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玉武 || 绝症(短篇小说)

绝 症(短篇小说)

梁朵万万没有想到,一向身体壮实如牛的丈夫黄大帅会得肝癌。当检查结果一出来,惊得她连连后退,幸亏楼梯口有护栏,否则一定会从楼上坠下,非死即伤。

她不知是怎样和丈夫回的家,反正一回到家,她浑身麻软,一腚坐在床上,了无生气。

黄大帅并非愚笨之人,在医院里,他就发现妻子神情有异,心里擂起了鼓,连问几声,梁朵都说没事,好不容易回了家,他见妻子眼神呆滞,不住唉声叹气,问:“我到底得了啥病?”

梁朵看他一眼,假装轻松地说:“医生说你肝上有个小黑点,吃点药,调理调理,就好了。”

他看着妻子躲闪的眼神,说:“你就告诉我实情吧,我能承受得了。”

梁朵再也装不下去,站起来,一下子扑进丈夫的怀里,呜呜大哭起来。

他轻轻推开她,从包里拿出诊断证明,看了一遍又看一遍,一扬手,诊断证明从他手中飘落,看着轻如鸡毛的半张纸落在地上,哈哈大笑起来。

梁朵见丈夫没被病魔吓倒,笑得眼泪鼻涕都出来了,奇怪地问:“都成晚期了,你还有心思乐?”

黄大帅抹了一把脸,苦苦一笑:“正因为来日不多,我才想得开,高兴一天是一天。”

梁朵别过脸去,偷偷抹了一把脸。

他叮嘱妻子:“我走后,最不放心的是儿子,他们都在念书,正是需要钱的时候……”

梁朵捶打着丈夫的后背:“你一走,让我咋办呀,这么大家子,扔给我了,我、我也要跟你去。”说着就要寻菜刀。

“别胡闹了,死了我一个儿还不够,你要有个三长两短,大鳖二鳖靠谁养活?”

梁朵一激凌,抽回手,说:“我们这是干啥呀,还不到那一步。老公,你放心,就是砸锅卖铁,我也要给你看病。”

“就别浪费钱了,到最后,病也治不好,钱也花光了,图啥呀。老婆,我跟你说,把钱留着,供儿子念书,才是明智选择。”

“眼睁睁看着你被病魔一点点吞噬生命,我不忍心呐。”

“不忍心也得忍。人活百世,难免一死。遗憾的是,我今年四十二岁,还没有将儿子抚养成人。”

梁朵听了丈夫的话,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眼泪如决堤的洪水,滚滚而下。

绝症

亲朋好友听说黄大帅得了不治之症,从四面八方赶过来,说些安慰解心宽的话,在黄大帅、梁朵看来,都是隔靴挠痒,不能解决实际问题的废话、赘话,给的那点探视费,与昂贵的治疗费、药费相比,杯水车薪,简直构不成比例。待他们一拨拨来了又一拨拨走了,梁朵跺着脚说:“都是一群白眼狼,以前你也没少照顾这个顾及那个,临了咱们有困难了,就耍一耍嘴皮子,一点也没见真招。”

听话听音,黄大帅听出是说他的妹妹黄英。黄英的男人不学无术,混吃混喝,只知打牌不知做活,当一天和尚连钟也不想撞的那种人。俗话说男怕选错行女怕嫁错郎,黄英嫁给这样的男人指定受穷受可怜。黄英见男人不成气候,恨铁不成钢的同时,也破罐破摔,成天东家出来西家进,家里穷到揭不开锅的地步。黄大帅听说妹妹家穷得快要讨食要饭了,有些不信,一天中午来到她家,果然见饭桌上放着一碟咸菜条,别无他物。咸菜可能是放久了的缘故,根根都干巴成瘦瘦的一条,看上去楚楚可怜。黄英见哥哥来了,招呼他上桌吃饭,黄大帅说你们家有啥好吃的,尽管端来。等了半个小时,妹妹端上来炒山药片,甭说肉了,连油也没放,吃了几口,难以下咽,他只好把筷子放下。

黄英见哥哥把筷子撂下,尴尬地笑了笑,说:“没吃饱吧?”

黄大帅说:“我记得你们家养活一群母鸡,下的蛋呢?”

黄英说:“年前就杀了,吃肉了。”

黄大帅说:“你们真不给自己留条后路。”

回到家,黄大帅唉声叹气,梁朵见丈夫忧心忡忡的样子,说:“去了一趟妹妹家,不心宽成这样?”

他看了一眼妻子,说:“你是没去,他们把家过成那样,谁看了都不好受。”

梁朵说:“这能怨谁,还不是自找的吗,不值得同情。”

他不悦道:“你说这话我就不爱听,你不是成天埋怨你弟弟不成人么?”

这句话问到点子上去了。梁朵的弟弟也不成气候,不是赌就是嫖,把一个好端端的家败得不成样子,也是吃了上顿没下顿,当姐姐的,看在眼里急在心上,没少苦口婆心劝说,怎奈浪子难回头,气得梁朵也不管了。今见丈夫有意支援黄英,趁机提出,黄英是你妹妹,梁成也是我弟,要帮都帮。黄大帅毫不犹豫地说:“可以。”

就这样,不偏不向,一边有个扶贫对象,夫妻二人倒也心平气和。

世事难料。没想到黄大帅得了不治之症,泥菩萨过河自身都难保了,哪能顾及他人,以前资助的黄英、梁成并不能投桃报李,甭说给钱给物了,连句安慰话也很少出口。

黄大帅、梁朵的亲戚像走马灯过了一遍后,黄英与梁成才粉墨登场。确切地说,是梁成先来的。他看着姐夫精神萎顿在床上,痛心疾首地说:“姐夫,你咋不得点能瞧好的病,尽得死症病,你这一病呵,弄得我也不心宽,别的不说,每月给的五百块就怕要泡汤了。”

绝症

黄大帅本来脸色就不好看,内弟这么一说,脸色更加难看,一旁的梁朵呵斥弟弟:“会不会说话,哪有你这么劝人的,不会说就别说。”

梁成不以为然:“我说的是大实话,我姐夫这一病,你们家生活都成问题,哪能照顾我?”

梁朵还想教训弟弟,见丈夫向她摆了摆手,梁朵明白他的意思,往出推弟弟。梁成见主人下了逐客令,并不气馁,一指地上的塑料袋:“这是一只柴鸡,我舍不得吃,给你补补身子。”

黄大帅下了床,从地上拎起塑料袋,拼尽全身力气,将鸡朝梁成扔了过去:“不稀罕,拿走。”

梁成微微怔了怔,马上露出笑颜:“不要更好,正好拿回家就酒。”

黄大帅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内弟远去的背影,说不出话。

梁成走了一小时后,黄英提着一盒糕点走进。

她见哥哥睡得正甜,向嫂子使个眼色,坐在床边等。

黄大帅这一觉睡到下午三点,当他睁开眼,见妹妹坐在床边抹眼泪,嗔怪媳妇说:“黄英来了,也不叫醒我!”

黄英替梁朵说话:“是我不让惊动你。”

黄大帅点了点头,见柜上有一盒包装精美的点心,说:“来看看就不错了,挺贵的买那个干啥?”

黄英说:“平时你没少接济我,拎盒点心不应该吗?”

黄大帅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最后放弃了。他想的是,在这个世界上,还有比从一根娘肠子爬出来的亲的么,说那么多客套话,反而显得疏远了,一句话不说,才是血浓于水的至亲骨肉。

兄妹从开始的此时无声胜有声,发展到对时间最是无情物的声讨,最后又回归到化作春泥更护花的抚慰,不胜唏嘘。整个一下午,黄英带领黄大帅穿越时间隧道,回到了儿时的欢乐时光,可以说,八月二十一的下午,是黄大帅心情最好的时段。

太阳落山前将西天的云彩映衬得红彤彤,黄大帅夫妇留黄英吃饭,黄英婉拒,踏着暮色走了。

妹妹一走,黄大帅打开妹妹给他带来的那盒精致糕点,一看,傻眼了,这哪是北京稻香村的点心,分明是油炸馒头干。

梁朵气愤地说:“买不起就别混充大尾巴狼,偷梁换柱,这叫什么事?!”

