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天200公里,孤身徒步穿越“咒誓的沙漠”
沙漠静象于梦里美得让我屏息,恶魔纤细的尾翼也高高翘起,巴丹吉林中的“吉林”的另一层意思代表“地狱”。至于“巴丹”有人说是“巴岱”的演变,意为人名。也有人考察认为“吉林”指代数词“六十”,说明这片沙漠的海子星罗棋布。
据《甘珠尔经》第十三卷里记载的故事,很早以前,巴丹吉林沙漠是一块地域辽阔,牧草丰美,风光旖旎的大草原,国王居住在一个叫做乌兰浩特的城堡里,这个国度里的百姓们生活富足,人人安居乐业。
一天,王子在奸臣的操纵下待父王本都尔彦图汗从拉萨拜佛回来时将其谋杀并夺取皇位,苍天大怒,于是降下七天七夜黄沙掩埋了祸国殃民贪婪残忍的王子与奸臣。
由此,巴丹吉林也称“唐嘠日格勒·额勒斯”,即咒誓的沙漠。
搭车
“你去哪里?”在通往古日乃苏木唯一的那条尽头路上,在大风中等待了一个多钟头的我终于听到了久违的话。蒙古老人慢摇车窗,向我说明他是村落的人,但他不到古日乃,他只往里开进三十多公里。
“去古日乃做甚么?”
“我去徒步沙漠,从古日乃走到雅布赖镇。你能带我一段路吗?”
蒙古老人即刻锁住他虚白的眉毛,甚至如一条鱼那般瞪鼓双眼,迟疑几秒,他发出面朝一个不可理喻之人的愠怒语气:“你准备一个人穿沙子?从古日乃到雅布赖可好几百公里呢,我不敢带!”
我还未来得及回应,老人转脸“嘭”的关上玻璃窗,越野车的橡胶轮胎扬起几层灰土。他的车辆成为远景的一部分,那荒芜远景的尽头正是我要去的村庄。
说是村庄显得不那么合适,因为古日乃苏木只有三户人家,生活在巴丹吉林沙漠边缘的蒙古人以畜牧业为生,主要放养骆驼和山绵羊。生活在这片4.43万平方公里沙漠边缘的牧人历经干旱与每年春季的浩天黄沙困扰,很早就想离开这块不适宜物种生存之地。
古日乃苏木原来类似一个村镇,有风力发电厂,有农业银行,这过去的建筑因人们的搬迁废弃蒙灰。如今只有三户人家。他们或许认为我这样在城市里吃饱闲着一个人来徒步200公里沙漠的人,不是疯子就是傻子。
沙漠东南部双色海子准吉格德常年放牧的姑娘几天后我遇到她时腼腆的对我报以微笑:“我不明白你们徒步者和越野车自驾的人为什么大老远跑沙漠来看风景,沙漠里有啥风景呢。”
半个多钟头后,驶来第二辆越野车,我见车身一拐如棋子滑进丁字路口亦条件反射将蜷躲在重装包后面挡风蹲得僵硬的身体舒展开,重又立于油路上挥手。这辆银灰色车壳的越野实际上满座了,所以他们停下来打开车窗我就比较诧异,他们是一群年纪与我相仿的额济纳旗蒙古人。
“你去哪里呦?”
“古日乃。”
“去做什么?”
“我去徒步......”有了第一辆车的经历我未直接说我去穿越沙漠,想必他们了解我去古日乃徒步必定是要穿越沙漠去了。
因此他们当场就表现出了吃惊及激动的情绪:“我靠!拉上!”
他们的外貌没有明显的蒙古人特征,着装亦是。他们穿毛呢大衣,穿羽绒服,穿短靴和黑色的运动鞋。进入温暖车身,我摘下冲锋衣的帽子,冻麻的双手十几分钟后才缓和过来。根本想不到几天后我会在沙漠腹地燥热得濒临出现幻视。
我们四个人挤在后排车座上,所以中间那位胖胖的男孩子要将身体往前挪出一大半仿佛半蹲在座位上,双手扶着前排座椅,他兴致盎然的在听我的穿越计划。
“你带卫星电话了没有?”
“没有。”
“你得注意安全哦。以前有两个大学生在里面出事呢,有一个死了。”
“我听说过......”我换了一个话题:“你们是村里人吗?”
