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唐宋词: “此心安处是吾乡”

苏东坡身负绝世奇才,但他的一生过得非常不顺利,据他自己所说,是生在天蝎宫的缘故,这是命中注定的,这跟唐代的韩愈相似,但似乎这种宿命论并不适合解释苏东坡的人生。
(苏东坡坐像)
如果我们整理苏轼一生的足迹,就会发现,他的人生,真的足够坎坷离奇。
(苏东坡一生足迹)
叶嘉莹先生评价苏东坡,说他一生遭遇种种坎坷,受尽各种磨难,却总能从精神上跳脱出来,然后超然物外,保持满满的正能量。你看他屡次被扔到命运的绝地,但仍然能跳脱出来,自己原谅自己,自我进行心理调节,他在人生最低谷,在人生最无奈的时候还能写出“此心安处是吾乡”的警句去劝慰别人。
(叶嘉莹先生)
林语堂先生说苏东坡的诗词具有一种我们称之为发自肺腑的“真纯”,就犹如宝石之不怕试验,真金之不怕火炼。认为他从佛教的否定人生、儒家的正视人生、道家的简化人生中生成了他的混合人生观。
(林语堂先生)
我们已经知道,苏东坡一生三贬,越贬越远,直到最后的海南岛——他自己的词总结得很到位:“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到最后好不容易被朝廷赦回,却又病逝于途中,他被命运抛在了路上,他的一生,是“人在旅途”的状态,他似乎没有故乡……
从苏东坡的自我认知来说,他的人生,起源于黄州,因为那是他人生急转直下的起点,“此心安处是吾乡”这句名言,也是在黄州时期写的。
(黄州苏东坡像)
只不过,这句话,最初是写给一位歌女的,或者说,这句话,本身是这位歌女说的。
这句话出自《定风波·南海归赠王定国侍人寓娘》,原词如下:
常羡人间琢玉郎。天教分付点酥娘。尽道清歌传皓齿。风起。雪飞炎海变清凉。万里归来颜愈少。微笑。笑时犹带岭梅香。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
这首词前面有序,序言写道:
“王定国歌儿曰柔,姓宇文氏,眉目娟丽,善应对,家世住京师。定国南迁归,余问柔:‘广南风土, 应是不好?’柔对曰:‘此心安处,便是吾乡。’因为缀词云。”
受苏轼“乌台诗案”牵连的人很多(共29人),处罚最重的,是驸马王诜,他被削除一切官爵;其次是时任秘书省正字的王巩(字定国),他被贬宾州监盐酒税;其他还有苏轼的弟弟苏辙,他被贬筠州酒监;其他还有张方平等被罚红铜三十斤,司马光等则各罚红铜二十斤(相当于罚金)。
(舞台上的“乌台诗案”)
检索史实,这首诗当写于元丰六年(1083年),因为这一年王巩北归。当年王巩被贬时,歌女柔奴不惧岭南地僻荒凉与有可能的生活艰苦毅然同行,此时偕同归来,苏东坡当然要问岭南的生活境况,没有料到柔奴却说:“此心安处,便是吾乡。”只这一句,她达观、通彻的性情尽显无遗,这深深打动了苏东坡。
(影视剧里的宋代歌女)
常羡人间琢玉郎,天教分付点酥娘。这两句都有典故,“琢玉郎”典出唐代《与马异结交诗》“白玉璞里斫出相思心,黄金矿里铸出相思泪”,显然,“琢玉郎”指善于相思的多情男子,这里显然指王巩;“点酥娘”典出梅尧臣《余之亲家有女子能点酥为诗,并花果、麟、凤等物,一皆妙绝,其家持以为岁日辛盘之助。余丧偶,儿女服未除,不作岁,因转赠通判。通判有诗见答,故走笔酬之》(没办法,诗的标题就这么长),显然,“点酥娘”说的是柔奴,是夸赞她的聪明才艺。这一对儿很工整,大意就是:常常羡慕这世间如玉雕琢般丰神俊朗的男子,就连上天也怜惜他,赠予他柔美聪慧的佳人与之相伴。
尽道清歌传皓齿。风起。雪飞炎海变清凉。这一组,单说柔奴:都说她歌声轻妙,笑容柔美,清亮悦耳的歌声从她芳洁的口中传出,就如雪片飞过炎热的夏日使世界变得清凉。当然,这里有隐喻,也指她的歌声能够让政治上失意的主人从苦闷、忧郁走向恬静、安然。
(笑时犹带岭梅香)
万里归来颜愈少。微笑。笑时犹带岭梅香。下面基本上写柔奴的北归,写词人跟他的交流。万里归来,岭南的艰苦该让她容颜憔悴,但正是因为柔奴的个性,让她对清苦生活甘之若饴,因此,归来时,她反倒容光焕发,似乎更显年轻。
这就像熟悉的人好久不见之后的调侃:你看上去更年轻了。当然不是更年轻了,年轻的是心态,于是她笑,笑颜里好像还带着岭南梅花的清香。
(岭南梅花)
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于是,他试着问柔奴:岭南的生活很苦吧?柔奴的回答让词人感叹:“心安定的地方,便是我的故乡!”何其坦然。
“此心安处是吾乡”虽然借柔奴之口说出,但这一句实际上是整首词的核心。它也有典故,来自白居易,他在《初出城留别》一诗中有“我生本无乡,心安是归处”的句子,《种桃杏》里又有“无论海角与天涯,大抵心安即是家”一句。苏东坡化用两诗,合成更为铿锵有力的一句“此心安处是吾乡”。这既是向老白致敬,也是感叹王巩和柔奴的遭遇,同时更表达了苏东坡自己的安适心境。
(东坡煮茶图)
柔奴在穷境之下安然若素自然固然可贵,与主人患难相守亦值得歌颂,但重要的是这种状态恰恰贴合了词人自己旷达、自适,随遇而安、无往不乐的豁达与豪迈。此时的苏东坡来黄州已有三年,他已经完成了心态上的转变,“此心安处是吾乡”,是他自我转变后的精神宣言。
因此,一首记事词里的一句歌女赠词成为经典的东坡式警句,它被“符号化”了,看到这句话,我们脑海里就会想到苏东坡这个人,想到他永远回不去的故乡,想到用苏东坡的精神安抚我们无法安定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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