黄大帅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边笑边说:“瓜子不饱是人心,妹妹我谢谢你了。”说完,向相片镜子里的黄英拜了三拜。

晚上夫妻钻进被窝,回想着白天梁成、黄英的所作所为,感叹人世的奇妙变化。最后得出的结论是帮助最多的,不见得回报最多,投入与产出不成正比。

其实他俩没有说对,有一个人,还是很愿意出手相助的。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梁朵的初恋魏来福。

绝症

说起魏来福,与黄大帅和梁朵一个村,他们三人是玩尿泥长大的。

魏来福比梁朵大两岁,与黄大帅同岁。魏来福的家境没有黄大帅好,世代农耕,到他父亲这一辈,还是以种田为生,而黄大帅则不同,他的父亲顺应历史潮流,在改革开放之初率先做起了买卖,由于脑瓜灵活,淘得第一桶金,从此一发不可收,财富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在村里那是声名显赫的人物。人们不称呼他原名黄浓,而给他起个特别的名字黄能。

梁朵家境一般,梁父虽然土生土长,农民出生,可种庄稼不是好把式。别人种出的谷子能打三百斤,他则打二百斤,别人起山药,大麻袋小麻袋装也装不完,他赶个毛驴车,只装半车就算不错了。村里人笑话他不是种庄稼的料,有好心人劝他乘改革开放的春风像黄能一样出外跑买卖,他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坚决不去。他也算有自知自明,一旦下海经商,不谙水性,必被呛得上不来气,与其这样,还不如欺负土坷垃保险,好歹有一口饭吃,起码能把老婆孩子养活下去。

梁父论智力、体力都不及黄能,不如他,并不代表不羡慕他,他发现女儿梁朵与穷小子魏来福走得近乎,以过来人的经验判断,女儿很可能与魏家大小子产生了爱慕之情。在他心目中,他的未来女婿应该是黄大帅而不是魏来福。一天他发现梁朵和魏来福钻进高粱地,还没等两人做出亲密动作,气冲牛斗将他俩从地里吼出来,毫不留情把魏来福骂个狗血淋头,灌入魏来福耳朵最深一句话就是尿泡尿照照,长得那德性,还想娶我们家小朵,做你春秋大梦去吧。

魏来福被梁父骂得无地自容后,意识到以自身的条件和家境娶梁朵比登天还难,与虎视眈眈的黄大帅相比,明显处于下风,识趣地退出恋爱舞台,出外自谋职业去了。

按照梁父预想的方案,梁朵与黄大帅成亲拜了天地,据目击者说,梁朵与黄大帅入洞房那一刻,魏来福躲在新房对面一棵老槐树背后,偷偷抹眼泪。

黄大帅婚后要求父亲分出一些资金,他要单独发展。黄能考虑再三,摇了摇头,说:“还是把资金捆绑使用吧。再说你单打独斗,我也不放心呐。”

黄大帅说:“兵分两路,总比将打一家强。我就怕集中力量搞一个项目,全军覆没,那可就惨了。给我一部分,我搞你也搞,一方赔了,还有另一方呢,这叫东方不亮西方亮。”

黄能是刚愎自用之人,从来听不得别人的建言献策,总认为自己那一套才是颠簸不破的真理,自打他发迹后,愈加认为他那一套生财之道才是灵丹妙药,岂不知在波涛汹涌的商海中,调整作战方案,才是百战百胜的法宝。

古语云:听人劝,吃饱饭。黄能听不进儿子的建议,被海水吞没也就不足为奇了。

时间进入二十一世纪,黄能腰粗肚大,浑身上下被金钱缠绕,喘口气都是粗的,打个喷嚏都是响的,作为民营企业家,他跟县长照过相,与市长吃过饭,有此殊荣,他不把众乡亲放在眼里,飞扬跋扈。在一次舞会上,他认识名叫丽丽的女子。此女的长相马上吸引了他的眼球,不几天,他就与丽丽打得火热,到了如胶似漆的地步。乱花渐欲迷人眼。他彻底被丽丽征服了,不管她说什么,他都信。丽丽怂恿他将老会计辞退,她趁机拢断了财权,在他毫不设防的情况下,将巨款盗走,与情郎远走高飞。站在煤窑前,没了资金周转,黄能抽了筋骨,成了软体动物。煤窑苦苦撑了一年后,再也支撑不住,訇然倒塌,风光多年的煤窑终于宣布破产。

绝症

黄能又回到了起点,村里人见他走路耷拉个脑瓜子,都嘲笑他。

黄大帅眼见父亲很难东山再起,他也想学乃父的样子,试图一展宏图。怎奈此时非彼时,好比朱元璋当皇帝不可复制一样,随着制度日臻完善,很难钻政策的空子,做了几次买卖,碰得头破血流,他只好脚踏实地靠苦力养家糊口。

最令梁父想不到的是,他当时看不上眼的魏来福如今发财了,他不像当年黄能发财那样,将腰板挺得直直的,鼻孔能当笔筒使,人家可是一副谦谦君子样,见了谁,都要打招呼,大爷长姨姨短地叫,叫得村里人无不伸大拇指。

梁父扛着锄头走在回家的路上,远远见魏来福站在街上跟人聊天。他硬着头皮从魏来福身旁经过。没想到魏来福丢下话头,赶了上来。梁父停下,拿眼瞅他,不说话。

魏来福笑笑:“叔,你这样看我,怪不好意思。”

梁父长叹一声:“不好意思的是我,如果当时……”

“谁也不是能掐会算的诸葛亮,你当初的主张是对的。”

梁父苦恼地说:“黄大帅得了癌症,这下你高兴了吧。”

“我半点也高兴不起来,相反为他的不幸感到惋惜。”

梁父更深地看他,想看进他的内心,看看他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当看到眼前站的人面色凝重,丝毫也没有幸灾乐祸的表情,不禁老泪纵横:“是我害了梁朵,要不是跟了你多好!你看她现在过得惨样,吃也吃不上喝也喝不上,更可怕的是,黄大帅得了那种病。”

“人的命,天注定。她就是那个命。”魏来福安慰道。

看着梁老汉步履蹒跚渐行渐远,魏来福幽幽一叹。

在县医院门口,魏来福碰到前来给丈夫买药的梁朵。

魏来福开着车,透过车窗玻璃,一眼看到行色匆匆的梁朵,他赶忙按喇叭,听到“逼逼”声的梁朵看到距自己十米之遥有一辆银灰色小轿车,再一细看,是魏来福,想躲,喇叭声叫得更欢了。她只好转头朝他走来。

走到近前,他打开车门,她钻了进来。

他问来医院干啥,她说还不是给我那口子买药,他不再说话,掏出烟吸了起来。

他见她愁眉苦脸的样子,说:“你也别愁,愁也没用。”

她的眼泪争先恐后流出。

他掏出手帕,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她擦了一把辛酸泪,说:“他不在了,我的日子咋过呀?”

他说:“该咋过还咋过,天塌不了。”

她泪眼婆娑地说:“黄大帅是顶梁柱,他倒了,我就失去依靠了。”

他拍着胸脯说:“还有我呢,我就是你今后的依靠。”

“是吗?”

他郑重地点头。

她精神一振,眼睛重新闪出光亮:“两个儿子都在念书,正是需要钱的时候。”

“不怕。”

她幽幽一叹:“我不比当年,已是人老珠黄了。”

“即使你白发苍苍,皱纹满脸,牙掉的没一颗,在我心目中仍是女神,我仍然爱着你。”

“就因为初恋那段感情吗?”