“不是,我们是从额济纳旗来的,今天是雷锋节,我们到这里来慰问牧民。”穿灰色呢衣的高挑女生指着那位男孩偷乐,“只有他一个是干部,我们都是来做陪衬的。”
车子很快就不走油路了,一下子拐进沙地,起先是戈壁,然后是半荒漠化的地貌,龟壳般的盐碱地......越野车如怪兽一样摇晃,只要轮子滚过细软的沙地就要时刻调整撞得歪歪斜斜的坐姿,身体时常失去部分重力腾空而起而后降落。
我控制不住身体因强烈惯性去撞击车门,更担心孔明灯会在后备箱一堆不断发出滚动声音的杂物间被压破。
挨着我高挑的忽澜姑娘告诉我路上的植物,骆驼刺、芦苇、柽柳。我看不见的寄生在梭梭树与红柳根部的药用植物肉苁蓉,巴丹吉林的牧民用铁丝网围沙地种植这种稀有的名贵药材。
“看!那就是海市蜃楼。”她指着远处沙地上的光影错视形成的一条颀长白光,沙山似乎漂浮在水上。
“原来海市蜃楼并非是一种幻觉呀。”
忽澜说,一部分海市蜃楼是幻觉,另一部分就像路边看到的这般,光的错觉,沙山之间出现的空气与水面。
原来海市蜃楼不光浮现于沙漠,它能作为所有乌托邦世界的另外一个代用名词吗?
出发前夜
尽管他们不到我去的小村子,还是将我送至古日乃苏木,车身开出摇晃的荒漠,驶上油路,没多会便看见一家废弃的农业银行,大黄蜂颜色的轧路卡车。“那座黄色的水泥房子里有超市。”
超市,这个名词在这里显得有点儿魔幻,我扫视周遭的荒漠地带,只有电信基站塔显得十分高大。空地上白色的风力发电装置像几架纸折的飞机。我远远看见几个蹲在房屋背阴面身穿迷彩服正在修车的工人。
“听说这里有超市。”我快步走到他们的车辆边。
工人抬起他黝黑的脸,虎口与掌心一层发亮的机油,他指指旁边:“就那里,你把铁栅栏推开,院子里第五个屋子有超市。”我们又闲聊数句,了解到我准备穿越沙漠,他露出惊讶的微笑,并竖起大拇指。是这位迷彩服工人帮我找到经营超市的店主,一位型态发胖的蒙古族大妈,还有她的小女儿。
她们对来访者并不意外,想必见过不少像我这般背着大包计划从古日乃穿越到雅布赖镇的徒步旅行者,而对于我要独自穿越巴丹吉林,大妈的脸上坦露出的惊讶没有出乎我的预料,类似的神态我一路过来习以为常,因为solo对于我早已是惯例。
“以前难道无人独自穿越巴丹吉林?”
“有,但很少,通常都是一个队伍一个队伍的进去,即使一个人走的那也都是男人呀,我从没听过女人......里头是无人区,你一个人不会害怕?”
“不怕。”
“哎呦,你这胆子也太大了。”大妈摇头,停下她手头的账本。
我随她的女儿去小超市里选购一碗泡面,又回到她们的厨房。“我都想跟你去走沙漠,我在这里生活却从没有进去过。”小姑娘比我还要年轻两岁,她是从内蒙古东部嫁到这边的,我们年龄相仿,有很多话题可聊。
“你们在沙漠里怎么辨别方向?”
“用奥维互动地图。”
“啊?我以为看太阳......”
小姑娘偷偷乐了,我知道那个户外软件,巴丹吉林沙漠这一带牧民基本都用奥维,或放羊群骆驼,或开车。技术比传统便捷,牧人的生活方式也受到很大的影响。
“你为什么不找同伴和你一起呀?一个人多危险。”小姑娘也表示出担忧。
“我计划走七天,队伍通常是走十天。”我让她放心,我从前都是一人徒步。“沙漠里没有什么危险吧,也没有狼?”
