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新视野》ll【小说前沿·刘万勤作品】ll总第139期 / 四六文摘

本期制作：孟新龙

桃花运（小小说）

文/刘万勤（河南）

那天，柱子见五爷说：“昨晚我做个梦，一个老头在河边边走边说：‘桃花运，桃花运。’叔，你是文化人，啥是桃花运？”五爷听了，觉得有趣，就一字一板解释后，特意加上一句：“那个老头，你不认识？就是您叔我了。”

又过些时候，下午无事，五爷站门口，忽听“咱两个在学校”的唱段，随之扭转身去。一辆电三轮开过来，可就是看不见人头，近了才知道是柱子。柱子车把上滴溜个黑色唱戏机，哇哇地唱。

这小子，唉！十七八那会儿，年轻气盛，跟人打赌扛檩条，硬是把腰扭出大病来。家里缺钱，也没咋治，腰就开始弯，一弯就弯到九十度。小五十的人了，还光棍一条。

“叔，站这儿弄啥？是昨晚婶子没让上床生气了？”他说话从来没大没小、没遮没掩的，露出似笑非笑的模样，加上下巴一抖一抖稀疏的几根胡须，甚是滑稽。这小子，自从给他解释桃花运之后，张口闭口，就跟女人挂上钩。

五爷咋能知道，他那一解释，柱子迷上了桃花运。他暗自琢磨，桃花运，就该是桃花带来的好运。于是放羊经过桃园时，折了一枝初放的桃花，像安放神灵一样，娇滴滴插在床头，嘴里咕哝着：“桃花桃花显显灵，柱子给你三鞠躬。”

“你这可是神仙般的好日子，开三轮还唱大戏。”柱子一努嘴：“这就是光棍的优越性，没有紧箍咒，想腾云就腾云，想驾雾就驾雾，傻高兴呗。”

五爷虽认为柱子是三等公民，但佩服他脑瓜灵动。他喂十几只奶羊，懂羊经，只只肥透透的；防疫从不请人，接生自己接；他一摸羊肚子，就知道怀着几个羔，竟能隔皮断货，跟x光一样厉害；每次断定下羔时间，误差不超一小时。

前时，五爷劝柱子申请低保，就凭残疾这一条。他头连连摆动：“叔，咱不干那个，胳膊腿都能动，喂奶羊没少弄钱；天天羊奶当水喝，三天两头割肉吃，知足了。”说起羊奶，五爷忽然想到村里三位百岁老人，都是他天天免费给送羊奶喝。

这小子的日子，的确滋润。他亲口给说：过年一个人扛个大猪腿，另割十几斤牛肉。晌午猪腿上拉一块，锅里“滋啦滋啦”一炒，四个馒头两碗肉，不用十分钟就下了肚。吃罢嘴对水龙头，“咕咚咕咚”又一气喝个够，浑身得劲。“你夜里搂个枕头睡，得劲个屁。”五爷逗趣道。“我睡觉枕胳膊，就没枕头，叔你可没说对。”

五爷到柱子家拿耙子，进屋一看，柱子正在里屋举起桃花祷告：“桃花桃花显显灵，柱子给你三鞠躬。”他正要鞠躬时，五爷“噗嗤”笑了。柱子慌忙迎出来，五爷说：“心诚则灵。”柱子答道：“羊也怕冻。”

柱子割一车草，停在老年活动中心，弯腰走进去。有人看见他的脚又黑又泥：“柱子，你脚像猪蹄一样，咋上床睡觉哩？”“我照样上，你，敢？”打麻将那儿，五爷一桌三缺一，柱子去补上。头一把，柱子赢了五爷。五爷佯装生气：“小子，你赢叔，有初一就有十五。”“还报复老侄？”“当然，谁给你介绍对象，我就中间打岔。”“叔，谢谢你，光棍的日子美着哩。”

他说得很顺溜，可夜里几回梦过大姑娘小媳妇，都是饿虎一般，上去紧紧搂住过把瘾。

他喜欢前街二嫂。她五十多了，那脸蛋还红扑扑的，像三月的桃花。一见，他俩眼直勾勾地看。二嫂刀子嘴：“看啥看？隔靴挠痒，管屁用？”他小胡子一抖：“解我心里痒。”二嫂瞪他一眼，半笑地一扭一扭走了。他看着二嫂圆滚滚的屁股蛋，一扭一晃的，有趣，好看，直看到那屁股蛋消失了踪影。

他回家，举起那枝桃花，又是一阵子虔诚。这枝桃花，已粉嘟嘟地开放，他跳动的心，像只百灵鸟，直是扑棱，盘旋。

五爷听到一个消息，前村一个媳妇，年前死了丈夫，闺女出了门，她孤身一个有再迈个门槛的想法。又一打听，她是老伴姑家闺女的闺女。他决定走一趟。见着人了，他猛一愣：没想到长得这样排场，那五官不说是神仙用泥捏的也差不多。四十多了，跟三十多一样；两只杏核眼灵动得像是会说话；一张口，句句甜得像流蜜。抽了两支烟，五爷说明来意，把柱子的曲曲弯弯给说个一清二楚。闺女仔细听了，一笑：“只要他知道干，是个家儿。”

五爷像个得胜回朝的将军，兴冲冲走在回家路上。头一回，把《月光下》这一唱段大口大嗓地唱起来。到家就去找柱子。柱子家里正一门心思地举起桃花三鞠躬。五爷踏进门槛，一开口当当地响：“柱子，桃花运，桃花运！”柱子一愣，这老叔，就会拿老侄开涮。坐下，五爷细细一说，原来真的交了桃花运，高兴得张开大嘴笑，半天没合上；那几根胡须，在下巴下抖动得频率很高。