他点头:“当我得知你决定嫁给黄大帅,我心如刀绞,恨不能冲进你家,说服你,拉上你私奔。冷静一想,那是不可能的,起码你爹就不干,只好作罢。”他沉浸于往事痛苦回忆中,闭了闭眼,往后靠了靠,再睁开眼时,苦涩地说,“我深深意识到,钱是万能的,没钱是万万不能的,如果我有钱,你就不属于黄大帅,也就在你们既成事实那一刻,我下定决心,一定要混出个人模狗样,让你爹看看,我不是孬种。”

她似有顿悟:“从某种意义上说,是我成全了你,你才有今天的成果。”

他冲她点头。

程中,她一点忙也没帮上。”

“男人有福,是自个儿福,女人有福,是全家福,从面相来看,你媳妇体态丰腴,双耳垂肩,跟刘备一样,你看那两把手长得又粗又长,一看就是有福的人。”

他狡黠地眨了眨眼:“从审美角度,她一点也不漂亮,倒像个大汉。”

“你们男人都是吃在碗里,看在锅里。我劝你别有非分之想,对她好一辈子。”

他发自内心地说:“我心心念念你,就是你的心眼好,若给一般女人,巴不得夫妻不睦,好见缝插针,哪有说合的道理?”

她展颜一笑,在他看来,不亚于杨贵妃的回眸一笑。

黄大帅发现妻子去了一趟县医院,回来一改往日的愁绪满怀,露出少有的笑意,吃饭期间,他再也憋不住,问:“出门捡到钱了?”

“谁有钱叫你白拾?”

“那是为什么?”

她知道丈夫爱钻牛角尖,不把问题搞清楚,睡觉都不踏实,考虑再三,说:“我在医院碰到魏来福了,他对你患病很是同情,听我叨唠家里的惨样,当即决定要帮助咱家。”

黄大帅听了,把碗一撂,面沉似水:“他这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想当年他追求你没追上,现在见我得了病,他这是要趁人之危,图谋不轨呀。”

“别把他想象得那么坏。”她乞求地说。

他恼火地说:“还没跟他过,就向着他说话,等我死了,你跟他过好了。”看着她的眼泪扑籁籁落下,他的语气减弱了些,“我活不了多长时间了,在我离开这个世界前,你就不要给我找不痛快了。”

她哽咽地说:“眼看揭不开锅了,大鳖二鳖念书都在用钱,这可怎么办呀。”

他恶狠狠地说:“那也不能用他的钱。古人尚有不吃嗟来之食的说法,何况我堂堂七尺之躯。”

她嘴唇动了动,想说你的身体已经被病魔吞噬了,成了一副经不起时间考验的躯壳了,还逞什么能,玩什么清高。贬损的话没说出口,临了,还是附和地点了点头。

黄大帅见梁朵与他拧成一股绳,共渡难关,很开心,吩咐道:“大鳖二鳖都爱吃红烧肉,中午给他们炖一锅,改善一下生活。”

她掏出衣兜中仅有的一百元钱,一咧嘴:“身上就这点了,银行也没多少了,用钱的地方还多着呢,不省着花,我怕……”

看着妻子削尖的下巴,哀哀可怜的神情,他深深一叹。

中午大鳖二鳖放学回家吃饭,大鳖看了一眼餐桌上的咸菜棒和二米山药粥,不满地说:“又是山药粥就咸菜棒,我都吃不起了。”

二鳖也学哥哥的样子,不吃饭。

黄大帅见两个儿子一个比一个不懂事,有气无力地说:“还挑茶饭,等我死了,你们连西北风也喝不上。”

二鳖问:“爸,你得了啥病,我老感觉这段时间家里的气氛不对。”

“快吃饭,吃了饭,念书去。”黄大帅催促。显然他不想让两个儿子知道自己的病情。

他看着两个儿子茁壮成长,想着以后没有他的日子,儿子们将怎样生活,想着想着,泪水在眼眶打转,忍了又忍,才没掉下来。

梁朵面临着断炊的危险,她想起人们劝她的话——车到山前必有路。如果没有切实可行的解决办法,车到山前,一座大山横亘在面前,无论如何也过不去。

绝症

和她关系比较密切的女友,家庭条件一般,可以说刚解决温饱问题,向她们申请援助,显然不现实。甚至有几个女友,见她丈夫得了不治之症,自动退出朋友圈,不再来往。她这才知道丈夫在家庭中的重要性,在社会上起着不可忽视的作用。

黄大帅没有得病之前,梁朵嫌他没有乃父能干,常常牢骚满腹,嘲笑他空长一副好皮囊,花拳绣腿,一点真功夫也没有,在饮食上不让她吃饱,在精神上给他气受。人处于长期压抑之中,又没有出气孔,难免不得病。可以说,在很大程度上,黄大帅得的病,是妻子气的。

去年中秋节,黄大帅去工地做活没回来,梁朵坐在院子的小板凳上洗衣服,见公公黄能进来,连声招呼也没打,仍全身心投入到劳作中。

黄能不悦道:“你现在的架子越来越大,以前可不是这样。”

梁朵瞟了他一眼,不屑地说:“你以前叫黄能,现在又恢复了原名,当然对你的态度不一样。”

“不管是黄浓还是黄能,我都是你的老爷子,只要我儿子和你过着,你就得对我尊重。”黄能表情严肃地说。

“哪条法律规定我必须对你尊重?”梁朵咄咄逼人地问。

黄能一想,孝敬老人法律上没有明文规定,属于伦理道德范畴,本想默不作声就此揭过此页,但内心深处又不甘心,此刻想起她的父亲在他发达时极尽谄媚之能事,又想起在儿子与儿媳结婚典礼上,场面铺排之大,在黄家庄首屈一指,以至很长时间,人们还在议论那场隆重而盛大的婚礼。

黄能想起前情往事,晓之以理地说:“梁朵,你不能没有良心,把你娶进黄家门,我可是花了大价钱的。”

“在村里,谁不知你是爱慕虚荣的人。”

黄能见儿媳不领情,还想负隅顽抗:“要说错就错在我没有听大帅的意见,分一些钱给你们,让你们去发展,以至于赔得尽毛血光。”

“现在才知道后悔,晚了。”梁朵吐了口唾沫说。

“我要有十年小,完全可以翻盘。”他的声音极低,明显底气不足。

“做你春秋大梦去吧。有钱,还不够你胡作非为。”

黄能彻底败下阵来,被儿媳妇揭了伤疤,抱头鼠窜。

梁朵见公爹灰溜溜走了,开怀大笑起来。还没等她笑够,黄大帅做活回来。

黄大帅问笑得眼泪流出的妻子,什么事这么开心,她一股脑说了出来。

黄大帅批评妻子道:“好赖他是你的老爷子,怎能那么说话。”

“难道我跪着跟他说么?”她翻了翻白眼。

他笑了笑:“那倒不至于。”

“我和他那样说,还算对他客气,要不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早轰出去了。”提起黄能,梁朵的气就不打一处来。

黄大帅动之以情地说:“在人的一生中,有过五关斩六将的顺风顺水,也有走麦城的失落,不必与我爸计较成败得失。”

梁朵嘲讽地说:“你倒会为他开脱,但凡他有一点仁爱之心,你也不会沦落为出去打工。”

黄大帅笑了笑:“靠谁也靠不住,不如靠自己。”

梁朵说:“出卖肉体,什么时候才能发家致富?”

