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青松:边连宝在雄县的文论创作——兼论“瀛洲二子”的文学理念的形成[下]

二、《苏诗评选》

边连宝在雄县完成的另一种著作是《苏诗评选》,《苏诗评选》是在《施注苏诗》的基础上所作,并未刊行。边批《施注苏诗》十册,康熙三十八年刻本,今藏西南大学图书馆藏。[1]边连宝题识云:

五十七岁病叟随园书,时乾隆丙子仲秋。

《苏诗》一部,共十册,戈芥舟所赠书也。其中朱笔出自芥舟,然不多,不过三两卷而已。题目上墨笔圈点以别甲乙,乃余所为。甲可读,乙备览。因病不能细加圈点,姑俟他日为之。且所录亦太宽,仍俟他日严选。其笔墨过缛,不能杀缚事实,反以掩其情者汰之;其勉率应酬,气促言喘而短味者又汰之,汰此二种,而苏诗之妙乃出矣。

从这则跋文可以看出,《施注苏诗》为戈涛所赠,其中的朱笔评注为戈涛所作,文字不多。边连宝在此基础上作《苏诗评选》,此书并未象《杜律启蒙》那样系统成书,只是评点之作。今存戈涛、边连宝批本《施注苏诗》,戈涛眉批、夹注在前,标“戈云”,评语较少;边连宝评语为墨笔,万余字,圈点甚多。除了对苏诗的具体评判外,边连宝在《施注苏诗》目录上有眉批13条,是他的主要观点,后大多收于《病余长语》卷十二,文字略有差异,今全录之如下,以见对比:

(1)黄山谷太涩,陆放翁近滑,或称苏黄,或称苏陆,俱非敌手也。斟酌于二者之间,其惟坡公乎?然其天才固尔,殊非有意斟酌者。

《病余长语》卷十二:“山谷过于生涩,放翁未免剽滑,斟酌二者之间,惟我坡公而已。或称苏黄,或称苏陆,均非敌头也。然其天才固尔,非有意斟酌也。”[1]P412

(2)自渔洋主盟以来,诗家多尚细腻,细腻未非正派,然其风格亦稍卑矣。余友如李露园、张晴岚、董曲江辈,其诗都极细腻,大约都是新城一派,其风格都不甚高。读《苏诗》当观其稀枝大叶,乱头粗服,不大修饰处,然初学须从细腻入手。诗中好用内典,自是一病,然亦大半口头机锋耳,未必果有所得。而渔洋《论诗绝句》乃云“字字华严法界来”,无乃震于其迹耶?

(3)昌黎铭樊宗师墓云:“古于文词皆己出,后惟不能乃剽贼。”《苏诗》无论佳否,总是己出,不肯拾人牙后慧, 然非轧茁吊诡家所得借口。

(4)杜韩苏三家,都不拟古乐府,是其最高处。东坡不喜扬子云文,谓以艰深文其浅陋;又不喜孟东野诗,谓云“奈何将两耳,听此寒虫号”。然余谓坡公于两公倘一为染指,其诗文当更有进。

《病余长语》卷十二:“东坡不好扬子云文,讥为‘以艰深文其浅陋’;不好孟东野诗,云“焉能将两耳,听此寒虫号”。然东坡公设于二子略一染指,其诗文当更有进。”[1]P413

(5)余尝谓古文一道,至欧苏而为盛之极,亦至欧苏而为衰之始。盖欧近于甘,苏近于滑,甘者药之以苦,滑者砭之以濇。故读欧苏者,不可不兼读曾王,因论苏诗,故及之。

《病余长语》卷十二:“古文至欧苏而为盛之极,亦至欧苏而为衰之始。盖欧近于甜,苏邻于滑,滑者药之以涩,甜者治之以苦,故读欧、苏者,不可不兼以曾、王。”[1]P413