她没有见过,说极少。马鬃山那边有,沙漠里应该是没有的。
小姑娘喂羊回家就摘下她三角形的毡帽,给厨房锅灶下添柴,羊骨头在锅里翻腾一如不肯沉没的船只,听她与母亲对话,得知今晚会有一些他的亲戚过来。她一边忙碌,一边与我接话。干柴的噼啪和火花的分解声是这里的背景。
我自言自语,只要看见生命就生发无限欣喜。若是团队来走,很多细微心绪在这里都要大打折扣。除了生命两个字,我不知道还有什么词语给人在沙漠直观印象的念想要胜于它。心情的起伏有如大沙丘的波纹。
夜色卷入温暖的炉火,这会是我进沙漠前最后一个热闹的夜晚。一开始,这家人的亲戚们没有人相信我会独自穿越沙漠,随后他们有了担忧。“要不我开车在后面跟着,你当我不存在。我可是认真的。”他们一阵接一阵的欢笑像外面数不尽的星籽,不知有多少落在了铁餐盘里面。
走进无人区
在我收拾行囊离去古日乃苏木,这座只剩下三户人家的村庄的3月6号早晨,小姑娘的叔叔收敛起笑容终于流露出心头的不安,他将我喊住,给我拍下一张照片。
尽管背包沉重,我还是抑制不住内心的欢快,为防止皮肤晒伤我扣好天蓝色帽叶,它将我的脸部遮挡严实,我的金属杖尖在沙漠里行走听不到声音。
我要一直朝着东南方向,观察太阳照射出影子角度的变化,这样我就不用时常核对轨迹,它是我白天唯一的参照物也是在这片沙海里的吞噬生命之源。
Day1
初入沙漠
气温上升的很快,白天十几度,到了晚上最低不过零下二度。我的充绒950g睡袋显然带厚了。
这是我出门的第五天,我在沙漠的一阵风中站稳,沙脊上被吹散的细小颗粒物打上面颊,因为没有带护目镜,我裹着帽叶和头巾闭着双眼往高处走,只要头部高过沙脊线,沙粒吹不进眼睑,即能看见一片又一片自由的风景。
巴丹吉林沙漠海拔一千多米,高于内蒙古另外几座沙漠,它的夜间气温在相近时日下更寒冷才是符合常理的,一股股炎热的气浪倒是令我始料不及。好在第一天有风,我的耗水量每天约1.5升。
我计划第二天走到50公里处的第一个补水点:银根乌苏补水点,听说那里原先是一处水坑,冬季容易结冰,去年四月份驴友乌归自费找人开挖了一口水井,旁边配有简易的取水装置。
我翻过第一道牧场围栏,顺沿铁丝网行走,没有尽头,起码说明这附近还有人类活动的区域,卫星图地标昂楚应该是另一座沙漠牧场。铁丝网消失,意味着久违的无人之境才刚刚开始。
我以为越朝腹地走,植被会愈发稀少,情况却是,它们出现更多的种类,有些看似奄奄一息,适应环境的生存能力惊人的足以秒杀动物类(更包括我们两腿动物,我们这些正在疏离自然界馈赠及其磨砺的人类)。
因此一发现植物,我尽可能跨行或绕开,除了对生命的尊重,这点依稀出现的生命群体也能够抚慰我一颗游荡在荒漠中的心灵。
第一天的耗水量正好三瓶矿泉水,下午六点半是落日时分,七点五十,天色基本全黑了。
但只要不是在忙碌,我便不爱打亮头灯,这一小束亮光在庞大空阔的黑暗里显得多么委屈,好像皱缩在废弃新闻报纸里的过时文字,怎么也伸展不开,所以只要不是在寻找背包里的东西,给磨破的肩腰上药,贴上医用敷贴,往瓶子里倾倒口服补液盐,头灯就一直处于关闭的状态。
晚上也没有风,我的帐篷就这样似乎搭建在一块安静的湖面上。
Day2
饮水思源
第一天28公里,第二天30公里,第三天也是30公里。气温日益升高。走到银根乌苏补水点是在第二天下午,爬上一座高大的沙丘,下面竟是一小片绿洲。
奔下沙山的时候沙子经常要没过小腿膝盖,像是在过河,永远都存在阻力,但你不会因此面临被冲走的风险也不会因为奔跑而下却在途中摔伤,沙子的缓冲力在这类特殊环境下起到保护。