黄大帅诙谐地说:“你的身体比我的值钱,去车站小旅馆试试。”

“啪!”一掌打在黄大帅脸上,梁朵这一掌力度之大,黄大帅捂着脸转了三圈才停下来。他委屈地说:“跟你开个玩笑,下手这么狠。”

“咋你不动员你妹子当'黄米’?你妹夫不是赌就是嫖,把家过成那样,都快过不下去了。”梁朵问到丈夫的脸上去,呼出的热气直往他的鼻孔钻。

黄英的日子过得不如他好,黄大帅一想起来就心酸。

有次妹夫喝醉酒打妹妹,作为哥哥,岂能坐视不管?他火速赶到妹妹家,见妹夫抓住妹妹的头发往墙上撞,他一个箭步冲上去,与妹夫撕打在一起。那次战斗,黄大帅取得了完胜。虽然表面取得了胜利,可之后妹妹的日子更不好过了,妹夫将怨气撒在妹妹身上,变本加厉折磨她。黄大帅听说后,要去替妹妹讨公道,梁朵站在门框挡住了去路:“你就别去帮倒忙了,上次不去,黄英就不会处于水深火热之中。”

一句话点醒了梦中人——别人家的事少掺和,就好比美国不干涉伊拉克内政,伊拉克就不会烽烟四起,战火不断,永无宁日。若想让妹妹日子过得好一点,在生活上给予物质帮助,其他的就不要过多介入。

明白了其中道理,他就付诸行动了。

黄大帅是靠苦力维持生计的,他分一杯羹给妹妹,小九九很快被梁朵识破。一天梁朵接过丈夫递过来的钱反过来倒过去数,觉得怎么也不对。

黄大帅见妻子皱着眉头,心虚地说:“我饿了,快吃饭吧。”

梁朵瞪了他一眼,跟他盘算:“你这个月干了二十七天活,一天200,应该是5400,除去给你妹子和我弟弟1000块钱,抽烟200,喝酒200,怎么才3800,那200呢?”

黄大帅硬着头皮说:“烟抽得超标了。”

“不对呀,还是5块钱的紫钻呀。”梁朵有根有据盘算着。

他打马虎眼:“外面请工友吃饭,花了200。”

“咋我不知道?”

“跟你说过呀,你倒忘了?”

她眨巴着小眼,怎么也想不起来,看着丈夫窘迫的样子,突然明白了,一声河东狮吼,吓得黄大帅匍匐于地。

“老实交代,你把200块钱花哪了?”

他只好实话实说,交代了钱的去向。

又是一个烧饼五根麻花赏给了他,他感觉力道之大胜于以往,为求妻子宽宥,哀怜地说:“老婆,你让我怎么做,才能原谅?”

梁朵用不容置疑的口气说:“把钱要回来。”

“给了人家,怎好意思要?”他把头一低。

“你不要我就砸电视。”

他见妻子抱起电视就要往地下扔,吓得从她手中夺过,稳稳放在电视柜上。

梁朵从嘴角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容,一指门的方向:“不想让我摔电视,就去要。”

无奈,黄大帅一步三叹走出家门,艰难地向妹妹家挺进。

来到妹妹家,妹妹正在看电视,见哥哥进来,赶紧让座,黄大帅不坐,只是站着。

黄英见哥哥嗒然若失,似有心事的样子,问怎么了。

黄大帅未语先泪,抽泣着不肯说。

妹妹与哥哥的性格恰恰相反,黄大帅是后边跟上狼,只要不咬着屁股,也不急,妹妹是急性子,不把事情弄清楚,睡觉都睡不踏实。她问:“你和嫂子吵架了?”

他将头摇了摇,之后又不自觉点了点。

黄英从哥哥的神态表情来看,已猜出八九分。她沉着地说:“就因为你多给我200块钱?”

他想起梁朵的凶神恶煞样,如果不将钱要回来,肯定过不了关。他咬了牙,说:“哥手头紧,借给我俩钱。”

“多少?”

“有多多借,有少少借。”

妹妹一咧嘴,苦瓜似的一笑:“你还不知我们家的情况,即使有座金山,也得败光了,别看你给我钱行,你向我借钱,可真没有。”

黄大帅知道妹妹没有说谎,看着她可怜兮兮的样子,想着讨不回钱梁朵的暴跳如雷,不禁浑身一哆嗦,瘫坐在一把支离破碎的椅子上,神情呆滞。

妹妹也想把200块钱还给哥哥,怎奈手头紧,手底下只有50块钱,说好下午给闺女买学习用品,她见哥哥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愧疚地看着他,却难施予援手。她在地上转了几圈后,突然想起前不久丈夫拿回一个瓷瓶,言说是大明成化年间的,让她好好藏着,待古董商上门,好好赚它一把。看着还算精致的青花瓷瓶,她半信半疑接过,放进柜底。

人在情急之下,会不择手段,黄家妹子同样如此。她看着哥哥心急火燎,一心想救他于水深火热之中,想也没想,打开柜,拿出那件稀世珍宝摆在哥哥面前。

绝症

黄大帅懵懂地问:“这是什么?”

黄英说:“这是我那口子不知从哪弄的瓶子,他说是明朝的,很值钱,让我保管着,等人上门来买。”

黄大帅历来对妹夫没有好感,对他的旁门左道更是不屑一顾,认为一夜暴富那是神话传说,不可能在他身上发生。他接过瓶子,看了看瓶底,上面确有成化年制的字迹。他放下瓶子,摇了摇头,说:“我不要。这么贵重的东西给了我,他一定不干。”

黄英说:“家里就剩这件值钱东西了,拿回去,让嫂子开开眼。”

倘若空手而回,家中母老虎肯定不干,不跳腾个乌烟瘴气肯定不罢休。他迟疑一下,还是拿起瓶子走了。临走之际说你嫂子一高兴,就把瓶子拿回来。

梁朵见丈夫出去半天钱没要回来,拎个破瓶子回来,拿起就要往地上摔,吓得黄大帅急忙架住她的胳膊:“我的老姑奶奶,这不是一般的瓶子,这可是几百年前的宝瓶,要是摔坏了,几十万可就没了。”

梁朵压根就不信,她上前摸了摸丈夫的额头:“你没发烧,怎么说起了胡话?这么值钱的东西,哪会到你妹夫手里,我看他是白日做梦。”

黄大帅:“听我妹妹说,有个赌徒跟我妹夫借了高利贷还不起,把瓶子押给他,言说有钱还要往回赎。”

梁朵更是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一口否决:“你妹夫连年赌博,恨不得把锅卖了,哪有钱借给别人,哄骗三岁小孩还差不多。”

“其实我也不信,但看到瓶底那几个字,不得不信。”

梁朵听丈夫一说,把瓶子倒过来,果然看到瓶底那几个醒目的蓝色字体。她喃喃低语:“难道真是古时候的瓶子?”

黄大帅见妻子眼睛逐渐聚光,讨好地说:“这远比200块钱好吧?”

梁朵将瓶子紧紧搂在怀,向往地说:“真是大明朝的东西就好了。”她见丈夫要拿瓶子,躲闪着,将其放进木头箱子里。

梁朵提议:“我听说县城有个人爱收藏字画、古玩,他家的东西比县博物馆的还多,不妨找找他。”

“也行。哪天把他请来,好酒好烟款待他,让他给看看。”黄大帅说。

黄大帅每次去县城打工都很忙乎,除去做活,属于自己的时间少之又少,再者,打死他也不信,妹夫会淘得一件明代的瓷器,寻县城那个土专家鉴定瓷瓶的真假也就一拖再拖。其间,妻子催了几次,他都以忙为由挡了回去。

转眼到了冬季,一天,黄大帅躺在炕上午休,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将他从睡梦中惊醒,他揉着惺忪的睡眼一看,吓得睡老虎躲进深山老林,眼前出现的画面是妹夫押着妹妹站在他面前,妹妹鼻青脸肿,用麻绳像捆粽子一样捆着,跟在妹夫后边的是一个长相猥琐、身材不高,两眼放着精光的男人。

黄大帅从炕上爬起来,怒斥妹夫:“你这是干什么,快给我妹妹把绳索解开。”

妹夫皮笑肉不笑:“把我的宝瓶还给我,我就给她松绑。”

黄大帅一拍额头,示意妻子去取,梁朵站在原地无动于衷。他急了,从抽屉拿出钥匙就要打开。梁朵拦住他,低声说:“还没鉴定瓶子真假,万一值钱呢?”黄大帅说:“火烧眉毛顾眼前,让他先放了黄英再说。”梁朵发狠地说:“你要把瓶子还给他,我和你没完!”