(6)古体不规模汉人,近体不规模唐人,故无无套头,亦无奅语,向所谓必自己出者固如此。虽云偭矩改错,然较之虎贲中郎,相去远矣。胜国北地历下诸公,何曾真见宋元诗也。

(7)东坡为人最爱才,亦最虚心,故能茹纳群英,倾倒一世。本朝王阮亭庶几似之。然坡公则听其自来,阮亭未免有意号召耳。

(8)七言近体,记得露清真,而不伤于俊,当为宋人之冠。七言古体,则浩气空行,独有千古。眼中笔下,何曾有杜韩两家来?惟其无有,故能与之鼎立。至五言古近,俱非所长。

《病余长语》卷十二:“东坡七古可谓浩气孤行,独有千载,眼中笔下何曾有杜、韩两家来?惟其无有,故能与之并。”“东坡七言近体无他谬巧,只是刻画清真而已,五言律绝非所长。” [1]P412

(9)苏书不落晋人窠臼,苏诗不傍唐人门户,故能自成一家。然非野狐禅之谓也。读者须辨。

《病余长语》卷十二:“东坡五言不规模汉人,七言不规模唐人,故能独出机杼,自成一家,可谓言必己出矣。然非‘野狐禅’之谓也,亦非佶屈聱牙,‘句读欲学盘庚书’者,盖言必己出,不必定如樊绍述也。”[1]P412按:此乃(3)(6)(9)之结合。

(10)一韵而屡用之,多至牵强凑泊,而不自然,其势然也。然思以偪仄而益精,因以倍得奇者,亦往往有之。如歧亭五首等篇是也。

(11)韩好用险韵,苏不甚用险韵,盖其思不如韩之精也。但所谓险韵者,亦只是平常字耳。若以奇字为俭韵,失之远矣。

(12)据古人成句作典故而运用之,诗中故有此法,而坡老尤多。然有冷癖处,亦有晦抝处,絫自行注明,不可为训。

《病余长语》卷十二:“时文、古文、诗歌、词曲,体裁既异,则其所用字句自应各有界限:曲语不得用之于词,词语不得用之于诗,古文语不得用于时文,其体然也。宋诗较唐诗清真有余而雅驯不足,坐此故也。坡公天才卓荦,无施不可,故凡佛经道藏、巷议街谈、方言土语、小说稗官,一经点化,无不奇趣横生,厌心惬目。然于风雅正则,未免有累殊不可为训也。”[1]P415

(13)东坡雅不好作气象恢廓语,惟“令严钟鼓三更月,野宿貔貅万灶烟”一联耳。东坡亦颇得意此联。尝与永叔“沧波万古流不尽,白鸟双飞意自闲”之句并称之。然为此亦颇不难。且屡见而不鲜,明七子专事此等。故可厌也。

《病余长语》卷十二:“宋人不好苟为炳烺语,而坡诗中尤少,惟‘令严钟鼓三更月,野静貔貅万灶烟’一联,气象差为阔大耳。惟此等语绝少,故不足压有明作者之心。‘万马不鸣听号令,诸番无事乐耕耘’‘沧波万古流难尽,白鸟双飞意自闲’,欧公语也,坡公尝以己之‘令严钟鼓’句媲之,盖亦颇自得意也。然此等语恐屡见不鲜,有明诸公专学此等,便成奅话耳。”[1]P414

