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自驾游记（2014年）
7月，经山西五台、陕西佳县方向入宁夏，转甘肃武威至山丹军马场，越扁都口至青海祁连、门源，折海东大峡谷，由互助、化隆、循化翻越达里山口至甘南。欲看黄河源头在玛曲受阻于大雾，遂折返兰州、麦积山、西安方向入晋，穿越太行壶关大峡谷经河南林县返京。以下是开车途中用手机写的几篇见闻和感受。
之一 佳县黄河湾与靖边波浪谷（7月19日）
出京沿京昆高速折向山西五台方向，横跨山西，经黄河大桥入陕西佳县。佳县出名，不仅有立于黄河之滨的香炉寺和建于宋代的白云观，而且是毛主席1947年转战陕北停留之地，民歌《东方红》第一次唱响的地方。
香炉寺和白云观是领略黄河峡谷风情的最佳观景处。黄河流经佳县，便进入大山夹峙、风雷激荡、绵延700公里的晋陕大峡谷。七月的大河，本来是最桀骜不驯的时候，但因上游万家寨水库澄清黄水隐去涛声，至佳县段竟化为蜿蜒前行的碧波。毛主席曾在佳县留句：“秋风度河上，大野入苍穹。佳令随人至，明月傍云生。”夏日的清晨，虽不见云揽明月，不闻鼓荡秋风，但旷野茫茫，苍穹深沉，望大河流向东南，看峰头藏于云端，亦能感受到领袖站在中国历史转折关头的浩然正气。
佳县到靖边大约是半天的路程。靖边龙州乡有个闫家寨子，最近因丹霞地貌引来不少拍客。景区正在开发，路面在陆续硬化。波浪谷是好事者近来起的雅名。意在与美国亚利桑那州的波浪谷比肩。驴友说，美国的波浪谷是红白相间，靖边的波浪谷则全由红色当家。
时值黄昏，陕北清洁的空气将夕阳的暖色调调和得十分宜人。雨后的波浪谷的缓坡和深涧，本来就有的鲜红的色彩，被缓慢坠落的夕阳染上了一层跳跃的金黄，如同音乐般曲折流动的砂岩波纹呈现出明暗变幻的韵律。
波浪谷遍布的红砂岩，地质学里称为“砒砂岩”。据说形成于一亿多年前的侏罗纪时代。波浪谷早于人类不知多少年就躺在这里，直到这几年才引起人们的关注。看来，经济发展的力量，旅游消费的力量，真个是不可小觑。
晚上，宿于一农家乐。房主是先知先觉者，与景区开发同步，已盖起两层小楼，准备与波浪谷旅游同时起舞。说到将来，女主人笑得满脸是花。翌日驶离波浪谷途中，见羊群在山崖间奋力扬蹄，空中呈剪影状，此乃人生首次得见，遂记之。
赞曰：
佳县古城新，独立香炉峰。
南接白云观，临水气氤氲。
河道逶迤走，大桥飞彩虹。
晨过榆林侧，午至靖边城。
拜访波浪谷，进入龙州乡。
丹霞堪称奇，纹理水波长。
动似火山流，静若凝霞光。
朝崖依碧水，晚树映红墙。
最忆羊群怒，奋勇跃山崗。
之二 山丹军马场（7月22日）
山丹军马场位于焉支山与祁连山之间的大马营草原。由山丹东下高速，行70公里至军马场总场，再前行35公里到军马一场。一场场部东行14公里有平羌口，北行4公里有鸾鸟湖，2公里有窟窿峡。大马营长宽分别为100公里与80公里，为中国水草最丰美草原之一，养马场规模曾是世界第二、亚洲第一。
近年来军马退出军队编制，马场正面临自西汉霍去病驱逐匈奴建立国家马场以来最大的一次转型。
2000年历史竟轻如几片白云掠过，骠旗大将军曾督建的边墙留存闪过山丹马的背影，頽圯的明长城依然倔强地向远方延伸，而军马场却只剩下贯通时空的名号。
走在雨后窟窿峡的泥泞小道上，望着云中时隐时现的焉支山山势，听着祁连平羌口奔涌河流的怒吼，心中不禁一阵战栗，既有高山反应，又似乎体味到历史的重负。