黄大帅再度看一眼眼前景象,妹妹向他投来哀怜的眼神,他的心房像用重锤敲打一下,颤了颤,他不顾一切打开箱子。

黄大帅还没将瓶子拿稳,小个子男人一个箭步蹿上去,瓶子已经握在他手里。小男人对瓶口瓶颈瓶肚瓶座仔仔仔细细看个够,在场的人随着他时而点头时而摇头一颗心犹如心电图的波浪线起起伏伏。

妹夫终于按捺不住,问:“闫老师,这个瓶子是真是假?”

只见小男人拿出一个发光的东西,贴在瓶子底,看了半天才说:“泛新。”又解释说,“老的,是矿物彩,这是化学彩。”

妹夫显得很失望:“你是说这个瓶子是赝品?”

小男人点头。

妹妹、黄大帅和梁朵面面相觑。过了一会儿,妹夫两个眼珠子转了转,对黄大帅说:“我的东西可是货真价实,是不是你给掉包了?

黄大帅矢口否认:“我想也没往那方面想。

妹夫指着他的鼻子,恶狠狠地说:“准是你见财起意,用假瓶子把真瓶子换走,兴许你把真瓶子早就卖了,看在亲戚面子上,我也不跟你计较了,卖了多少钱,把钱原物归还给我。”

绝症

黄大帅一下子头大了,他做梦也没想到妹夫会来这一手,气得一把掌将对方指点他鼻子的手打下,厉声说:“白化鬼没一个好东西,你不想想,瓶子是怎么得来的,他欠你才几个钱,肯用古瓶作抵押,说破大天,谁信?”

妹夫几乎接不上话茬,呆愣片刻后,又发动进攻:“不管怎么说,我拿回来的是真瓶,到你们家就成假的了,你得有个交代。”

黄大帅把眼睁得大而又大,终于看清妹夫的真实嘴脸:“你到底要多少钱,才称心?”

“看在我媳妇跟你兄妹一场,也不管你卖了多少钱。”妹夫伸出一只手,亮了亮手背手心。

“1万?”

“再加一个零。”

黄大帅瞠目结舌:“10万?干脆把我卖了得了。”

“我不想当人贩子,只想要回属于我的钱。”

黄大帅厉声斥责:“你这是讹诈。”

妹夫一副赖皮样:“不管说我什么,给了钱完事大吉。”

黄大帅气得说不出话,坐在炕沿上浑身发抖。

一旁的梁朵再也忍耐不住:“没想到你讹我们家来了,你还算人不?拿着瓶子滚蛋,不然我要报警了。”

妹夫嘿嘿一笑:“嫂子,别拿公安吓唬我,我是见过世面的,你要不把钱吐出来,我就不走了。”说完,他坐在炕沿上稳如泰山。

梁朵是火爆脾气,见火就着,今天之所以忍耐这么长时间,一来她想把瓶子据为己有,将来卖个好价钱,没想到瓶子是假的,一时接受不了,情绪低落。二来她想也想不到,妹夫会想出这么个生财之道,竟将刀子磨得锋利无比,向大兄哥刺来。她见妹夫跷起二郎腿,唱起酸不拉叽的情歌,一股火点燃了高射炮,一声怒吼,将他从炕上拉下来,趁其立足未稳,踹翻在地。

坐在地上的妹夫见大兄嫂哈哈大笑,恼羞成怒,站起来与梁朵战在一起。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黄大帅见妻子力不能敌,冲入战阵帮着歼敌。妹夫见两口子打他一个儿,感觉自己要吃亏,大声喊着让媳妇上,喊了几声见她没上,才知道作茧自缚,是他束缚了妻子的手脚,急忙命令小男人给她松绑,哪知道小男人不理那一套,倒背手扬长而去。没有援兵,妹夫当然什么便宜也没占上,大败而归。

看着妹夫狼狈逃窜,黄大帅给妹妹松了绑,由于捆得时间较长,妹妹再也坚持不住,软软坐在地上,眼泪珍珠般滚滚而下。

梁朵不想听小姑子的解释,冲她大吼:“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你和他是一丘之貉,要不是你多花我们家200块钱,哪能引来这个烂摊事。”她见黄英还在抽泣着试图把事情原委说清,声振屋顶,“还不快滚!”

“你别敌友不分,她男人把她的心都伤透了,你不安慰,还往她伤口撒盐。”黄大帅泾渭分明说道。

梁朵掉转枪口:“这儿没有你说话的份。呆会再收拾你。”

黄大帅肝部疼了一下,他没在意,过一会儿又疼一下,他还是没在意。当第三次疼的时候,他用手捂了捂,咧一下嘴。

梁朵发现了他的动作和表情,骂他是装逼,他的眼泪流出来了,悲怆地想,死了也好,省得活受罪。

黄大帅与梁朵的感情并不好,就像大多数夫妇想的,孩子都有了,有啥法,将就过得了。

回想起他与梁朵的成婚经过,他比酸菜缸里的酸菜还酸。

当时他的家境在全村那是首屈一指。黄浓,不,那时黄能已替代了黄浓,威风八面,显赫一时,据人们回忆,两个保镖不离左右,随时护围着他的安全。靠天吃饭的农民暗地里咒骂,黄浓你他妈牛逼啥,你既不是国家元首,也不是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害祸你有屁用,你要是还念故乡情,投资家乡,把村街铺成柏油路比什么都强。

当时的村长把人们的心声委婉传达给他,他微微一笑:“你要是把你闺女嫁给大帅,我立马出资把路打了。”

郦村长眉头一皱,面有难色:“我倒是有意把小芹给你家小子,可我那死丫头贵贱不吐口。”

“那就别怪我不给修。”黄能断然拒绝。

郦村长嗫嚅地说:“这跟修路有关系么?”

“咋没关系,好比汉朝为了缓和与匈奴的关系,把公主嫁给单于。你想空手套白狼,哪有这样的好事?”

郦村长说:“你财大气粗,拔一根汗毛都比我腰粗,有多少长得模是模样是样的姑娘削尖脑袋往你们家钻,何苦为难我们家女娃?”

“越得不到的,我越想得到,唾手可得,我反而不稀罕。”

他这一句答复把郦村长气得够呛。郦村长嘴张了张,想问你娶媳妇还是你儿子娶媳妇,此话终于没说出口,不过,修路就此搁浅。人们还是晴天一身土雨天一身泥走在祖辈踏出的土路上,以至事隔多年,村村通,才旧貌换新颜,成了水泥路。

风水轮流转,明年到我家。黄能走了背字运,黄大帅在与卸了任的老村长闲聊时才知道有这一插曲。

黄大帅问:“为什么小芹不愿意嫁给我,我不够帅吗?”

老村长回答:“你和你名字一样,长得没挑。”

黄大帅忽闪着大眼睛:“难道她有先见之明,知道我们家要败落?”

老村长:“她不是女诸葛。”

黄大帅不解:“那是为什么?”

老村长见他猜不透,告知实情:“她看不惯你爹的张牙舞爪。”

黄大帅迷惑:“我娶媳妇也不是我爸娶媳妇。”

“话是这么说,可小芹认死理。”

黄大帅一拳杵在树干上,手掌哪敌得过坚硬的树皮,他的手上洇出了鲜血。郦老村长被他的神情震撼了,看着汩汩流出的红色血液,结舌地说:“你这是何苦?”

其实,黄大帅也看上了小芹,只是天上没云不下雨,地上无媒不成亲。黄大帅是木讷之人,不善于表达感情,他也风闻父亲与村长走马换将,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又偃旗息鼓。

梁朵嫁给黄大帅之初,还算温柔,后来她的性情变了,变得动不动就发火,他能理解,本来嫁给有钱人家,吃穿不愁,忽然一场变故,又要战天斗地,心理接受不了。婚前梁朵与魏来福打得火热,是嫌贫爱富的父亲违背她的意志将黄大帅匹配给她,她就窝着一肚子火气。今见人为原因,黄能又将万贯家产葬送掉,如何不使她火上浇油?