这十几则评语内容分为两部分,一是对苏诗的态度:边连宝认为,苏诗的好处在于独出机杼,不倚傍门户、不剿袭,言必己出,但也绝非毫无根基的野狐禅。其缺点在于用典过多,不足为训。苏诗避免了黄庭坚的生涩与陆游的轻率,但也难免轻率处,如稍微吸收一下杨雄、孟郊的艰深,或可药之。《病余长语》把这个缺点称为“谐”,边连宝认为诗少带一些诙谐,通俗易懂,但通体皆谐便不可取。选诗者将这些诗一体选入,有违作者本意。“‘谐’字最害事,一首中略带谐语则可,若通体皆谐,直是打油矣。坡公诗如‘宁可使食无肉,不可使居无竹’‘误剔灯花落,茶毗一个僧’等作,未免近恶,编辑者一概拉杂阑入,要非先生意也。”[1]P72在前面的题记中,边连宝认为苏诗的缺点有两种,一是笔墨繁缛,以至于掩盖了情感的表达。二是率尔应酬者的作品过多,再加上《病余长语》所谓的“谐”,三者是苏诗的弊病,将这三种诗剔除,才能见苏诗之真,“余有《苏诗评选》一书,于此或庶几焉。” [1]P411戈涛在为边连宝作的《随园诗序》表达了与他一致的看法:“学者仰天俯地作为文章,不尽读古人之书,不能自成其文;不尽去古人之书,不能自成其文。昌黎品樊绍述云:‘惟古于词必已出,降而不能乃剽贼。’欧阳子续之曰:‘孰云已出不剽袭,句断欲学盘庚书。’绍述似无足深论,然二公之言,可参求得其道矣。”[7]P148戈涛认为在学习古人与自我表达之间要有一个适当的度,对比上述评语(3),这无疑是对边连宝理论的补充。

二是对前后七子、神韵说的批判:边连宝批评“北地历下诸公”即前后七子,标榜“文必秦汉,诗必盛唐”,刻意法古,专说大话,但都是“套头语”、“奅语”,与苏诗截然相反,如有人批评“后七子”中的李攀龙诗“读至十余首,‘天地’‘风尘’‘百年’‘万里’屡出可厌” [11]P639。这与前述《杜律启蒙》所提倡相同。边连宝认为“神韵”的缺点在于刻意描摹空灵、心不在焉,他的创作则追求雄浑阔大、独出机杼。“阮亭于表圣《诗品》中最喜‘不著一字,尽得风流’八字。余则不然,余所最喜者‘返虚入浑,积健为雄’及‘惟性所宅,真取弗羁’十六字耳。……阮亭所取总不离‘神韵’二字宗旨,余所取者乃在‘大风卷水,林木为摧’耳。”[1]P29连宝看到尽管前后七子与王士禛风格有异,但有一点是相同的,就是没有真情实感,这是他们共同的弊端。在评语(2)中,边连宝对王士禛的鉴赏提出了不同的意见,他认为苏诗的特点是阔大、自然。其病在好用佛典,但大半是口头机锋,并没有什么意义,王士禛对这类诗评价甚高,并非笃论。边连宝对“以禅喻诗”绝不苟同,他认为“机锋家大半信口胡诌”[1]P147,学此道者,貌似高深,实际上多半未有所得。这与上述认为王士禛“不知言”是一致的。同时,评语(2)是一则很重要的文学批评材料,展示了边连宝对朋辈诗歌的态度。其中的李露园即李基塙[2]、张晴岚即张颖[3]、董曲江即董元度[4],都是当时较有影响的诗人。边连宝认为认为他们的诗都受了王士禛(“新城一派”)的影响,走细腻一路,“格都不甚高”。此时李基塙刚刚病故,张颖、董元度尚在人世,边连宝的评语完全是自己内心的表露,并没打算发表,因此也没收入后来写定的《病余长语》。

西南大学藏批本《施注苏诗》目前的状况是,戈涛、边连宝的批注外,尚有朱笔纪昀批注,上钤戈涛、芥舟、边连宝、随园、河间纪昀、观弈道人、昀印、晓岚等多处印记。纪昀批注与《纪评苏诗》大同小异,且前有墨笔《评点苏诗记言》一则,与《纪评苏诗》序文一致。此书前有边氏后人边凤诏的墨笔序文:

此晓岚、芥舟、家随园三先生批点本也,丙午夏杪,介公自都中来,谈及晓岚、芥舟有评点苏诗查注本甚精当,此三先生批点本,各于所评,互有指驳处,更豁人心目,实三家珍藏秘本,幸不我鄙弃,出以相示。诏谨阅之,跃然曰:“诚为后学指南,何异敬聆吾瀛三先生之训于一堂也。介公先为校阅,乃八日而毕,绝无舛讹。诏后此得见晓岚、芥舟两先生所评查注本与否,竟不能必,而至戚兄弟,文墨之交,溘然长逝,触目伤怀,因书数语于卷端,以识不忘。嘉庆乙亥秋七月,凤诏来泉。

