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王有尾小说《十戒》之《不妄语》

《不妄语》

王有尾

夜色降临,对于生活在平原上的王栓来说,就是天空又合上了它的王八盖子。那些在夜色中赶着马车,拉着收好的麦子回家的人,嘴里哼着从说书人或者是戏台那里学来的小曲儿。在全村人看来,一年之中的欢乐,莫过于麦子熟的时候。虽然此时骄阳似火,虽然此后还要把很大一部分上缴国库,但这些都阻止不了他们的快乐。

村东头的戏台子已经修葺一新:一个一米多高的方形土台重新复上了新土,再浇上水,用碾麦的滚石把上面弄硬。再过个小半月,河南来的豫剧班子就会在这里开唱。那时附近几个村的都会过来看戏,乌泱泱的几千人,把村东头的坟地和林场变成了一个小集市。有卖各种小吃的:水煎包,凉皮,面条和炒菜,还有各种小孩的玩意儿。那时王栓最想要的是一个万花筒:一个望远镜一样的筒子,把一只眼睛凑上去,就能看见各种五颜六色的图案,那种奇妙的感觉,王栓至今都无法忘记。

村民把晒好的粮食,迎风再扬一次,把他们用簸箕装进化肥袋里,用麻绳打了口,然后用人抬的称一袋一袋称了,然后再装上马车,交到镇上的粮所,负责验粮食的人,手里拿着一把铁钩子一样的东西,在每一个马车前站定,看上那个袋子就扎那个袋子,然后把勾出来的粮食放在嘴里,使劲的嚼,验证粮食是否真的晒干了,如果遇上稍微潮点的,就得来回去重新晒,再回来交。“大胆刁民!”镇粮所的人已经开始学起来戏词。

今年来的唱戏的班子,忽然多了五六个女孩子。这几天村长陈八角忙得焦头烂额,大队部那几间破房子不仅打扫得干干净净,而且都上了锁,他还召集了村里十五岁以上二十五岁以下的男青年开了个会,告诫大家一定要奉公守法,看完戏就早早回家睡觉去。这些平时干活被称为流皮滑得的年青人,在这件事上倒是热心。他们把林场长得又细又高的几棵槐树砍了,把戏台子上那些已经快要腐了的老树杆子换掉,在搭台子那几天,大家真是集思广益,用戏班子的布把戏台子捂得严严实实,前台和后台只见只能从台上过去,外面的人根本从旁边看不见后台卸妆的姑娘们。但他们也因此多了一个特权:送水。但据村里送过水的小青年讲,那些女孩子都高傲的很,根本就不正眼看人。

有一次王栓和陈水生因为年龄小,悄无声息的从侧面爬到了后台。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女孩正在束腰,她用一条很长的白布,在自己的腰间来回束了一层又一层,后来打结的时候就松了,重束,又松,这时候过来一个花脸的男人,用一把很长的枪朝那个女孩的腰敲了一下,那些白布哗啦一下蚕丝一样掉了一地,那个女孩慌乱的蹲下去捡,才看到了趴在地上的王栓和陈水生。“哎呀!有人。”她惊慌的喊了出来,那个花脸的男人吓了一跳,怒目瞪着趴在地上的王栓和陈水生,“哪里来的兔崽子?”没等他用木枪,王栓和陈水生就连爬带滚的出来了。正因为这个小女孩,王拴记住了那年的这出戏《铡美案》,当时正在演秦香莲告御状,挤到前台的王栓看见化完妆出来的那个小女孩,腰细得像一个碗口,那个小女孩仿佛也看见了他。

“哎呀!有人。”在很长一段时间,王栓都在学这句话,“为什么他们说话和咱们不一样?”他问陈水生,“跟咱们不一个地方呗!”“不对,我觉得以后咱们都应该像她那样说话。”后来他们喊来四凤和五凤,并把这句话教给她俩,四凤根本就不学,五凤倒是很快就学会了,“哎呀!有人。是这样不,王栓哥。”“还行吧!不过有点软,要这样喊,哎呀!有人。”王栓一本正经的纠正。