绝症

黄能大红大紫之时,梁朵在他面前表现出一副温良恭谦让的姿态,黄能常常在众人面前夸他这个儿媳识大体懂礼仪,很是自豪了一阵子。不料,黄能的巨额资金被小娘儿们卷走,工厂难以为继,最后宣布破产,他只能精神萎顿地从煤窑回来,投奔儿子。

黄大帅见父亲可怜兮兮,对他的怨怼早已消失,吩咐妻子做饭炒菜买酒。哪知梁朵一翻白眼,说出的话犹如三九寒天的冰溜子戳在脸上生疼生疼:“平时的威风哪去了,落难了才想起我们来,都土埋半截的人了,还要找比我小的女人,骗了活该,把你砸巴砸巴卖了才好哩。”

黄能不相信这话是从儿媳妇的口中说出来的,他努力睁了睁失神的眼睛,见梁朵的嘴巴还在一张一合,他一时气馁了,同时也明白一个道理——落架的凤凰不如鸡,两行老泪从眼角滚下来。

黄大帅看着梁朵连珠炮似的还在往出冒不雅之词,怒斥道:“你怎能这样说爸呢?他千不对万不对也是你的公公呀!”

“以前我认,现在不认了。”梁朵绝情绝义。

“是不是以前有钱,现在没钱了?”

“你算说对了。”

黄大帅的好脾气是出了名的,此时他实在憋不住了,以训诫的口气道:“我不管外界怎样评价我爸,我要你还像以往一样尊重他。”

梁朵一咧嘴:“凭啥呀?”

“就凭他是我爸,你跟我过的份上!”他近乎吼道。

“说不养活就不养活,爱去哪儿去哪儿。”

黄大帅见一时说服不了妻子,也束手无策。

黄能见儿媳不容于他,老牛嗓子叫唤两声,哭着走出。

人们重新叫起黄浓的时候,黄能再也能不起来了,在村子东头没人住的破屋里勉强栖身。

尽管在他威风八面之时做了很多对不起村民的事,村民对他的落魄仍抱有同情心。最有代表性的是老郦,郦村长,此时他老的已经不成样子了,胡子白了,头发白了,拄着拐杖。凄风苦雨的一天,老郦颤颤巍巍走进荒草横生的小院。黄能见老村长来了,先是一愣,继而趋前几步,不好意思地说:“老郦,我都不好意思见你了。”

老郦身体衰弱,脑瓜不乱,想起在任时求他修路吃了闭门羹,不在意地呵呵一笑:“多少年的事了,提它干吗。现在的路不是也变成水泥路了嘛。”

黄能感慨系之:“还是政策好哇,不管到哪村,路都好走了。你说我当时就那么任性,不给自己留条后路。现在骂我的人肯定不少。”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也许我处在你那个要风有风要雨有雨的人生黄金时代,我比你还把不住马鞍桥。”老郦如是说。

黄能对以前的做法惭愧不已。

“生活有什么困难尽管说,”老郦揭开锅盖看了看,有一小碗小米稀粥赫然入目,复又把锅盖盖上,问,“你就吃这个呀?”

黄能不好意思地说:“小米养人,常吃,对身体有好处。”

老郦说:“你把日子过成这样,别人不来,老梁总得来看看吧。”

黄能深深叹口气:“老梁凭两片薄嘴唇,哄得我团团转,我没少给他钱花。羊羔跪乳、乌鸦反哺,他还不如牲口,我落难后,他一回也没看过。”

“老梁人们都叫他李林甫,是有名的嘴里含着蜂蜜肚里藏着剑的人。这号人不值得跟他计较。”老郦安慰道。

黄能摇了摇头,试图把不愉快抖落下去,反思着说:“是不是我把事做绝了,老天爷都在惩处我,你说黄大帅年轻少壮,一得就是治不好的病,提起来,我都愁得慌。”

“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得病的,外村不说,单说咱村,前年死了一个,去年又死一个,都是四十来岁,今年大帅又得了癌症,要我说呀,跟粮食蔬菜有很大关系。籽种还没撒进地里就泡在农药里,说是防虫咬,蔬菜看得叶子鲜绿,其实上面打了药。人们长年吃这种食物,不生病才怪。”老郦痛心疾首地说,“国家再不管管,我都不敢想像以后会是什么样子。”

黄能说:“得病跟吃食有绝对关系,单就大帅来说,我分析是多种原因。”

老郦问:“你是说被梁朵气的?”他见对方点头,说“梁朵说风就是雨,大帅一板一眼,按说两口子就像两个齿轮有凸有凹,配合得很好呀?”老郦发出疑问。

黄能后悔不迭,心都要蹦出来了:“怪我怪我都怪我,要不是我乱点鸳鸯谱,他们不会成的。“过了一会儿,他反思着说,“你家小芹跟了大帅,绝不会是这种情况。”

“谁跟谁,都是月下佬配就的。”显然,老郦不愿就这个话题展开讨论。

黄能连连叹气。

绝症

大鳖念高中,二鳖念初中,都在用钱之际,偏巧在关键时刻黄大帅又染病在床,他和梁朵挣一分花一分,又没积蓄,每当两个儿子伸手要钱,愁得两口子抓耳挠腮,无计可施。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年。田地尚且如此,何况莘莘学子,更耽误不得。梁朵有心求助魏来福资助,又怕黄大帅起疑心,所以她整日生活在愁云惨雾中,动不动就发脾气,也是可以理解的。

大鳖歌唱得好,一天他兴冲冲回家跟母亲说,班主任让他购置一身新衣服准备去市里参赛。梁朵问买什么样的衣服,大鳖说上身白半袖下身天蓝色裤子。得多少钱?梁朵紧张地问。大鳖说不多,估计一身有400块钱行了吧。梁朵一听,皱着眉头在地上打转转。大鳖等了半天,见母亲在地上还在玩地牛,急了:“老师说这是机会,倘若这次拔得头筹,我就会保送到省音乐学院深造。妈,当个歌唱家,那是很牛气的,唱红一首歌,钱就滚滚来了。我爸看病花的那点医药费,根本不在话下。”

梁朵见大儿子沉浸于美好的想象中,轻轻叹口气,说:“哪个当家长的不希望子女有出息,出人头地,可咱家的条件不允许啊。妈只希望你把书念好,考个好学校,将来能找份好工作。”

大鳖见母亲不答应,生气了:“不知哪辈子损了,咋我就生在这样的家庭。”撂下这句话,他头也一回走了。

梁朵坐在破旧的沙发上嘤嘤泣泣唱起了抑扬顿挫的歌,听起来,比儿子唱得嘹亮多了。

黄大帅与梁朵孕育的两个儿子要说真不简单,大儿子天生就是一副好嗓子,按照大鳖的说法,往音乐这方面靠拢,说不定又一个阎维文横空出世。二儿子也不含糊,从小就爱画画,还是在他三岁的时候,缠着黄大帅去商店买彩笔买纸,那时他连笔也握不稳,画出的鸡蛋也像那么回事。

黄能听说两个孙子一个会唱一个会画,喜欢得不得了,常常在儿媳妇面前夸赞说你给老黄家生了两个好小子,将来大鳖二鳖有了出息,你的功劳不小呢。

梁朵继承了他爹的优良传统,在口才上那是没挑,张口就来:“大鳖二鳖姓黄不姓梁,还是黄家祖坟上长了灵芝草。”

说得黄能呵呵笑起来,手摸短髭一锤定音:“打狗还得肉包子,大鳖二鳖买磁带买笔买纸请人指点的费用我包了,为了孙子将来有个好出路,花多少钱,我黄能在所不惜。”

梁朵报以热烈的掌声,以示对公爹大力支持的欢迎。

梁朵以儿子们置办学习用品请人指导为由,没少向黄能要了钱,黄能人送绰号铁公鸡,铁公鸡也有拔毛的时候,听说要钱是为了孙子,眉头也不皱一下,大笔一挥,成千上万就拍在桌子上了。日积月累,梁朵将花不了的钱存了起来,悄悄建了个小金库,父母家有啥困难了,资助一下,弟弟赌博输了,拿出来解一下围。没有不透风的墙。黄大帅见她对娘家出手大方,见义勇为,追问钱的出处,她抵挡不住,只好和盘托出。黄大帅对她私设小金库很愤怒,就在他即将采取行动将小金库的钱予以没收,缴存“国库”之际,查出了肝癌晚期,他连命都保不住了,对身外之物,也就不在乎了。

大鳖向母亲索要衣服碰壁后没几天,二鳖急三火四进了家门,对做饭的母亲说:“妈,给我600块钱。”

梁朵扭头看了看他,边干活边说:“要钱干什么?”