据边凤诏序,边连宝《苏诗评选》上的纪评最迟在乾隆五十一年丙午(1786)就已存在,当时纪昀尚在。据《评点苏诗记言》,纪评苏诗始于丙戌五月,初以墨笔,再以朱笔,三以紫笔,后又在查慎行手批本中作夹批,最终于“乾隆辛卯八月”第五次批阅,缮写“净本”,以便省览。既然是“净本”,则不可能在前人批注上再加批注。又,观其笔迹,似非纪昀亲笔。因此,此书纪评可能是他人移录。尽管如此,将“河间七子”中最著名三个诗人的评语捉置一处,使后人得以“敬聆吾瀛三先生之训于一堂”,也是功德一件。从内容看,边连宝与戈涛意见一致较多,偶有与纪评有异者,此可见几位诗人之不同。如:

《施注苏诗》卷二《和子由记园中草木十一首》之六:“谁知念离别,喜见秋瓜老。”

戈涛夹批:“借瓜代意。”边眉批:“此当秋雨动归思也。惜芳晨而苦秋风者,人之恒情。

今乃见秋瓜之老而喜者,以念离别之故,欲其及瓜而代耳。”

《施注苏诗》卷四《望海楼晚景五绝》其四:“楼下谁家烧夜香,玉笙哀怨弄初凉。    

临风有客吟秋扇,拜月无人见晚妆。”边眉批:“唐调之遗。”纪眉批:“此首格卑。”

希望有关部门重视这套书,最好能够彩色影印出版,以供研究之用。——由于边连宝《苏诗评选》关注度较小,故赘言如此。

三、戈涛对边连宝文学理论的总结

边连宝在雄县,除了与东家李斯迈交往之外,还有一些朋友来拜访他,如献县张颖、丰润谷廷珍、曲沃秦武域等,其间雄县画家梅汝龙为作《茗禅图》,戈涛、李中简、纪昀、刘炳、边继祖、朱筠、陈浩等均有题咏,备极一时之盛。这期间与之交流最多的是戈涛,主持云南乡试结束后,戈涛因母病故,乃于乾隆二十一年至二十三年守制丁忧。此时将近六十岁的边连宝开始考虑自己的身后之事。早在乾隆八年(1743),四十四岁的边连宝就与戈涛约定,二人后死者任传。(《边征君传》)[7]P79乾隆十四年(1750)诏举经学,边连宝、戈涛同时被举,边连宝辞不赴。彼时,边连宝五十岁,其间经历十二次乡试、一次博学鸿词,皆未中,对于科名他已彻底绝望,立名节以自见成为他人生的支点,因此,这次拒朝廷之诏可以看作是边连宝苦心砥砺名节的行为。边连宝一生穷愁坎坷,加之此时大病一场,与死亡擦肩而过,更增加了他对身后之事的期待,他想在有生之年看到别人对他的认可,以稍稍慰藉落寞的内心。“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晚年的传记对他来说将是一生最大的安慰。乾隆二十二年(1757),他致书戈涛,乞作生传。戈涛很能理解这位忘年之交的用心,作了“倾倒骏迈,为时传诵” [12]P2108的《边征君传》,其中除了记述随园先生的高尚情操外,对他的文学成就给予了客观深入的评价:

故其率然有作,直吐其胸中所欲言。倐如风樯骏马、快剑长戟;奔流激湍、粗沙乱石,悬崖绝涧,瘦竹枯木,枒杈万状,不可睨瞩,古今文无不如是。于诗,怪变特甚。……君之诗踵韩肩孟,其纵恣跳荡,时出入太白、玉川子间。而予方踽踽学右丞、左司,偶属和,窃效君体,则蹒跚失步。君涉笔为予所为,冲如寂如,忽不知才气之焉冥也。[7]P78