时代的脚步总是悄无声息，却无可挽回地改变着生活的方向。此时，不知是应该喝彩，还是应该沉思。路上问牧工，甲说生活艰难，多已外出打工；乙戏说自己是做马做牛做羊；丙说退休老人有一千多元养老金，日子尚能过得去。
离开一场时，见压烂路面的铁建的运输车辆驶来，一两年之后，大草原将会掠过高铁奔驰的身影。
此时，万亩油菜花将天边染成耀眼的金色，小车发动机在嗡嗡作响。再见，中国的大马营！史籍里的大马营！永远留在时空中的大马营！
之三 扁都口（7月24日）
由山丹军马场一场西南行70公里，驶过一个不起眼的下坡，便转至227国道，山上“扁都口”三个大字即扑面迎来。
4年前，曾驾车从这里走过，记得是深秋时节，寒冷是唯一印象。 站在扁都口四望，荒岭绵延，新雪已至，沟存细流，风侵衣衫。联想西汉张骞出使西域途中于此被俘，隋炀帝西巡时妃嫔于此冻亡，解放西北时王震部下百名战士因衣单于此冻馁牺牲，除倍感荒凉外，又平添悲壮情怀。
扁都口，中国游牧民族与农耕民族，文明与野蛮，攻势与防御，荣誉与伤悲，历史的悲喜剧轮番演出的舞台。褐石与朔风在相互砥砺， 炫日与冷月在交替辉映。
此次扁都口之行，与前已大不相同。夏秋之别已不足论，花之荣，人之欢，车之密，竟无异于城郊。在山腰设观景台，山下油菜花田刻意作艺术字造型“与民同乐”（扁都口隶属民乐县）。男女老幼均成摄影家，强烈日光下各自展颜弄姿。一爷爷辈模样的人背着孙子，高声朝外乡人说，背上的孩子是北京人，昨天刚和他爸回老家，是海淀户口，上的是21世纪幼儿园。
近年来，扁都口的油菜花景成为民乐县文化旅游的主题，引来不少外地逐花客，一时间宾馆一床难求。万年荒凉已转身离去，汽车文化的车轮碾碎诗人所赖以生存的原始与宁静。一切历史的沉积如天边云般显得遥远而落寞，俗人俗事俗物充斥着世界。知识分子是矛盾的集合体，总愿意以批判的目光审视客体，望荒而思荣，见荣而思荒。扁都口的变迁，竟不知该如何设论。
是日，宿民乐。民乐全城修路，行路颇不易。
之四 又见祁连（7月25日）
上次去祁连县是由张掖去青海湖时路过，那是2010年10月的事。
记得当时游人稀少，车可自由地开上卓尔山。站在卓尔山瞭望对面的牛心山，除了惊异白云蓝天雪顶墨松一干景致外，似无其他特别感受。
回京后，对祁连的依恋之情却与日俱增。四年后遂再有祁连之行。
祁连的魅力在哪里？苦苦思索而不得其解。
是卓尔山丹霞那几抹朱红引来白鹭盘旋？
是落日余晖的金色画笔涂染了冰川雪顶？
是曲折欢快的八宝河从收获的田野旁流过？
是神秘天境将周遭纳入凛然不可亵渎的气场？
还是游牧部落的不息浩叹与骚客文人的久远悲歌？
但这些均难成为再次跋涉趋见祁连的根本理由。
再次登上卓尔山，望天地寂寥，听山风谷喊，似忽有所悟。
祁连山左右为中国两大沙漠，唯祁连独傲天下，硬是为地球留下一粒翡翠般的湿岛。
祁连又是中华文化的脊梁，离开它，丝绸之路只会是一个梦呓，华夏文明也会停步于玉门关。
祁连是西王母注视世界的地方，是万山之神的驻陛之地，汉藏民族血脉在这里得以融合贲张。
祁连，早已不是一个普通的地名，它是一个符号，一个地球独特地貌的符号，一个中华文化的历史符号，一个华夏民族由对抗走向融合的哲学符号！
祁连的魅力，是历史的魅力，文化的魅力，是哲学的魅力，是自然人对人世间难以追求的纯粹境界的魅力。
远处白云游走，雪顶出世，近处黄花灿烂，游人惊呼。我站在卓尔山上，一任劲风吹拂。
赞曰：
骅骝辚辚上天山，
蟠桃夭夭置玉盘。
世民东方可践约?