“休得胡言!”台上的戏子的对白也被他们一伙人给记住了,等他们因为一件小事吵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就有一个人先说,另外的一个也会跟着说同样的四个字,然后一场可能的武斗就变成了文斗。他们还在戏台领班那里学会了一句:有板有眼叫戏,没板没眼叫屁。

仿佛一时间,大家都找到了一种全新的说话方式,村里比王栓他们大的小青年学的多,虽然王栓他们几个只学会了简单的几句,但这几句几乎伴随了他们整个夏天,晚上戏散集合的暗号被定为“哎呀!有人。”每次五凤站在台上喊出这句,不出五分钟,七八个小伙伴就聚齐了,他们相约去不远处的坟地一块摸知了!这种一整天叫得人头嗡嗡作响的小东西,可是他们的美食,其实在它们蜕变之前更好吃,但都被年龄大一些的人给挖得差不多了。年龄小的王栓他们要吃得到树上去摸。

胆大的邱中华领着已经集合好的一众人,悄悄在夜色在夜色中向他们先人的坟地进发。“那里有鬼!”五凤已经打了退堂鼓,“那些都是大人骗小孩的,我们现在已经不是小孩子了。”邱中华一边说,还一边想他们讲起自己曾经一个人来这里摸过知了,备受鼓舞的大伙儿跟着邱中华,趟过一片荒草地,一晃就来到了他们先人的坟地。

这块坟地据说本来是村里的公用坟地,后来村里经历了十几代,人越来越多,就把外姓的给迁了出去,只留下陈姓一家。去年,迁邱中华他们邱姓一族的祖坟时,王栓他们也在场,村里请来的道士,嘴里念念有词,先点鞭炮,邱姓族人磕头行礼,村里的年青人用铁锹把坟挖开,村里一个德高望重的人手拿一把小铲子,一边念叨,一边跳下去,嘴里大概说的是要把他们挪到更好的地方,然后一层一层的把那些覆土清除,把散架的骨头一块一块捡进一个木盒子里,然后一路烧香磕头把他们迁到村北边,但后来据跳下去的老陈头回忆,那天他迁的那个邱姓先人好像不是他本人,因为家谱里记载这个邱先人个高骨宽,但这个骨架很小,“看我都说了些什么。”老陈头也学起了戏词:“休得胡言!”

很多年以后,看见自己重修的家谱里,那些面目可疑的先人,王栓就想起了老陈头当年的话,他在青海参加一个人文类的活动时,一位沈姓的考古学家告诉他,其实大多人修家谱,都喜欢往名人后代上靠,这样修着修着就不靠谱了,其实这些在当年老陈头的嘴里已经得到了验证,但谁都不会相信,因为什么呢,因为不可考吧。王栓心想。

后来邱中华告诉王栓,其实他自己一次都没有来过这片坟地,连用火烤知了的招也是他从陈水生他二哥那些人那里学来的。因为没有人愿意上去摸知了,大家不得不采纳了邱中华用火烤知了的建议,王栓和陈水生去弄麦秸,他们几个负责听哪个树上的知了最多。等王栓他们回来,邱中华指着最大的一棵柳树说:“这上边最多。”“这是我太太太爷的!”陈水生说,“没事,咱们磕个头!”于是他们一伙在夜色中磕头,五凤有点害怕,说:“咱们回去吧,俺娘说,村南边也很多。”

夏夜的麦秸火,发出冲天的红,树上噼里啪啦的往下掉知了,王栓他们捡起它们,又重新把它们扔进火堆里。还没过两分钟火就灭了,一共烤下来20多个知了,还有几个捡起时,还在知了知了的叫着,邱中华一边把它们扔进火堆,一边还不忘那句戏词:“休得胡言!”

