觅苏记·镇江金山寺:佛印留带(上)韦力撰
·宋元祐四年六月,苏轼出知杭州,他赴任途中过润州,润州即今之镇江。苏轼在镇江游览了著名的金山寺,于此见到长老佛印,为此他写了二首七绝《以玉带施元长老,元以衲裙相报,次韵二首》:
病骨难堪玉带围,钝根仍落筑锋机。
欲教乞食歌姬院,故与云山旧衲衣。
此带阅人如传舍,流传到我亦悠哉。
锦袍错落差相称,乞与佯狂老万回。
金山寺正门拉起了栏杆
此两首诗讲述的是东坡将玉带施给金山寺的故事,此故事流传甚广,有多个版本传世,其题目大多为“玉带换衲衣”。以转录宋普济在《五灯会员》中的所载:
师一日与学徒入室次,适东坡居士到面前。师曰:“此间无座榻,居士来此作甚么?”士曰:“暂借佛印四大为座榻。”师曰:“山僧有一问,居士若道得,即请坐;道不得,即输腰下玉带子。”士欣然曰:“便请。”师曰:“居士适来道,暂借山僧四大为座榻。只如山僧四大本空,五阴非有,居士向甚么处坐?”士不能答,遂留玉带。师却赠以云山衲衣。士乃作偈曰:“百千灯作一灯光,尽是恒沙妙法王。是故东坡不敢惜,借君四大作禅床。病骨难堪玉带围,钝根仍落箭锋机。会当乞食歌姬院,夺得云山旧衲衣。此带阅人如传舍,流传到我亦悠哉。锦袍错落犹相称,乞与佯狂老万回。
游客扫码后方可入内
某日,东坡在金山寺与佛印斗智,因为他反应慢了半拍,只好把玉带赠给该寺。佛印回赠了他一件旧衲衣,此后东坡的玉带成为了金山寺镇寺之宝之一。玉带、铜鼓、大鼎以及文征明所画的《金山图》,并称为金山四宝。
然后世研究东坡者,或疑该故事有误,程大昌《演繁露》卷十二中说:“唐制五品以上,皆金带,至三品则兼金玉带。本朝玉带虽出特赐,须得合门关子许服,方敢用以朝谒。”这种制度被宋代所沿用,《宋史·舆服志五》中称:“太平兴国七年正月,翰林学士承旨李昉等奏曰:‘奉诏详定车服制度,请从三品以上服玉带,四品以上服金带。’”
可见,按照宋代官制,方形官员三品以上才能佩玉带,四品和五品佩金带,六品和七品佩银带。东坡与金山颇有缘分,根据学者统计,他一生曾12次到润州,留下了近百篇诗文,而其施玉带的这一次究竟是哪一年,按照王文诰的说法,他认为是元丰七年。然这一年苏轼的官阶不可能佩玉带。
深秋
但如前所引,东坡明确地在诗题中写到他把玉带施给“元长老”。关于此人为谁,查慎行在《补注东坡先生编年诗》中转录《金山志》中所言:
了元佛印禅师,宇觉老,饶州浮梁林氏子。出家,即遍参圆通讷公,以为书记。先住江州之承天,继迁淮之斗方、庐山之开先、归宗,润州之金山、焦山,凡四十余年。缙绅之贤者多与之游,名动朝野。神宗赐高丽磨衲金钵,以旌师德。
可见,了元就是佛印禅师,故东坡称其为元长老。正是佛印做金山寺住持的阶段,东坡把玉带施给了该寺。仅为一句玩笑,东坡就将珍贵的玉带施了出去,这一者可看到东坡的豁达,第二也说明了他与佛印关系非同一般。
平面图上没有四宝室
自南宋之后直至清代,流传有太多佛印与东坡之间的戏谑故事,以至于林语堂在《苏东坡传》中说:“由那些随笔逸闻上看,佛印并不算重要。但是佛印是以风流潇洒出名的,而且在一般通俗说部里,佛印比参寥更常为人提到是苏东坡的朋友。”
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现象,张政烺在《<问答录>与“说参请”》中认为:“东坡旷世天才游戏人间,佛印亦滑稽人也,其往还事迹宋人笔记喜言之,必当时所乐闻,自是说参请者之绝好题目。”
香火
东坡与佛印有共同的性格,使得两人常在一起调笑,《西湖游览志余》中称佛印“世传其诙谐滑稽”。这正是后世演义出一大堆他们两人各式各样的花式斗智的原因。比如元丰八年八月,苏轼作《戏答佛印》一诗:
远公沽酒饮陶潜,佛印烧猪待子瞻。
采得百花成蜜后,不知辛苦为谁甜。
山门前
此乃后世流传甚广的“佛印烧猪”故事的所本,例如元杂剧就有《佛印烧猪待子瞻》。一位著名的僧人却烧猪肉来接待俗人,可见佛印行为举止不同寻常。明代的小说家冯梦龙除了有“三言”之外,还写过《智囊》《谈概》《情史》《笑府》四部笔记小说,这些书中记载了许多与东坡、佛印有关的故事。其中有一篇名为《虱辨》:
东坡闲居日,与秦少游夜宴。坡因扪得虱,乃曰:“此垢腻所生。”秦曰:“不然,棉絮成耳。”辩久不决,期明日质疑佛印,理曲者罚设一席。及酒散,秦先往嘱佛印明日若问,可答生自棉絮。容胜后,当作餔飥会。既去,顷之坡至,亦以垢腻嘱,许作冷淘。明日果会,具道诘难之意。佛印曰:“此易晓耳,乃垢腻为身,絮毛为脚,先吃冷淘,再吃餔飥。”二公大笑,具宴为乐。
大雄宝殿
这个故事有些低级趣味,讲的竟然是东坡捉虱子的事,东坡认为虱子是污垢所生,秦观则认为是棉絮所生。两人各持己见,于是想第二天请佛印来判决,并且商定好谁输了谁请客,秦观和东坡分别偷偷地找佛印,同时许诺若自己胜了,就如何答谢佛印。第二天,两人找佛印判决时,佛印将他二人的说法合二为一,因此分别得到对方承诺的好处。搞的东坡与秦观哈哈笑。
大雄宝殿内景
东坡与佛印能够如此调笑,也是缘于他们有特殊关系在,《东坡诗话》中记载有佛印出家的特殊缘由:
佛印禅师姓谢氏,名瑞卿,江西饶州人。与宁州黄山谷友善,同山谷上东京应举。不第,因山谷而与东坡为友。佛印天才高妙,嗜酒能诗。东坡爱其才,留居署中,日以诗酒为乐。神宗熙宁初年,京师大旱。圣上躬自祷雨于禁中,命大相国寺高僧二十四人,入皇宫睿思殿,诵经求雨。东坡学士与诸翰林,俱入内礼佛拈香。佛印欲入皇宫观玩,东坡曰:“汝是白衣人,岂得入内禁。”佛印固意要去。东坡曰:“不如扮作僧人之侍者,杂入其中,击钟擂鼓,或可得见天颜。”佛印依言,于是扮作侍者,随僧众径入大内。铺设坛场方毕,圣上御驾亲临,望佛朝参。佛印击钟鸣鼓而作诵曰:
四野荒荒禾黍焦,九重宵旰独殷劳。
甘霖应逐真龙降,八部诸天拥圣老。
神宗作礼未毕,忽然阴云四合,大雨滂沱。群臣众僧,俯伏帝前称贺。帝见佛印,身长白面,状貌魁梧,便问东坡:“此侍者何方人氏?”东坡奏曰:“此侍者姓谢,饶州人,大相国寺僧人智量侍者。”帝曰:“为何年长尚不披剃?”佛印奏曰:“臣寄旅身贫,无力请牒,故日久未剃。”帝曰:“卿方才作诵,便有甘霖之应。汝今再作一诵,朕当为汝给牒。”佛印应声而作偈曰:
天垂甘泽润枯焦,帝为苍生不惮劳。
不是皇仁勤雨露,小臣安得观神尧。
帝曰:“观卿才思敏捷,可谓诗僧矣。”实时赐钱十万,命礼部官给与度牒,钦赐法名了元,字曰佛印,剃发赐衣,即拜智量为师。谢恩而退。
沿右路上行
如果这是事实的话,佛印出家跟东坡有直接的关系,这个故事记载得惟妙惟肖。熙宁年间,京城大旱,神宗皇帝要在大内举办祈雨仪式,当时东京最有名的寺院就是大相国寺,皇帝命该寺24位高僧入大内参加诵经祈雨,东坡与一些翰林一同参加此仪式。当时佛印想入皇宫游览,东坡称其是布衣无法入皇宫,但佛印一定要去,东坡让他假扮僧人的侍者,杂入队伍中击钟擂鼓。佛印颇有才气,他看到皇帝御驾亲临,忍不住吟了一首诗,神宗作礼还未完,瞬间就大雨磅礴,大臣和众僧纷纷祝贺皇帝求雨灵验,但神宗却认为是敲鼓人吟的那首诗起了作用,于是问东坡此人是谁,东坡只好说其是大相国寺僧人智量的侍者。皇帝问他为何不剃度,佛印说因其家贫,无法凑钱请得度牒。皇帝又让他作偈语一首,佛印应声而答,神宗夸他才思敏捷,于是立即命礼部给此人发度牒,同时赐钱十万,皇帝亲赐法名为了元,字佛印。
事到如此,东坡和佛印只能把这个谎言一直圆下去,据说佛印出家初期很不高兴,但时间久了他也就安于僧人身份。再加上他才思敏捷,到多个名寺挂单,后来升为润州金山寺住持。
飞檐
早在佛印任金山寺住持之前,东坡就与该寺有交往,比如他在熙宁四年被任命为杭州通判时,他途经镇江前往金山寺拜访了宝觉、圆通两位长老。为此,东坡写了一首名为《游金山寺》的诗:
我家江水初发源,宦游直送江入海。
闻道潮头一丈高,天寒尚有沙痕在。
中泠南畔石盘陀,古来出没随涛波。
试登绝顶望乡国,江南江北青山多。
羁愁畏晚寻归楫,山僧苦留看落日。
微风万顷靴文细,断霞半空鱼尾赤。
是时江月初生魄,二更月落天深黑。
江心似有炬火明,飞焰照山栖鸟惊。
怅然归卧心莫识,非鬼非人竟何物?