见面那天，五爷特意嘱咐柱子，可把那猪蹄好好洗洗。赶明儿，再买两个枕头去。

到女方家里，停有五分钟，五爷正想托辞离开，让他俩倾心倾肺地好好谈谈。柱子却哼哼哧哧先说话了：“家里的羊……要下羔，我得赶紧回去。”话一落音，站起身就出了门。

五爷睁大两眼，一拍大腿，又急又纳闷，差点噎住气。

再看那闺女满脸羞红，目光却从低垂着的脑袋下牵长了……

小张老师练步（小小说）

文/刘万勤（河南）

熄灯钟响过，一盏一盏灯相继熄灭，校园里一片静寂。小张老师无顾无忌地练步在黑暗里。他走路在脚掌落地时，后脚掌总是擦地，“嚓嚓”地响，老远就告诉人们，我来了。他惧怕这种声响，他厌恶这种声响，他决心消失这种声响。这时校园里一片漆黑，不会有任何人看到，这是最佳的时间段。

他在黑暗里每迈一步，就琢磨那“嚓嚓”声，是后脚掌擦着地面发出的。如若让脚掌上下落地，又尽量放轻，“嚓嚓”声就不复存在。来到大操场，他幼儿学步一样在练步。一步、两步……

小张老师为什么冠之以“小”？原因是在三个张老师中，数他年龄小，数他个子小，当然还有另外一层意思。

他教课，自愧不如同科其他老师，就觉得自己在学校里，在老师中，是个极小的小人物。饭后的校园里，几个老师总爱站一起扯东拉西。他驻足一旁，没人瞟他一眼，更没人搭讪理会。他半句也插不上，像只蠓虫冷不丁地落在这里，顿然加重自惭形秽。

慢慢，他不想让自己的存在，招惹不屑和鄙视的目光，能做到来无影去无踪才好。走路发出声响的不合时宜，引他高度重视痛下决心。去上课及下课，每迈一步，也倾心于“练”，抬腿、着地，像备课那样专注每一个环节。

那天出了大事，让他惊心动魄。校长喊他到办公室。校长很严肃：“你怎么四声也弄不清？学生告你读课文，两个字的四声都读错！”他的胸口“咚咚”在跳，他恨自己无能，眼里的泪水簌簌下落。这时，他彻底感到自己在学校的存在，冠之以“小”，势在必然。

同科老师公开议论他：教语文，四声都读不准，幼儿园水平。他有时看碰跟前，如同挨了一耳光。老师们常说，教学中的失误和错误，就等于医院出的事故。

他羞于见人。甚至上课，形体一在教室门口露出，脸上的肌肉就激烈地抽搐。原来讲课语速的急促，一变而为老婆娘纺棉花，哼哼地慢来，生怕不慎出错再砸锅。若出错，就甚于一个低个子老师擦黑板，一蹦蹲出一个屁。面子全没了，只好立马卷铺盖走人。

开教师会，他不敢从前门进入，那众目睽睽能吓掉魂。他拿出练步的姿态，让自己像个蠓虫一样，从后门轻轻地飞入，落坐在最后一排的墙角。校长轮眼看过到会的人数后，大声说教导员：“小张老师还没来，叫他去。”他在墙角一抬头：“我来了。”他声音小得像蠓虫哼哼。教导员喘着气跑来，说哪都找不见。校长说记旷会。他这才站起来，放大声音说：“我来了。”

功夫不负有心人，他练习走路卓有成效，走路的“嚓嚓”声虽未消失殆尽，但小了许多。他要求自己的脚步声，和分贝无缘，还大有练习的空间。漆黑而寂静的操场，不时隐约闪现着他练步的身影。他边走边琢磨，脚板轻轻着地时，脚趾再略一弯曲，像耙子一样抓地，就能彻底解决出声问题。那天校长通知他有事，他站校长办公室半天，校长猛一抬头，才发现他：“你什么时候来的？”他微微一笑。

全县开展创新教学，小张老师尽心领会宗旨，认真钻研，付诸实践。县教研室主任下到学校听课，发现典型，也发现偏离主旨的创新，予以及时纠正。那天教研室主任来到小张老师的学校，听了几个老教师的课，提出一连串的问题。他看看课程表，要听下一节的语文课。下一节正是小张老师的课，校长就急忙打手机给小张老师，让他过去一趟。下课铃声响了，和教研室主任说话的校长，才想起小张老师。一扭脸，发现小张老师在门里站着。“你什么时候来的？”小张老师低声说：“你打手机后的一分钟。”“噢噢。”校长赶忙通知他听课的事。

小张老师这节课，按照预计目标和各环节的出新，讲下来了。下课回到办公室，心里一直在过电影，忽而心里发毛，像有只小鼠在抓：互动环节是不是简单化了？怎样才更好呢？他拍拍脑袋，怎也磕不出再新的点子来。

他担心教课失误，甚至错误，成为嘁嘁喳喳嚼舌头的谈资。不安的心，使他总是觉得自己更低更小。也好，能像一只蠓虫，不被人察觉更是如意。

早饭后，他正在批改作业，校长大步走进来，说：“教研室主任通知你，十点半钟准时到他的办公室。”他手中批改的笔，开始颤抖：莫非要抓我典型，当全县的反面教材？

下公交，一段路上继续练步。他一步、两步，既快又轻，真的像蠓虫在飞。十点半钟，一分不差地走进教育局教研室主任敞开的门。主任正在伏案写东西。他停下笔，看看手表，咕哝道：“怎么还没来？”小张老师也咕哝道：“我准时来了。”主任一抬头，看到门口站着的小张老师，一连“噢噢”两声，眼里的笑顿时流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