷着,裙裾在古滇国的土地上移动着
我祈祷着,为生与死的青铜器之秘史
30
我朝前走是为了保存你的历史
我朝前走,是为了保存你的历史
那些斑驳在尘埃上的历史,需要我去
复述其中的图像。无论是古代还是现代
历史就是一部熔炼史。因此,我将继续步行
前往那一座座村庄,只有看到青瓦农舍
我才知道你们的轮回就在眼前
从滇池到抚仙湖畔,我沉浸在水浪的翻滚中
它在白云之下翻滚着虚无
它在面对人心而翻滚着一匹匹银白色的卷轶
之后,我面对着立于山头的陶罐
我面对着陶罐之中的美酒
我面对着一场场滂沱大雨之后干净的四野
我面对着生为死而付诸践行的美德
死为生而宁静致远的天堂之再生
我面对着穷尽一切时间的人之躯体
我面对着枯槁的四壁,同时也面对着一只青鸟的歌唱
生命之抵达,除了熔炼之史
就是回到我们的老家,回到这传说中的故乡
海男,原名苏丽华。著名作家,女性文学的代表人物之一,鲁迅文学院研究生班毕业,1980年代开始文学创作,在诗歌、散文、小说领域多有建树。主要作品有《疯狂的石榴树》、《虚构的玫瑰》、《蝴蝶是怎样变成标本的》、《请男人干杯》、《只爱陌生人》、《花纹》、《男人传》、《女人传》、《从亲密到诱惑》、《女逃犯》、《县城》、《红粉者说》、《妖娆罪》、《我们都是泥做的》、《裸露》、《边疆灵魂书》等等,引起文坛广泛关注。春风文艺、作家、人民文学、花山文艺、长江文艺、陕西师大、学林、广播电视、东方出版中心、昆仑等出版社都出过海男的书,曾获得鲁迅文学奖等多项大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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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凰』为诗歌半年刊,于2008年3月,在河北唐山创立。以强调青年性、先锋性、生活化、在场感,倡导好作品主义为办刊理念,深得广大诗人的喜爱。中国新乡土诗的奠基人姚振函曾评价说:“这是一本不逊于甚至优于某些官方刊物的民刊,它使我这个居于平原小城的老年人开了眼界,也再次领略了唐山这座了不起的城市。”入选2014年中国诗歌十大民刊,并荣获河北文学内刊贡献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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