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小四 ‖ 我们的父母这代人
我是80后。
我从来没有问过我先生:“如果我和你的母亲一起掉到水里,你会先救哪一个?”
我之所以没有这样问,基于两个原因。
一个原因是,我也有一个母亲。事实上,我们每个人都有一个母亲,这涉及到一个将心比心的问题。
我之所以不问的第二个原因,是基于我的一个不太精确的数学运算。
以我的母亲为例,她从能干活时候起,也就是十岁左右的时候,就已经像个大人一样只在终日里辛劳了,直到今天她六十多岁,也依然还没有很轻松。
又以我的婆婆为例,在她所走过的五、六十年的岁月里,她所享受的轻松,自由,闲暇和物质上的宽裕加起来的总和,根本不及我在西师三年的水波潋滟晴方好的大园子里的纵情和挥霍。
把生命拉长了看,我的母亲,和我的婆婆,在她们业已走过的六十年岁月里,从来只是在埋头劳作,而我的三十年,至少有一半是在玩乐。
所以,我的观点很明确,小李,先去救你的母亲。
我的母亲和我的婆婆,她们是我身边我所最熟悉的我们的父母这代人中很普通的两个,她们的经历,很具有代表性。
时代和命运赋予她们的,从来只有艰辛,也从来只有卑微。
我的母亲手巧记性很好,是读书的好苗子,而我的父亲,总是因为成绩好而跳级。
他们在我们面前不止一次地念叨过,说,农业学大寨来了,农业合作社来了,1958年的大饥荒来了,外婆眼睛看不清,母亲只好不读书了,和外公一起去挣工分,而父亲,也是爷爷想让他下地挣工分而退了学。
书本一放下,就绝没有再拿起来的可能了,从此,我的父亲母亲,就和这贫瘠而广袤的黄土地打了大半辈子的交道,当然,中间,母亲也喜欢唱戏,在剧团里工作过,也当过工人,父亲也是开厂子,做生意,可是,不管是什么样子的活儿,总归从来只是早出晚归的辛劳。
我的婆婆只认得1到9,这几个简单的洋码号,是,她一直是这么叫的,把1到9这几个数字,叫做“洋码号”。
但就是这几个简单的阿拉伯数字,她也是跟着电视学了好久,因为她要给她的不在身边的儿女们打电话。
我的婆婆和我的母亲一样,也是不止一次地念叨,说,先不说老人供不供你,或者供得起供不起的问题,庄里根本就没有女娃娃念书这种怪事,除了干活就是一个个地往大里背兄弟妹子。
她们的念叨的更深处,是深植在她们心中的,她们自己永不能忘的绵延一生的对自己的生命和理想的无奈和遗憾。
她们原本也可以和我们80后,90后,或者10后一样,穿着多彩曼妙的衣裙,在二月温润和暖的柔风和三月灼灼其华的桃夭里,只把生命往盛大里绽放。
可是,时代和命运辜负了她们,从头至尾,只给了她们一块硕大无边的贫瘠的黄土地和偶有清闲时候,照一照镜子,镜子中的华发苍颜……
漂亮的衣服是没有的,美味的食物是没有的,清闲的时间是没有的,精美的书本是没有的,高档的化妆品是没有的,甚至,连每个月月信时分的卫生纸也是没有的,更不要说从《诗经》时候就被人传唱了几千年的神秘、旖旎而缠绵的爱情……
素颜,旧衣,粗食,锄头,背篓,媒妁之言,甚至衣不蔽体,甚至饥肠辘辘,甚至难产致死,年复一年,去世了的,就简单的掩埋掉,而活着的,也终日里只剩埋下头来的辛劳,无边无际……
人们都说,你们家的孩子,都好孝顺。
是,是很孝顺,可是,每念及父亲母亲一辈子里数也数不清的苦难和辛劳,那点所谓的孝顺,又算得了什么?
所以,我经常给小李说,有什么好东西,先给父母,因为,如果我有,我也是先给老人。
时代和命运亏欠她们太多,可是,时代在哪里?命运又在哪里?问债无门啊!
所以,只有我们,只有我们这些做儿女的,做儿媳做女婿的,用自己生命的温和热,给我们的父母这一代最苦、最累、命运也最坎坷的人以些许微小的补偿和怜爱。
可,事实是,当我们60后,70后,80后这一大批人真的有能力回报父母的时候,他们却早已垂垂老矣,有的,甚至已经去世。
我们家的孩子,当然包括儿媳女婿,人数众多,所以,每逢过年或者寒暑假时候,吃完饭,就一桌一桌的打牌或者集体玩别的,我的父亲和母亲总是趁着我们玩地高兴的当儿,预备很多美食端过来,要么是各种水果和零食,要么是一盆新炸的金黄的油饼,要么是和着宽粉的大盘鸡,要么就是一大盆热气腾腾的羊肉,要么是一瓶陈年的佳酿,父亲常常是连同酒盅也一同抱来。
我们就都不自在地站起来,于是,我的父亲母亲就乐呵呵地说:“闲着哩,爸妈不辛苦,娃娃高兴就是爸妈最大的高兴。”
母亲是个很乐观的人,她曾经很幽默地笑着说她们这代人:“有身材的时候没衣服,有衣服的时候没身材;有牙的时候没肉,而有肉的时候,她们又没牙了;当媳妇的时候,婆婆严法,当婆婆的时候,生怕把媳妇儿伺候不好……”
“妈真个幽默!”已经笑地趴在桌子上的弟媳妇连连感叹,于是,正在麻将桌上战斗的不亦乐乎的我的父亲母亲的孩子们,就都笑的前俯后仰了。
我们在重庆已经多年,每次快放假的时候,就听到小李和婆婆在电话里说放炕的事情。因为很久没住人,搁置久了的土炕在睡上去之前,都是要老早多放几天火的,祛潮气。
“还早着哩,要几天才能回来!”