陈水生的二哥陈木生终于答应王栓和水生,下次给唱戏的送水时带上他们两个!他也唱着戏文:“书馆内无有人正合我愿,这时候我正好去把文观。 想观文我又怕被人撞见,怕人来看见了难避闲言。”王栓和陈水生一人手里提着一个水壶,紧紧跟着二哥,大步从戏台的侧面进到了后台。后台里乱哄哄的,大家谁也没有注意到他们仨。陈水生的二哥把水壶从他们手里夺过来,交给了一个正化妆的姑娘,“来!喝水!喝水!”陈木生说,“没看正忙着呢吗!”那个正化妆的姑娘看都没看一眼,“就放那儿吧。”陈木生把两个水壶放到那个姑娘旁边的箱子边,“还有事吗?”“没,没了。”“出去。”陈木生领着他俩原路返回。王栓看见,先前那个束腰的小女孩正在玩万花筒,和他在外面看到的一模一样,“哎呀!有人。”王栓脱口而出,那个小女孩,放下那个万花筒,朝王栓木然的看了两眼,仿佛从不认识他。

从里面出来后,王栓一直没精打采,“栓儿,过来。”王栓朝着人多的地方望去,奶奶正拄着拐杖向他走来,王栓把头一扭准备跑掉,这时的奶奶,多半是因为爱看唱戏,要王栓去给她放羊呢。“奶奶这儿有好吃的!”王栓把头扭过来,只见奶奶把手里的牛皮纸一层层剥开,“肉!”王栓扑了上去。每年的这个时候,王栓的姑姑都要来看奶奶,因为王拴的姑父在附近的乡里做干部,所以每次来,姑姑都带好吃的过来,奶奶舍不得吃,又害怕王栓一次性吃完,就把他们藏在面缸里,柜子里,有一次居然藏到了灶房,但这些似乎根本难不倒王栓,王栓总能准确地找到它们,并一点一点的把它们消灭。“放心吃,你姑去放羊了。”

王栓的姑姑年青时据说是村里最漂亮的,长大后经人介绍,嫁给了年青有为的姑父。后来王栓姑父在仕途的成就也是一帆风顺。王栓小时候,就长住姑姑家,尤其是父亲死了母亲改嫁后,虽说王拴是跟着奶奶过,其实很多时候都是住在姑姑家里。姑姑家有两个大他很多表哥,还有一个比他大一岁的表姐,他姑姑经常给他做那种放很多酱油的面条,这在王栓他们村是很少吃到的。王栓记得,每次他都能把一大碗红彤彤的面条连汤带面吃完,一旁的表姐总是笑他。表姐还经常给他讲王栓从未听过的故事,他觉得表姐很厉害,特别是她那滔滔不绝的深情,讲到卡壳的时候,还不忘问他一句“你知道吗?”“不知道。”每次王栓都这么回答。

王栓并不准备一次就把这些牛肉吃完,他把剩下的小半块重新包起来,一晃就消失在热闹的看戏的人群里。他又一次爬进了唱戏的后台,几个拿着刀的男的在里面比划着联系着,王栓四下瞅了一下那个说“哎呀!有人。”的小姑娘,没瞅见,他又偷偷绕到前台,前台的戏已经接近尾声,王朝马汉已经把虎头铡都抬了出来,王栓拿着那个抱着牛肉的牛皮纸,沮丧的从戏台上下来!“王栓。”陈水生一把就叫住了他,“给你吃吧。”王栓把牛皮纸递给陈水生,陈水生小心翼翼的打开,闻了闻那块鲜红的肉,又恋恋不舍的把它重新包好。“跟我来。”

大队部的院子里空空如也。陈水生和王栓蹑手蹑脚的溜了进去,他们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陈水生的二哥陈木生正一只手抱着那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一只手在那个小姑娘身上乱摸着,“他在找什么?”王栓木纳的问水生,“他在耍流氓。”陈水生把那块抱着牛肉的一坨,扔了过去,“谁?”陈木生吓了一跳,赶快放开那个小姑娘,四周看看也没人,然后随手捡起那团牛皮纸,轻轻打开,“牛肉!”陈木生得意的又笑了起来,并把那块牛皮纸转手递给了那个小姑娘。