戈涛认为,随园之文直抒胸臆,一泻千里,雄奇怪异;其诗既有韩愈的雄强豪放又有孟郊的敛气约神,兼有卢仝的奇谲与李白的豪放。同时,边连宝将诗集付戈涛订正,并嘱其作序。戈涛读完所有的诗后,其评语如“硬接为妙”“奇情蓬勃”“奇趣横生”“用韵倔强,少陵衣钵”[5]等,认为随园之诗具有奇、硬、倔的特点,但语语发自肺腑,并非刻意学来,故其《随园诗序》云:

今读随园诗,纵横排奡,不可方物,而各有一随园者存。即其晚年深造自得,其刚果之气不能尽没于冲夷澹寂中,此随园之真也。其骨近韩,其神近孟,其气近李,其情思近卢。惟其近之,是以似而有之。至谓某篇学某,某篇学某某篇,则断断无有。近日新城之学徧天下,予以为一信阳而已!信阳画自唐以上,新城则兼泛滥宋元以下,故每作一诗,胸中先据有一成诗,而后下笔追之,必求其肖而止。所作具在,可一一按也。予非敢瑕疵前人,然恐诗道坐敝于此,则明七子不独任咎。[7]P148

戈涛认为尽管随园诗兼有韩、孟、李、卢的神气,但其最大特点就是其原创性,而不是模仿。戈涛此言别有所指,在《边征君传》中,囿于题材,不便展开。在此将自己与随园先生的文学主张发挥得淋漓尽致。戈涛在《随园诗序》以随园诗为例,主张诗要以性情为主,在表达形式上,要学古但不能食古不化,无论是七子还是王渔洋,其拘泥的风气最终导致形式主义而丧失性情。如今“神韵说”占据诗坛,无非是前后七子的流风,他们的共同之处在于模仿,不同的是七子模仿唐以前,王渔洋兼模仿宋以后而已。

戈涛的《边征君传》《随园诗序》《杜律启蒙序》三文,对边连宝的文学理论作了系统的阐发与总结。以“诗言志”的主旨而论,从个人经历到性情表露,是诗歌创作的真正途径,这样的创作态度自然走向对追逐“神韵”的批判。而这完全是随园先生发自肺腑的宣言,不是为批评而批评。乾隆二十六年,戈涛受县令万廷兰委托纂修《献县志》,以边连宝尝馆于献县,乃将之入《流寓传》,论其诗云:

喜为诗,诗有奇情,多跌宕于昌黎、玉川子间,其或敛气约神,则与东野为近。近世诗宗新城学,多务修饰婉丽,征君痛斥之,以为弊将与王李等。故往往粗头乱服,直达其胸臆,然惟征君天才能为之,余子不敢效也。[13]

随园先生虽短暂流寓献县,然雪泥鸿爪,足令沧江生色。戈涛在《献县志》中,将《边征君传》《随园诗序》中的观念融于一体,夹叙夹议,斐然成章。

边连宝对戈涛评价非常满意,他说:“芥舟论余诗……其中不无称许过当之词,余所深愧。独后段所谓‘随园之诗自成其为随园而已’又曰‘各有一随园者存’,则非知余知深者不能道也,故余酬芥舟有云:‘敬取一语敢拜受,行间字里皆随园。’”[1]P210-211让边连宝更慰的是,戈涛不负知己,承受着被时人嘲笑的压力,在文学理论方面坚定地和他站在一起。自乾隆十一年(1746)边连宝寄诗戈涛云:“近思裁伪体,可与外人论!”[14]二人就开始了对当时流行的“神韵说”的反思,至此是一个总结。边连宝在表达感谢的《酬芥舟为作生传并叙诗稿,兼索杜、苏二家诗注叙》诗中称赞戈涛:“维公更弁我诗集,手持枹鼓登骚坛。愤然欲拔新城帜,舌锋笔阵争腾翻。人讥蚍蜉撼大树,吾谓蕞尔踢靴尖。孤军锐卒捣窟穴,百年壁垒失完坚。”边连宝说自己之所以“喋喋不已”地反对“神韵说”,原因是“诚以风雅一道所关于世道人心者为甚巨,不敢谓无与己事,一委诸泛泛悠悠之口也。”[1]P208他在《寄呈芥舟》中说:“一自新城张伪帜,百年坛坫走滕邾。定知感慨今犹昔,敢道英雄君与孤。大力自堪斡溟涨,小匡窃愿效微躯。廓清直是吾侪责,莫遣江河更下趋。”[15]说明面对斯文所关,他具有强烈的责任感。