这时登山杖代替了双桨,以让我在沙海里保持平衡,提高行走的效率。但无论我使出再大的气力想靠下坡加速,一遇实际状况,就变为慢动作回放,只要小腿力气耗尽,身体便失去平衡。
经常有一大块不规则流动的沙块随小腿给出的一个推力变成忽然拔根的萍草和我一起往山下跑去,它们变得稀稀散散,又如同突然熄灭的火箭外壳,它们与沙丘重新融为一个整体,它们的坠落看上去从未发生。
沙丘就是这样年复一年随着风的力量移动于无形,消失于无形。
补水点生锈的井盖被覆以胶皮、车胎、毛衣废绒布、石块,我一件一件将重量搬开,才裸露出“饮水思源”——这对于沙漠徒步者颇具意味的词语,词语后面还有好心人留下的一连串救援电话。
打水装置是一根几米长的粗绳,端头连接一罐被剜出缺口的农夫山泉塑料空桶,由上往里看去,水井中央星星点点的浮沙,舀上来后,水质却十分清冽。
我立刻掏出净水器,坐在发烫的轮胎上估算剩余里程,最多再用两天时间我可走到瑙熬楼勒湖,第二处补水点,因此我补足六瓶水。这日,我又往前继续走了八公里,下午七点二十,在距起点五十八公里处扎营。
此时我能够感觉到背负系统对腰部的摩擦,登山靴对双脚的摩擦。一种火辣辣的疼痛转变为刺疼,犹如蚂蚁爬在身上啮咬,或许几个月没有背负这么多重量徒步行走,我的身体又得逐渐适应背包。
晚上我把头灯悬挂起来,观察腰间露珠般两排密集的水泡,有的因压破而干瘪下去。我首先挑去脚上的水泡,为所有的伤口抹一遍红霉素,以前处理水泡会用发丝引流,后来发现这种方法既麻烦又费时间,只要将液体挤干净伤口便能较快愈合。
由于沙漠吃力量,每日十公里过后,脚踝膝盖的旧伤会反复发作,只有隐忍走完每天的三十公里我才有把握七天穿越出去。
我对沙漠的兴致已经明显减去了大半,因为我现在身处腹地它近在咫尺连同它带给我的身体感受。我取出被防雨罩套住的红色孔明灯,是时候放飞它们了。
我拿马克笔在上面写字,以两个名字为中心,我希望脑海中能出现一个美好的愿景。今晚依然没有月亮,我只要关掉头灯,就会陷入黢黑,便不知晓身处沙漠还是丛林。
我绑好蜡块,将纸撑为灯笼的形状,然而我单手操作极为不便,数次点火失败后我将写了字的孔明灯重新折好,装入密封袋。因为我知道再过两天我即能走到牧民居住点,某座沙漠海子的边上,到时我会请人帮忙,直到看着它飞上这片夜空。
Day3
影子
第三天的气温上升的很快。
太阳还未出现天空是蓝灰色的时候我就脱去了抓绒,撸起袖子,我的登山杖雪托在横切沙山的时候走坏了,它晃动在铝杆周围,我得用更多的力气进行爬升和横切。
有的时候,我可以发现几天前有驴友留下的脚印,可以看出这是一个队伍,我踩着他们的脚印爬坡会省力很多,也不用经常去判断方向,除非它们在沙坡的背风面突然消失。
太阳升起来的时候,我的影子充满弹力,会跟随时间的节奏伸缩。我一直迎着太阳走,所以影子在我的正后方,随时间它开始偏移,类似折扇,收纳闭合,影子成了我接下来几天半里唯一的同伴。
与其说我靠刺目的太阳辨认我需行走的大致方向,不如说我一直在凝视地面影子的变化,她与我前倾的身体、消音的铝合金杖,形成的地面夹角,始终印在我的头脑里,随后,角度改变,我核对一次轨迹,继续行走。
影子越来越像运动着的面条,在煮沸的沙海间、它纤细有秩的纹路里翻滚。沙山光影渐变,显现层次,使我不经意觉得风景是液态的,风纹有如水波。从城市到沙漠的视觉差或许在起初就给予了我冲击力,凝聚于身体的几个点。这主要来自于愈磨愈深的疼痛、皮肤的燥热,我唯一的念想竟是每天多走一点路,尽早走出这片枯燥的沙海。
这天我开始控水,因我没能意识到气温的升高在短短三天之内就能够使我的日常耗水量产生较大差别,如今一天1.5升水对我来说是不够的,我告诉自己,后面的路程,直到100公里处的第二补水点,我每走一公里,才可以喝一口水,于是不断给出这个心理暗示。