“我见电线杆上贴的说,从市里来了一个书法家,要在温泉授课,学费600,我也想参加。”二鳖表露心迹。

梁朵好比穷县主管财政的官员,提啥别提钱,一提钱,头就大,她的脑门涔出汗珠,脑海里飞快搜索着合理的拒绝词汇:“你都快上高中了,还是以学习为主吧,人们常说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妈不反对你练习书法,在条件容许的情况下,练习练习也倒可以,但不能耽搁学习。”

二鳖学习书法的高涨热情一下子被母亲打压下去,他语气中无不带着讽刺的意味:“说了半天,王大娘还是女的,对吧?”

梁朵敷衍地说:“对,对,我说的就是这意思。”

一旁的黄大帅看不下去了,有气无力地说:“我听他爷说没少给你钱,也没见你给他俩花啥,要有,就拿出来吧,二鳖也不是出去干坏事。”

梁朵吭哧半天才说:“你得病,都给你花了。”

“在我身上花了不到6万,除了给儿子买学习用品,贴补家里,怎么也剩几个吧。”黄大帅跟她有根有据盘算。

“穷家难当,我不当还不行么。”梁朵急眼了,做出交钥匙、撂挑子的架势。

吓得黄大帅赶紧央求:“你可不能不干,你要当了甩手掌柜,咱们一家人就得散摊子。”

二鳖见父亲举起了小白旗,他也不敢吱声了。在以后的岁月里,他找来一摞报纸,对着王羲之字帖,狠命临摹起来。

绝症

黄能住在村子东头两间年久失修的小土屋,平时很少有人看他,就连从小的玩伴也鄙夷他发达时的飞扬跋扈,很少到他的住处谈天说地,所以黄能只能一个人默默无闻终老其生。

天气预报说河北北部将有一场历史罕见的大暴雨,让人们做好防洪的准备。黄能既没有电视可看,手机也不能上网,讯息无从知晓,他站在院里,看着乌云压顶,狂风大作,预感有一场灭顶之灾。

大鳖二鳖急冲冲走进院子,二鳖说:“爷爷,去我们家住几天,在这儿不安全。”

黄能看了一眼老房子,说:“自打我记事起,就有这个房子了,少说也有六七十年了,有啥不安全的?”

大鳖告知实情,黄能凄凉地一笑:“死了也好,省得活受罪。”

二鳖哭着说:“爷爷,我不让你死。”

黄能一把搂过两个孙子,老泪纵横。

在大鳖二鳖反复劝说下,黄能终于同意去儿子家暂避一时。

当黄能在两个孙子的护卫下走进黄大帅与梁朵组建的家庭,黄大帅面露喜色,张开双臂接纳了老父,而梁朵皱着眉头看了他半天,从嘴里迸出这么句话:“左转身,齐步走。”

黄能心凉了半截,转身要走,大鳖二鳖拉住爷爷的手,一起横眉冷对朝母亲看去。

众怒难犯。梁朵没了脾气,摇了摇头,表示屈服。

当天黑夜,一家三代人共同见证了一场百年不遇的大洪水。

事后,黄能站在原址寻觅老屋的踪迹,看了半天也没看到一根椽子一片瓦,他的后脖颈嗖嗖冒冷风,多亏两个孙子把他接回去,否则早就见了阎老五,心里自是对大鳖二鳖心生感激。他不由摸了摸内衣口袋,那张银行卡还紧紧贴在他的胸部,手上有粮,心里不慌,他的心随着银行卡的存在而平静下来。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黄能借住的房子被洪水冲走,他还想寻屋,儿子黄大帅怎么也不让他出去住,说一家人要活活在一起,死也要死在一处。黄能见儿子言辞恳切,也想多陪陪他,点头同意。

儿子的家境本来就不好,又多了张吃饭的嘴,日子过得更加紧巴。黄大帅不说什么,大鳖二鳖是黄能的嫡系孙子,况且又是他俩将爷爷接来,也不说什么,只有梁朵看着老爷子的饭量比黄大帅的都大,成天耷拉个驴脸,像谁欠她二百斤黑豆似的。最初几天,她怕数落公公,丈夫心情不好,病情加重,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她的不满情绪就如河道里的水被淤泥堵塞,再也不能顺着河道畅流了,而是溢出河床,泛滥开来。

人老话多,树老根多。黄能常说的一句话就是若没有两个孙子,早就死了。起初,梁朵听了,还小小感动了一下,毕竟他是在夸她生出的儿子知大识小孝敬,听得多了,她的耳朵就磨出茧来了,一天终于不耐麻了,大声呵斥:“你说这话等于放屁,问题是你有两个孙子。”

黄能像极了打捞上岸的鱼,嘴艰难地张了张,最终没说出口,他知道任何说辞在儿媳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不是有句话叫此时无声胜有声吗?那么就以沉默表示反抗吧。梁朵见从公公眼里喷出怨恨的火苗,得意地笑了。

阴历六月十九是大鳖的生日,这天的晚餐是黄家多日来难得的好饭。餐桌上摆着鸡鸭鱼肉,还有好几个炒菜。黄能馋涎欲滴,几次伸出筷子,几次被儿媳的目光拦截在半路。好不容易主角回来,大鳖一口气吹灭十八根生日蜡烛,梁朵一声令下,宣布开吃。黄能如下山猛虎,对着餐桌上的的美食就是一顿扫射。不怪他狼吞虎咽,自从厂子倒闭后,他就饥一顿饱一顿,很少吃上肉。梁朵见老爷子当仁不让,桌子上的菜遭了蝗灾般迅速减少,一股无名火撞击脑门,她一脚将餐桌踢翻,残羹剩饭在地上开起了会,所有在场的人惊呆了。

黄大帅见老婆如此野蛮,肝部疼痛巨烈,脸面被病魔折磨得本来就黑,此时更加黑了,简直就像包文正重返人间,咳嗽过后,义正词严地说:“给你脸不要脸,你以为我病了管不了你了是吧,不想过拉倒,离了你,地球还不转了?”