王栓和陈水生从院子里一身汗跑出来,跑了很远很远才停下来。“这件事谁都不许说。”陈水生恶狠狠的看了王栓一眼,就头也不回的走了。

第二天,王栓很早就去了陈水生家里,陈八角早出去忙活戏台的事了,陈木生也不在。“走去你二哥房子里看看。”王栓对陈水生说,“有啥好看的。他初中的书咱们又不懂。”“走嘛,”陈水生拗不过王栓。堂屋的西边是一间破旧的房子,几年前还是水生家喂马的地方,随着孩子们年龄的增长,已经开始到了搬出堂屋的年龄,陈八角,就在这个破旧的马房旁边搭了一个草棚子,把马从西房里牵出来喂养,然后把西房一收拾,就变成了陈木生的书房。

王栓和陈水生挤过破旧的门缝,来到这间昏暗的书房。书房里就一张破床和一张破桌子。床还是那种横着只有四根木棍,上面铺的是高粱秆编织的硬席。那张破桌子上,扔着基本初中的书,王栓翻了一会儿,什么也没有发现。“看这里。”陈水生在高粱编织的席下面翻出了几本异样的书。那些书的封面很花哨,“哎呀!武侠!”陈水生一眼就认了出来。“飞狐外传,这本我要看。”陈水生把书塞进自己的怀里。“这本是啥?”“金瓶梅。””应该也是武侠,你看吧。“陈水生又递给了王栓一本。

已经上五年级的王栓,当时读的时候,还半懂不懂,但觉得很刺激,知道多年以后,王拴才猛然想起,其实自己最早的文学启蒙和性启蒙都源于这本已经里面尽是残页的书。反正在当时,王栓贫瘠的性想象,也只有“哎呀!有人。”和四凤五凤。也直到多年以后,从五凤那里王栓才明白,其实自己少年时的孤独和孤僻,多半是因为忽然发现了同龄人所未发现的新游戏,又无法与人分享这种刺激的新游戏所导致。

那个夏天的戏看得真是没有滋味,以至于后来,王栓和陈水生都不经常去看了,而是躲在家里,他们还怂恿四凤和五凤也别去看。一度,全村人都在忙着村东头看戏,他们四个却在村西头溜达,等到太阳落山,大戏唱完,大人们去村西头的河里洗澡的时候,还能看见他们四个。多年以后,那时的王栓已经先后睡了四凤和五凤,他才明白,其实自己最早的朦胧的情感,就开始于那个漫长的夏天,那个漫长的戏台后面,那个说“哎呀!有人。”的女孩。但大戏还是唱完了,那个女孩也跟着一块消失了,随之消失的还有陈水生的二哥陈木生。

当时拆戏台的时候,陈木生还在,他还爬上高高的木杆子解掉那些缠在上面的布,戏子们把戏服装进戏箱子,陈八角把余下的请唱戏的钱给那个班主结清,并约定了来年再来的时间。年青的男戏子把戏箱子装上马车,一路撵着黄土就向西去了。据那个班主说,离着不到五十里的黄河那边,已经约好了下一场戏,“但那边已经是河南了。”班主一边抽烟一边唱:“自古道将相本无种,有志男儿当自强。 有一日得遂我凌云志,我定要扫尽奸邪振呀振朝纲。”

“木生!木生!”陈八角托着个公鸭嗓子在第二天的大喇叭上一通狂喊,等到晚上了,依然不见陈木生的人影。直到多年以后,大家才知道,陈木生居然跟着那个戏班子走了,后来又去了新疆,后来还娶了那个喊“哎呀!有人。”的姑娘,只是多年之后的王栓,再也没有见过陈木生和那个姑娘,大学毕业之后他远赴新疆支教,也曾一刹那想起过,当时陈木生带他和水生送水时,相中的并不是这个小姑娘。但又有什么关系呢,王拴已经忘了她长什么模样了,只记得她的腰像碗口那么细,她的声音也很好听。“哎呀!有人。”王栓到现在都能学出来她当时说此话时的调调。

2016.8月于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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