但午时,我暴露在酷阳下无处躲藏,皮肤微烫,20分钟到30分钟一次的间隔足以使我的喉咙干涩,口中吸入的风更容易将口腔中仅存的水分吹干。耐热点低是我在京郊爬山一直存在的问题。
我不去看刺目的太阳,不去看沙丘扭动的风纹曲线,我低着头,观察影子的运动,抑制一种可能来临的眩晕感,徒步成为一样任务,今天只要走完30公里,我就可以休息了,数字的渐变居然也能成为心理的慰藉。
我等待太阳下山,这样我的身体会好受一点,甚至想过,若继续炎热,我或许在未来几天要改成夜间徒步白天休息了。
因为这几天的晚上都没有出现大风,也听不见风的声音,搭帐篷的时候我不倾向于选择沙窝,但我的首要事情依然是做几个简易沙袋,压好边缘的地钉。
我这才有闲暇怀想起我的住所“自由城”,尽管在白日时刻我目空一切,感官细微到察觉出阳光的能量是怎样一步步刺穿皮肤的,一到夜晚,身体呈现出轻微的低烧状态,仿佛有排不空的灼气沉淀在里面,被密不透风的皮囊攥紧。
都市生活的图景一再于巴丹吉林的夜晚出现使我开始有了歉疚,离开舒适区本为成长的要素,以往的经验告诉自己心无牵念专注行走才是根本动力。
Day4
沙漠WIFI
3月9号显得像是一个馈赠,温度升高太阳却在九点钟躲藏在了云层后面,一阵阵的风卷起一点沙子迎面吹来,我加快脚步眼看卫星图上标注有海子的地方趋近于我。
先是蓝色的一些边角出现,似海豚光滑的背鳍,若是一点阳光照耀定是闪闪发亮的,它出现并由于步伐左右摇晃于我的镜片里,同时出现的还有墨绿色或褐色的树及苇草,海子背后是巨人般的沙山。
它渗出棕红色胸膛,我看清楚它是黄茫茫沙海中的红颜色,巴丹吉林特有的光泽,那大沙山生着无数张嘴以这些漩涡凝视一个徒步者疲惫兴奋的身躯。
车辙印预兆有人类气息的地方已经很近了,当瑙熬楼勒湖像一个高超的跳水运动员一下子全部跃入我的双眼,我一会放慢脚步想驻足欣赏一会,一会加快想即刻到达它的跟前。
我踏上湖边的湿地,三天半两只脚在沙漠里的机械运动产生一个无法很快转变过来的身体记忆,导致我踩在湿地上的动作与关节明显笨重而且不自然,即便如此,还是比我行进在沙漠里要快。
我看到了沙枣树,几座圆形或方形的土坯房、羊圈,以铁网木棍撑立的太阳能发电板,一辆白色的小型皮卡车,电动三轮,满地分布在沙坑内的羊粪,自然,在瑙熬楼勒湖边还有水鸟。
我知道附近有一座泉眼,便卸下行囊,从顶包取出简易的净水装置,在我正准备向湖边走去,土坯房里出来了一位妇女,她脊背微驼,形体尤其是脸颊显得消瘦,她发现我以后向我挥手,示意我过去,然后喊出了屋子里的另外一位大伯,这是我几天徒步来见到的第一个人。
她似乎不会讲汉语,只是微笑着向我点头,大伯隔着铁网诧异的问我:“其他人去哪了?”
“只有我一个人。”
“你们还有几个呢?”
“你指的是后面一个队伍吗,我听说有个十人队伍和我同一天进来,但我没有见过他们,我们不是一个队伍,他们或许明后天才能走到这里。”
“是那个队伍,他们进来前就联系我了。”大伯招呼我进屋里坐一坐,吃顿午饭,想到还有15公里才能到今天的计划营地诺日图,我谢绝了大伯大婶,告诉他们我打完水就得继续赶路。
我奔赴土坯房背后的高大沙山,走近看,它们原先的红变为沙黄。牧民告诉我,到诺日图还得走五六个小时,所以我不敢因看到沿途的第一座海子就产生懈怠。
在走进沙漠之前,我已经知道诺日图是做沙漠救援的金塔家里,到瑙熬楼勒湖之前一百公里无人区已经走完了,巴丹吉林东南部有众多海子,每一座海子的边上基本都有牧民点,后一百公里一直到新呼都格,相对安全很多,也不再是一成不变的枯燥沙海。