“哇!”地一声,梁朵捂着脸哭着跑出。

冷场冷场再冷场。整个屋子寂静无声,过了十几分钟,黄老爷子叹了一口气,拿起簸箕和扫帚打扫起来。

多日不登门的黄英迈着轻盈的脚步进来,一看眼前景,诧异地问:“这是咋回事?”黄大帅如实相告。黄英气得大骂嫂子不仁不义,骂完之后,拉着父亲就要走,黄能扳住门框不走,黄英问:“为啥?”黄能说:“大帅家都呆不好,你们家更不能去。”

黄英拍着胸脯说:“他要敢对你不敬,我一天也不跟他过。”

黄能见女儿信誓旦旦,将信将疑去了她家。

没呆十天,他就被女婿赶了出来,黄英的男人对外宣称:老丈人过惯了有钱人的日子,吃不起他们家的粗茶淡饭,执意要出来单过。

黄英眼睁睁看着老父被丈夫以莫须有的罪名赶出,思虑再三也没与他离婚,且不说出一家门进一家门对一个女人有多难,单就孩子很难割舍。她自宽自想,反正你黄能在发达之时也没有对我特殊关照,如今你落难了,赡养你,是看在血缘关系上,不养活你,你也没得说。

黄能被女婿撵出那天天色已晚,他抬头看了一眼日薄西山,穷途末路的感觉袭上心头,走到一棵歪脖树下,看看四下无人,解下裤腰带要上吊,还没将裤带套在脖子上,远处有一个小孩告诉妈妈:“娘,那人要干啥?”年轻妈妈向这边看来,边跑边朝他喊。吓得黄能从树杈上拽下裤带,提着裤子,没命往村外跑。

他在小树林停下脚步,见少妇没追来,手捂胸口好一阵子才镇静下来,坐在状如八王盖子的石头上,反思自己刚才的行为,越想越不是滋味,呜呜大哭起来。待心中的悲情因子释放得差不多了,瞅着从东山爬起的一轮明月是那么皎洁明亮,心里的阴霾一扫而过,责怪自己一时冲动,不该做傻事。

黄能想着不久于人世的儿子,不觉老泪纵横。倘若自己一入黄土万般休,岂不是加重儿子的病情?他深知黄大帅来日不多,如果早亡于他,无异在儿子的胸口插上一把刀,作为亲生父亲,何忍于此?思前想后,他不死了,好好活着,留此残生,白发人送黑发人。

黄大帅听说父亲被妹夫从家里赶出来,气结于胸,愤愤地说:“我早就料到,老爷子不会在他们家呆长的。”

“老爷子在他们家呆不长,难道会在咱家呆长?”

黄大帅瞪了妻子一眼:“养儿防老,我不养活谁养活?”

梁朵说:“你现在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

闻听此言,黄大帅两眼微闭,从眼角排水出两行泪水。

一天,梁朵去小卖部买食盐,走在回家的路上碰到回家探亲的魏来福,他见魏来福一身名牌,气宇轩昂,不自觉流露出艳羡之色。

魏来福关心地问:“黄大帅的病咋样了?”

“还能咋样?只有一天比一天重。”

魏来福另寻话题:“我见黄能住在村委会,听说你把他赶出来?”

梁朵纠正:“是他女婿把他撵出来的。”

魏来福笑了笑:“不管是谁,都不应该。我劝你还是把老爷子接回去,免得人笑话。”

梁朵死猪不怕开水烫:“爱谁笑话谁笑话,多添一张嘴,我可养不起。”

“我记得以前你挺善解人意的,咋现在变得不可理喻了?”魏来福摇头不解。

“事怕翻过,如果你得了不治之症,你老婆会是什么心情?”

“你怎么这么打比方,得,我有事,不跟你唠叨了。”魏来福明显不悦,走出几步,回头,“我猜你一定手头紧,要不我给你俩钱。”

梁朵凄苦一笑:“我现在可是添不满的坑,没有10万8万解决不了问题。”

“没问题,什么时候拿?”

“跟你开个玩笑,我可不敢要你的钱,让你老婆知道了,那还了得。”

“你还是这么要强。”看着梁朵远去的背影,魏来福一步三叹走了。

梁朵回家,把见到魏来福的事说给黄大帅听,黄大帅气若游丝地说:“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你花他钱,欠下人情怎么还?”

“我、我……”梁朵想表达内心真实想法,找不到合适词汇,只好作罢。

黄大帅洞悉妻子内心深处那一片圣洁之地,感叹地说:“你啥也好,怎么就容不下走投无路的孤老头子?”

“我最看不惯他在飞黄腾达时那种嚣张样,即使后来落魄了,同样不值得同情。”

黄大帅感慨地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今生今世,我是改变不了你了。”

说完这话没几天,黄大帅一度处于昏迷状态,梁朵见丈夫生命即将结束,悲痛欲绝,哭成了泪人。晚上,黄大帅精神了许多,他拉住妻子的手,说:“我走后,最不放心的是我爸,黄英有心无力,她的男人不靠谱……”

梁朵见他不放心的还是老爷子,把手从丈夫手中抽出来,气恨道:“死到临头还念叨你爹,你就不能想想你走后我和儿子咋过?”

黄大帅嗔怪道:“你的脾气还真就改不了,跟一个待死的人计较啥。”

梁朵眼含一泡泪,哭着说:“我不跟你怄气跟谁怄,你死了,让我上哪儿找你怄气!”

夫妻俩抱头痛哭。

遗憾的是,黄大帅临死也没见到乃父的面,据说黄能来了三次,都被梁朵挡了回去,如若黄大帅在天有灵,作何感想?

绝症

西山脚下黄家祖茔,一座新坟赫然而立,阳光映衬得花圈特别醒目。坟堆旁跪着一老者,他便是前来吊唁儿子的黄能。黄能头发斑白,脸上的皱纹更加深了,显得特别苍老。他喃喃低语,只有走得近了,才能听到说些什么。

“大帅,我看你来了,在你临死的时候没能守在你身旁,想起来心如刀绞。”黄能鼻涕一把泪一把哭述,“你媳妇那人脾气怪,认准的事一条道走到黑,好在大鳖二鳖都挺懂事,知书达理,又都有特长,将来一定错不了。要说你爹错就错在没有拿出一部分资金让你去发展,以致被那个小娘儿们骗走,每当想起来就痛悔不已。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就想,人生在世到底有啥意义?挣钱为了什么?在我拥有大量钱财之时,没为当地百姓造福,老郦村长让我修村里的街道我都不同意,而在我走投无路的情况下,他不计前嫌出面将我安顿在村委会安度晚年。他越对我好,我的脸越发烧。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好在我要回30万元外欠账。儿子,我为啥要对你说这些?”他用手背抹了一把眼泪,继续说,“前几天我感到腹部不舒服,去医院一查,肺癌晚期,我也不准备治了,20万元供大鳖二鳖念书,剩下的10万元投入村里的公益事业,算赎罪吧。儿啊,你再冷清些时日,我来跟你作伴。为啥有钱不给你谋划一份事业,让你受苦受累,出外打工,除了我的妄自尊大外,还有让你劳其筋骨,饿其体肤,增益其所不能,将来能很好继承事业的想法。都怪我的想法脱离实际,也怪你命运不济,使我的美好愿景没能实现。儿啊,说起以往,三天三夜也说不完,好在不久的将来,咱父子有的是时间唠嗑。好了,不打扰你休息了,我走了。”他站起,一摇三晃离开了坟地。

三个月后,黄能死了,老郦拿着20万银行卡递给梁朵,梁朵不相信这是老爷子留下的遗产,当得知还有10万元赠给村委会时,肠子都要悔青了,都怪自己拿武大郎不当神仙看,以至10万进了村里账户。梁朵拿着20万存款,心里还是欣慰的,两个儿子念书不用抓瞎了,对于各自的爱好,也能应付了,对老爷子的怨气,一下子释放了不少。

阴历十月初一,她买了两个花圈,一个献给丈夫一个献给老爷子,两个花圈在秋风的吹拂下,发出了哗啦啦的响声,梁朵知道,那是父子俩欢快的笑声。

作者简介:

张玉武,1968年生,河北省赤城县人。河北作家协会会员,张家口作协理事,《长城文艺》杂志首批签约作家。创作出版有长篇小说《半弦月》、《生命线》、《路从脚下起》、中短篇小说集《花落知多少》。在文学期刊发表小说多篇。2013年小说《狗坟》拍成电影,2014年1月荣获第十届全国法制漫画动画微电影编剧三等奖。2016年由小说改编的三集栏目剧《半根金项链》在张家口二台播出,受到人们关注。

第7期 聆听‖【你是我流年里一场宿醉】‖散文朗诵

第8期 聆听‖【今夜我用那支素笔,为你执一片深情】‖散文朗诵

第9期 聆听‖【初春随想&雨天】‖散文朗诵

聆听‖【女儿出嫁】‖丫头啊,你是我生命中的一片天

辛卓 || 岁月,偶然【小小说】

本期编辑|懿中中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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