江山如此不归山,江神见怪惊我顽。
我谢江神岂得已,有田不归如江水。
东坡说他的家乡处在长江的源头,而他为官之地又随着长江一路东行到入海口,这两句诗高度概括了他的人生之迹。所以汪士行评价说:“起二句,将万里程、半生事,一笔道尽。”纪晓岚则认为该诗整体皆好:“首发谨严,笔笔矫健,皆短而波澜浑阔。”
路过妙高台
后来佛印升任金山寺住持,东坡跟该寺的关系自然就更为密切了。元祐八年十一月十一日,苏轼曾在定州为其妻王闰之设水陆道场,此后他又在金山寺举办了一场水陆法会。当时他请朋友米芾前去参加,但赶上米芾生了脚病不能前往,于是米芾写诗一首《东坡居士作水陆于金山,相招。足疮,不能往,作此以寄之》:
久阴障夺佳山川,长澜四溢鱼龙渊。
众看李郭渡浮玉,晴风扫出清明天。
颇闻妙力开大施,足病不列诸方仙。
想应苍璧有垂露,照水百怪愁寒烟。
不开放
米芾在诗中没有提到东坡何时在金山举办水陆法会,引的后世学者纷纷予以研究,有人认为是元丰七年,另有元祐六年、建国靖中元年等说法,然无论何时,都不能否定东坡确实在金山寺举办过水陆法会。
其实东坡在金山寺举办水陆法会最为正宗,因为金山寺乃是水陆法会祖庭。元至顺《镇江志》载:“梁武帝尝临寺(即金山寺),设水陆法会。”这种仪式又称水陆道场、悲济会,全称为“法界圣凡水陆普度大斋胜会”,此乃汉传佛教寺庙中举办的最为隆重的经忏法事。一场法会最长的达49天,少的也需要7天,参会的僧人达千人以上,小型的水陆法会也需要三百僧人。
妙高台
早在元丰七年,佛印就主持过一次场面宏大的水陆法会,当时他邀请东坡前去参会,东坡在回信中称:
久不奉书,忽辱惠教,具审徂暑戒体轻安。承有金山之召,应便领徒东来,丛林法席,得公临之,与长芦对峙,名压淮右,岂不盛哉!渴闻至论,当复咨叩。惟早趣装,途中善爱。
这一侧看不到江水
看来东坡当时有事未能前往,想来这是他后来到金山寺举办水陆法会的起因,以此,也说明了他与佛印关系之密切。当时东坡还想在镇江买地定居,他作有《蒜山松林中可卜居,余欲僦其地,地属金山,故作此诗与金山元长老》:
……金山也是不羁人,蚤岁闻名晚相得。我醉而嬉欲仙去,旁人笑倒山谓实。问我此生何所归,笑指浮休百年宅。蒜山幸有闲田地,招此无家一房客。
墙上的刻石乃是东坡的大江东去
按照《东坡诗话》中《买田求归》一文中的所言,其实东坡到镇江买田地乃是佛印出的主意:
浮玉老师元公,欲为吾买田京口,要与浮玉之田相近者,此意殆不可忘。吾昔有诗云:“江山如此不归山,江神见怪惊我顽。我谢江神岂得已,有田不归如江水!”今有田矣不归,无乃食言于神也耶?
连体
浮玉乃是指金山,也有的文献是指焦山,但东坡起手一句说明指的是前者,他明确地说佛印想在镇江为他买块地,并且要跟佛印的地相近。他的美意让东坡心领,此前东坡写过一首《游金山寺》,他在那首诗中对江神发誓说,如果能万全他买地的心愿,他就会归隐。然而佛印果真帮他在镇江买成了地,但因东坡又要到其他地方任职,无法实现他对江神所发的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