我主要担心余下几天愈来愈烈的阳光,如果我不能够在白天行走,就得拿出部分夜晚的时间。翻越眼前的大沙山,而后基本是下行,我能够持续不停的保持一个节奏翻过高原上的千米垭口,但是翻沙山走十多步就得停下几秒,或许是用到的肌肉不同,也可能踩沙坡要费更大的力量致使体能很难在一个相对平稳的状态。
直到黄昏天快黑时才看到山下回形标形状的海子诺日图,这时西边的沙山竟有两辆越野车往山下的房屋驶去,开着白色车灯,人类活动的气息从未像现在这般吸引我。
于是我顺着车辙印快速奔走,那两辆车并未发现我,它们左右摇摆发出引擎声驶往山下诺日图白色的屋宇。我赶到的时候天色趋黑,屋檐下面悬挂着微弱的黄色灯光,看上去异常冷清,若不是刚才发现两辆越野车,我真以为这里没有人在,直到看见一位坐在长椅上的老者。他站起来,让我到屋里休息。
我来到敞开的门前,诧异里头竟热闹非凡,几人见我立刻出来,得知我一个人从古日乃穿越,他们很为惊讶,这些蒙古族的主人和越野车自驾游穿越沙漠的玩家把我招呼进屋,不断的问我沿途发生的事情与感受,一边拍视频上传到了他们的抖音号,我这才知道这里竟有wifi。金塔家是越野自驾圈里知名的打卡地点。有一波客人来到这边已经有七八天了,听说这附近有一座巨大的沙坑,吸引来很多越野自驾车主。
这是我几天来最为热闹的一晚,各种不同的声音来回摩擦着耳膜,这让我显得有点拘谨,我不知该回答谁的问题。有人在我旁边提议,明日他们开着越野车在前面给我拉直线,不必按照计划轨迹徒步,这样我能走出最短的公里数。
金塔的舅舅,一位75岁的蒙古族老人,一身迷彩外套与深灰色的化纤裤,眼睑周围遍布横竖沧桑的纹路,他合不拢嘴,菱状的眼睛由于过分激动而闪烁微光。他说,我在这片沙漠里生活了这么多年,今天竟然等来了第一位独自徒步穿越巴丹吉林沙漠的女性,你将是我们这里今年最为尊贵的客人。
老爷子的一番话令我受宠若惊,他将这个消息通过网络传遍了他的家族与好友圈,他们为我安排食宿,给我献上蓝色的哈达,赠送我饮料和食物。我能感受到这个晚上的气氛越来越欢腾,餐厅墙壁上是俱乐部鲜艳的彩旗,一旁的越野车主也应和着,说今天是老爷子最为开心的一天。
我由于明早要赶路,在他们的盛情和理解下先回到房间里休息,但我还有一个愿望没有达成,于是我让虎哥协助帮忙在院子里施放孔明灯。这是第四天夜晚,满天都是发亮的星星,我那写了字的孔明灯最终融入天空。
餐厅里隔着玻璃也能听见酒杯及其客人主人们欢谈的声音,孔明灯的黄色蜡光先是照亮了我的手腕和脸颊,这使我感到一阵温暖,它们继而照亮平静广阔的沙漠、通透的理想。即便我们脚踩同一片大陆,许多人的世界都是平行的。
Day5
夜行
第五天至第七天是海子的盛宴。这意味着我已经抵达相对安全的区域,来到巴丹吉林的东南部,谷歌卫星图清晰的显示这些类似宇宙虫洞的奇异湖泊,剩余的里程,我只需付诸体能。
3月10号,我五点多从诺日图金塔家出发,这是我几天来的第一次夜行,这个季节的沙漠天亮时间在7:10分左右。
从我额头照入夜色的光芒现在像八爪鱼的其中一只脚爪,与我的双腿同步,我在奋力的往上爬沙山,光在奋力的探入夜晚,一点点捅破前面未知的空间。
我很少独自走夜路,沙漠的夜路更是我的第一次,没有很多期待,因为我认为这玩意并不新鲜,我只不过把自己抛给了更多的未知。
这个时候,我却渴望动物们的天赋,这是一项在自然界里多么重要的能力,即便身处黑暗的环境眼睛也能看清远处。相反,我借用灯光,由于光线的反差我的双目更不容易去适应夜晚。在人类发现火种之前,是否也具备夜视的能力呢?