“我不管,反正,我给你们把炕烧热,多烧几天没事!你们回来睡的时候干稍!”
每当有好吃的,年轻的时候,我们的父母这代人,总是会说:“你们吃,我们不爱吃。”
到了年老的时候,我们的父母这代人,他们就又说:“你们吃,我们的牙完着哩!”
就算物质已经很丰富了,可是,就这样一直在“我不爱吃”这个让人暖心又辛酸的白色谎言里过了大半辈子的我们的父母这一代人,也总是下意识的要满足自己的孩子们,而总是把自己忽略到卑微,甚至不存在。
今年暑假的一天,二弟弟因为贪睡,没吃午饭。
我就主动请缨,说:“妈,我去给弟弟娃做饭,麻辣粉。”
母亲说:“给娃做浆水面吧!”
“妈,还是麻辣粉吧!昂?”我一边在征求母亲的意见,一边在用眼睛询问弟弟,在我的记忆力,我这个弟弟是和我一样爱吃麻辣粉的。
“给你说浆水面浆水面!”出人意料的,温和了大半辈子的母亲突然将手中的火钳子扔到了台阶上。
我一下就心里难过,感觉母亲很粗暴的对待了我,眼泪就哗哗地直往下流。一边流泪一边说妈妈不该就这样对我,因为她从来不这样。
我一埋怨,母亲竟也觉得一向温顺的儿女竟然顶撞了她,竟也难过地进屋呜呜地哭起来。
这下,该我的自觉闯了大祸的弟弟两边手足失措了,哄了妈妈,哄姐姐。
不过,我哭了一下就不哭了,就跑去给弟弟做浆水面。
一边做饭,一边听着母亲在西厢房里哭的难过,我的眼泪就又下来了,怪自己鲁莽,怪自己不够细心,妈妈是觉得弟弟熬夜了,应该吃点温软的东西。
我们的父母这代人,不是脾气不好,而是,没黑没明操劳了大半辈子的他们,实在是太累了!
每次走在路上,总能碰到弯着腰背着或者走的很缓慢的抱着孙子摇的爷爷奶奶们。
他们的表情,细小的幸福之外,更多的,是不堪重负的疲惫。尤其傍晚的时候,这样的场景分外使人难过。
为了给儿女们减轻负担,我们的业已年迈无力的父母这一代人,又半点不顾自己有高血压,有心脏病,有高血脂,有风湿等等老年病。用他们生命里仅剩的一点温和热,把我们的下一代又像当初驮我们一样地,驮在他们早已风烛残年的脊背上,只为换取我们,能在忙碌的工作之余,喝一盏温润喉咙的茶水……
我一个读者朋友,最近一年,不论多晚,一直开着车在工作单位和老家近百公里的道路上奔波,只为了能够多陪陪自己病重的父亲。
隔三差五,他总会对我说:“窦窦,要是早点发现,早治疗,我父亲的身体就不会是今天这样了,可他一直说自己没问题,一直为了我们兄弟姐妹几个操劳,一直操劳……窦窦,我好恨自己,我好害怕我的父亲,他会扛不过这个冬天……”
隔着一个手机屏幕的距离,我能感觉到一个作儿女的人,面对自己的父亲生命衰微时候的锥心之痛却又无能为力的巨大的煎熬和痛楚。
我能体会,这碎碎念的背后,又是多少只能他一个人在深夜时分吞咽的不能言说的悔恨和泪水。
刘亮程在他的散文《寒风吹彻》的末尾说:
“母亲拉扯大她的七个儿女。她老了。我们长高长大的七个女儿,或许能为母亲挡住一丝的寒冷。每当儿女们回到家里,母亲就会特别高兴,家里也顿时平添热闹的气氛。”
“但母亲斑白的双鬓分明让我感到她一个人的冬天已经来临,那些雪开始不退,冰霜开始不融化------不论春天来了,还是儿女们的孝心和温暖备至。”
“隔着这三十年的人生距离,我感觉到母亲独自在冬天的透心寒冷。我无能为力。”
每每读到这一段,我总是会顿时失神地望着窗外,心痛不已。
我知道,包括我这失神的一刻在内,我们的父母这一代人,我们的在这世上最亲最爱的,也最辛苦的这一代人的生命,远在北方的大雪里,被寒风吹彻。
红楼梦往期部分文章:
窦小四
原名窦娟霞,甘肃天水张家川马关人,80后,现居重庆,从事教育行业。生性自由闲散,无拘束,钟爱山野乡村,偶有心绪,小结成文,视爱和文字为生命。探索爱与人性的奥秘,深困其中又淡然其外,从流如水!个人微信号:13996698427
本公众号二维码如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