于鹊西地不胜寒。
穆王明誓瑶池水，
金母洒泪昆仑巅。
夜光杯空应注酒，
八骏车轻一日还。
之五 海东甘南记事（7月27日至8月1日）
7月27日出祁连，经海拔3767米景阳岭至门源。金色花海早已敞开胸怀，迎接四方逐花客。淫雨之后，彤云未散，蓝天已露，金色遍野闪耀。驱车至大阪山垭口，突狂风四起，风沙直扑人面，近处乌云翻卷如墨，远处雨帘遮拦雪山。
毕竟是七月骄阳，将云层轻轻一拨，便将几柱光芒洒向人间。位于大地舞台中央的油菜花们，正面向阳光苍天，歌之颂之：
吾辈平凡，
吾辈荣光，
吾辈绝伦，
吾辈恒昌，
吾辈高居九千尺，
吾辈摩肩百里长，
吾辈气场天地惊，
吾辈情纯雪山藏！
门源油菜花田，其壮阔其斑斓，国内无出其右者。
笔者调整思绪下山后行40里，至门源县城浩门镇。出城东行不远即进入仙米景区。
仙米位于海东大峡谷，长约百余里，中有浩门河流过，两岸密布原始森林，据说常有野兽珍禽出没。
在一吊桥桥头，与摆摊农妇聊。农妇是汉人，有文化，颇自得，称当地风光绝佳，四季各异，仅河流即有黄绿白诸色，河滩顽石，冬日冰雪中竟能幻化出各种姿态色彩，更莫提苍松翠柏常年依伴于薄雾轻云，拍电影电视者如蚁不绝。
这时，吊桥铁索发出响声，河床里的流淌的浊浪却悄无声息。见不远处有一头黄牛在河边徜徉，其背影已投入发出耀眼光芒的油菜花田。
经著名之十二盘险道，晚入互助县城。翌日晨奔平安。
互助至平安百里山路，处处宜人。虽已过盛花期，但连绵十余里之百层油菜梯田，由山后突兀于眼前时，莫不使人敬畏，畏山、畏田、畏花、畏民。人的心有多大，大自然的胸怀自然有多大；人能走多远，大自然的变化就能走多远。民心可敬，民足亦可敬。
过一土族小镇，适逢三十大集，遂尾随而去。集市位于油菜地头，七八輛农用车横亘在土坡之下，车上挂满五颜六色的布匹丝绸。赶集的土族男女皆盛装而来。俏丽女子遮阳帽上插着三四根绒花枝，颤动的绒花与摇曳的油菜花相互致意。互助土家女，绒花映脸庞。绣衣驻云霞，荷包游鸳鸯。问可否给家人拍照，对方欣然应答。父骄母慈女羞，山青天蓝云走。土族之乡，和美之乡，敬佛之乡，圣洁之乡也。
出平安，抵化隆。化隆至循化，一路峻岭流水，直壁窄湾。循化多撒拉族，信奉伊斯兰教。适逢宰牲节前夕，小镇竟也堵车难行。问何处可用餐，皆关张打烊，有的竟贴告示休息半月之久。问路边当地人，言称生羊肉有的是，肉好得没法说。
过节女子戴黑色镂空花帽，身着黑纱裳裙，东西方元素融合一体，飘飘然来，飘飘然往，妻瞩目之，疑为天人。
晚歇循化小镇，晨驶过黄河清水湾，直上近4000米之达加里山垭口，进入甘南地界。
与祁连山草原比，甘南草原更为广阔深邃。印象深者，有拉卜楞寺的佛塔与墙外的急流，桑科草原的毡房与移动的羊群，玛曲的流云与狂躁的藏獒，尕海的晨曦与悠闲的候鸟。
由于路书不到位，近在身边的扎尕那、阿万仓竟擦身而过。路上遇藏族妇女与孩童，穿着得体而艳丽，面庞黝黑而健康，送几支笔，问几声好，孩童跳之跃之，妇女笑之乐之，笔者亦悦之赞之。
歌曰：
东向望甘南，翻越达加里。
拉卜楞寺侧，辽阔芳草地。
坡低羊群稠，云高毡房稀。
牧民衣衫鲜，步健且刚毅。
孩童好踊跃，卓玛多得体。
尕海浪不惊，候鸟入空濛。
日落霞光照，晨起坼流云。
玛曲第一湾，伏于云海间。
藏獒吠冷雾，山兔躲恶犬。
毡房相拥簇，牧场驻高山。
我歌大西北，最忆是甘南。
之六 合阳恰川（8月1日）
回程过恰川，蒹葭颂雎鸠。河随山势尽，风吹河之洲。秦晋两相望，浮桥连古渡。远眺水朦胧，直上禹门口。
明天是七夕，昨去合阳恰川黄河湿地。
诗经开篇“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说的是周文王在恰川与后来的夫人太姒（si）的爱情故事。
周文王年轻时在晨雾未散的蒹葭丛里自望见太姒的倩影，便不能自已，整夜“辗转反侧”，后终于琴瑟和鸣，大张旗鼓将太姒迎入家门。
文王之母，商汤之妃，大禹之母也是恰川人，恰川出美女圣女。
黄河自出禹门口之后，性格突然变得温顺，在宽达十余里的河面上缓缓流淌，似一位多情的少女展示出娇柔的魅力，无边无际的荷叶将世界染成绿色，舞动着身躯的芦苇给鸣唱的水鸟打着节拍。青年男女在河之洲相互依偎倾吐衷肠，而这是发生在3000多年前的事。
恰川由此可称华夏爱情之乡。孔老夫子在整理诗经时，将关雎作为首篇，其意不仅在赞叹文王，也是在讴歌人之爱情永恒，将爱情置于万善万事万物之首。
明日七夕，特记之于太行大峡谷。
（作者：顾德欣，中国老教授协会战略研究中心主任，原国防大学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