一个人身上的各种机能在城市里退化,随科技的飞腾成为科技的附属品,获得安全感和安逸。这样,我再一次投身自然界,人类诞生的地方,强烈的不安全感立刻侵袭了全身,我相信这类感觉的反响无疑是对大地之母的背叛。
我的内心因此有万分亏疚,就好像食用禁果的亚当被逐出伊甸园,我们过去的家在这个时刻显得陌生且无法亲近。
我隐隐约约听到太阳靠近自己,有一种比头灯苍白机械性光芒强大数亿倍碾压性的力量正在降临,我关掉头灯看向青蓝色天空,沙漠终于在黑夜逝去的时刻显露她的弧形。
在太阳光芒万丈的时候,我艰难的爬上一座流沙山脊,踩着她机翼般的形状谨小慎微的控制平衡,而后跃下沙尖,直抵沙窝低处,这段愉悦的下坡约维持了十几分钟,足见沙山的巍峨。
夜间为我送行的蒙古人带着诺日图的客人们在我快要走到达布苏图时追上我,他们分别驾驶两辆纯白色越野车,我听到身后越来越近的引擎声即刻让出一条道,他们将车子停稳,然后一一与我留影,问我是否有需要的东西,我要了三瓶水,这样我就不用再去达布苏图补水了。
我后来远远看到他们在沙山上拍照玩耍,车子开出好看的线条,他们目送我离开达布苏图往策力格日走去。
剩下的三天,我经过了达布苏图,策力格日,准吉格德,阿拉特图,呼都格吉林,庙海子,诺尔图七座卫星图上有名字标注的沙漠海子。
在双色海子准吉格德,牧民姑娘也是不理解我为什么会一个人走沙漠,她并不觉得这里有多美,除了满天黄沙、干旱、如复一日生活的枯燥,日子熟悉不过的节奏。
对于我们这些外乡人竟是陌生、新奇、充满探索的趣味,搞不好还出现一番生命体悟,对于牧人而言,我们这些吃饱了来荒漠徒步或自驾的外乡人的的确确是推动了当地的经济效应。
他们是乐于接受的,也乐于接受更多外界有趣的信息,我们来到这里就和这里人交换各自讯息,他们便喜欢看我们手机相册里拍过的照片。
因为大多数生活在偏远地带的牧民出自治区对于他们都是一件重大的事情,可能终其一生也去不了他们所谓的远方。
如我涉足之地也不过是他者的故乡。小姑娘与我闲聊几句,最后还是怀着困惑问了我:“你觉得这地方好吗?”
好啊。她没有追问原因。
“有一年冬天,这边的沙尘暴刮了一个星期,白天晚上不停的刮,沙漠里黑压压一片,什么都看不见,我都担心我的几座蒙古包被吹跑喽。”准吉格德的牧民姐姐吃晚饭的时候凭着记忆告诉我,我于是惊呼:“如果徒步者不幸遇到了,岂不是连帐篷也无法搭建。”
她还告诉我,她只在小时候与几位牧民结伴在沙漠里徒步赶骆驼,现在有了电动三轮,越野车,去沙山对面的海子半个小时之内就能开到,已经没有人会选择步行了。
只要牧民点有wifi,我就会每天观察Windy上的天气预测,心里有数,便于随时做出计划的更变。为了避免11号之后那场可能来临的大风,我得不停的往前赶路,即便我第五天和第六天分别只走了21公里和23公里。
牧民姐姐让我出去以后给她发消息报平安。
我走到她家的院落里,抬眼看夜空,一道美丽的银河悬挂天际,星星在纱状的物质形态里面呼吸,我很久没有见过这样的景象了,发现夜空是圆形的,祂的垂目将我的四肢包裹在下面。
Day6
沙漠故宫
巴丹吉林这片沙漠共有内陆湖泊144个,12座淡水湖,百分之九十的湖泊在卫星图上有命名。
湖泊的多样性和高大沙山交错的地貌是这颗星球上的奇观,因此巴丹吉林沙漠植物及水鸟的多样性也不足为怪了。不知何故,里程中最为恢弘的沙山反倒与沙漠海子联袂,徒步难点也都聚集在这条路线的东南部。
我止步于沙山前像面对一个个巨人,如果前方没有脚印,需要一个人开路的时候,沙漠的爬升就和行走在没膝的雪地里一样。
所以,为省力我不断的寻找人类的足迹,或是骆驼的,或是马的,甚至是羊群的······跟着动物的脚印走没多会我就得纠正方向,不然容易转圈,抑或离原定航迹偏离过大。
沙漠间的海子是沉默的,连我遇到她们时的惊呼也在那一刻消失在黄沙里,海子就是巴丹吉林的睛目,不需要言语,仅瞩视即带给身心源流无尽的感受。生命围绕着她们生长,生命聚集在这里,一如我每至一座海子边上便不受控制的放慢徒步速度,想在这儿长久停留,而不是回到沙海里。