四、结语

王士禛主张诗以“神韵”为主,于《诗品》独取“冲澹”“自然”“清奇”三者[16]P280,强调恬淡清远、含蓄蕴藉,“言有尽而意无穷”,不提倡过于直白、外露的“沉着痛快”的风格。这在以前后七子肤廓、粗豪诗风占据的诗坛,无疑是一剂清新剂,影响一代诗风,其来有自。而边连宝所取在雄浑、疏野、悲慨一路,这与王士禛是完全不同的取向。不同的出发点,本无对错之分。“神韵说”的贡献有目共睹,然享盛垂百余年,其流弊亦随之,“不善学者,往往易流于浮响”[17]P1794,从而成为诗歌发展道路上的障碍,这与“诗言志”之义背道而驰,边连宝、戈涛乃起而纠正之,是诗歌发展史上物极必反的自然规律。《清人诗文集总目提要》云:“边连宝与戈涛互作序言,共同驳议神韵之非,于乾嘉诗坛独树一帜。”[18]P686

在雄县的六年,边连宝的生活中发生了如下的大事:友人河间左塽(1755)、景州李基塙(1755)、河间夏调元(1757)先后卒,任丘老屋被火,之后复被盗麦(1757),孙生八月夭(1758),妻李氏卒,自己大病几死(1759)。一系列的灾变,让晚年的随园先生更加贫困,他不得不在六十余岁时依然处处流寓以维持生计。乾隆三十一年(1766),随园先生六十七岁,迫于生计,再次动身去新安(即今安新县)教馆,当路过雄县西楼村的时候,春风骀荡,老柳飞绵,随园先生伫立良久,他想起了与自己患难与共并客死在这里的妻子。[6]

作者为河北大学文学院教师。


[1]《评选苏诗》久不为人知,2005年韩胜先生曾去查阅,2016年笔者因整理《坳堂诗文集》去查阅过。

[2]李基塙(1701-1755)字露园,直隶景州(今河北景县)人,康熙五十三年举人,官湖南永定知县。有《墨霞堂诗抄》五卷。纪昀《纪文达公遗集》卷九《镂冰诗钞序》云:“畿辅诗人……雪崖以后,北士之续其响者,惟景州李露园、曹丽天、任邱边随园、李廉衣、献县戈芥舟寥寥数人。”

[3]张颖(?-1763),字晴岚,献县人,有《觉非子》古文一卷。乾隆《献县志》卷十《流寓传·边连宝》:“乾隆己未、庚申间,客邑东周村,与邑士张颖、戈涛友善,颖亦能诗,犹善古文,结体廉洁,征君叹弗如也。”

[4]董元度(1712-1787)字曲江,别号寄庐,山东平原县人。乾隆十七年进士,任江西定远县知县,改任东昌府教授,有《旧雨草堂集》八卷。 

[5]此评语并见中国人民大学图书馆古籍部藏《随园诗集》。

[6]边连宝《随园诗集》卷三十一《过西楼村故居有感》:“幽恨填膺不可裁,泥鸿雪爪又重来。半生随我偿书债,一夕从兹赴夜台。愁见柳绵仍骀荡,遥怜燕垒已摧颓。风前欲剪招魂纸,绣涩葳蕤未忍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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