在圆形海子阿拉特图牧民的建议下,我从阿拉特图补完水于是偏离原定轨迹,笔直的往庙海子的方向走。我在卫星图上重新手绘了一条直线,接下去我走的路指定在这条红色直线的周边徘徊,好像那是一根稳固的琴弦,这件事导致我看到了两座计划之外的海子:呼都格吉林和另一座无名海子。
下午五点多,我走到庙海子,是几天来最为轻松的一日。庙海子的湖滨沙地上摇曳着芦苇,沙棘,芨芨草,沙蒿等植物,羊群的粪便填充了所有细小的沙坑,湿润的马粪也散发出臭味,湖滨的正对岸有白塔和寺庙。
巴丹吉林庙蒙语苏敏吉林,为藏传佛教寺院,我去的时候没有人在,朱红色庙门闭锁,守门的大石狮子张着嘴,近处还有一眼听经泉,当寺庙的喇嘛诵经,泉水汩汩而流,诵经声停止,泉水亦戛然而止。
传说修建该庙的工匠采用了雅布赖山和天山的石头做为基石和栋梁,始建于乾隆二十年,保存至今,苏敏吉林被称作“沙漠故宫”。
这里能看到太阳能板和信号基站以及风力发电的设备,这里有蒙古包,水泥房子,是我一路来牧民最多的聚居点。这也意味着我离沙漠徒步的终点已经不远了,明天即可出去,现在太阳还比较高。
有几个工人在修房子,他们站在屋顶,很远就看到了我。后来,他们与我一同在房屋里的餐桌上吃饭,主人做了几盘猪肉包子,他们与我围坐木头长桌,对我的旅途也是充满了兴趣。
“沙漠里可是有狼的,分两种狼,一种四条腿,一种两条腿。”一位工人开起玩笑。
“那么你见过没有?”我问他。
“噢,我没有见过,这里狼的数量比较少,它们不是生存在这个地方,通常都是过路狼。”
“什么是过路狼?”
“过路狼就是和你一样来这边徒步的。”
“哈哈哈······”
Day7
走出沙海
第七天早上,我出发的时候天空正好是青灰色,不用打灯也能看见一些物体。昨晚那家店的主人说,到诺尔图的这段沙漠是最后一座大沙山,往后不再有这么高大的沙山了,沙丘将变得与古日乃进沙漠那两天一样平缓。实际情况与主人说法的差异还是挺大的。午时一过,我开始产生心理期望上的落差。
两个小时走到诺尔图,可谓没有压力便没有前行的动力。下午刮起了大风,阵风或许在七级左右,沙粒吹在我的面颊上生疼。每次我往沙脊线上走就得侧着身子扭过头去,几次爬升的时候因突然刮来的大风使我产生一个趔趄。后来我集中注意力,包裹头巾,只露出双眼,我真担心远处的沙山变为黑色,那意味着沙尘暴即将到来。
再两个小时以后,风力减弱,我加紧步伐朝终点走,无暇顾及突然于远处出现的某座无名海子,我吃了一粒布洛芬胶囊,不论从生理还是心理上都能缓解一部分来自身体的疼痛。
我想象沙山腹地突然出现的一片开阔地带,建了几座房子,那儿是新呼都格。尽管我知道那里没有漂亮的海子,那里的意义超出了自己对沙漠海子的期待。
当我遇到车辙印时更确信这点,因为我又看到了人类的踪迹,走在沙漠里我就是在寻找生命,与那些有生命气息的地方相依相存,这是我行动的本能。在粗粝的沙粒间凸显,那里是他者的家乡,异域人的远方,也是我孤旅中游移着的片刻家园。
这个时候我很轻松,虽掩饰不住身体的疲怠,心理上的满足感是只有完成路线的驴友才能够体会到的。后来,我约了明天到雅布赖镇上的越野车。
这天晚上,还未入睡,我就听到外头的狂风,发出呼啸的声音,像是从某类庞然大物的喉咙间低吼出来的,起初雄浑,尾音又变得尖细嘶凌,我竖直耳朵,知道风暴真正逼近,沙山腹地的颗粒一定都在不安分的肆虐着,所幸现在不是在大沙漠里搭帐篷······
结
“据蒙古国当地媒体报道,受特大沙尘暴影响,蒙古国西部部分地区2021年3月13日和14日出现大面积停电事故。截止当地时间3月15日上午,特大沙尘暴致6人死亡80余人失踪。”【央视网2021.3.15】
这是我出沙漠到金昌市等待北京疫情政策变更的第三天,一大早金昌市就像蒙了一层黄色滤纸,色调统一得令人倍感压抑。
14日晚上这场强沙尘随气流南下,自北向南覆盖了我国西北及华北地区,北京PM指数超过500,PM2.5接近300。
我一下子怀想起一周前的生活,不知道巴丹吉林现在是什么模样,它在我的梦境里娇艳得盛开,裸露红色皮肤,在我的幻想里凋萎,黑风暴,那些来自遥远世界的黄沙正在俘获我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