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月报》2021年第3期|玉珍:爸爸喝酒的日子(节选)

还不到四岁我就常跟着我爸出去喝酒,我妈太忙了,根本没时间带我,她的工作没我爸自由。大人们拼酒的时候我就在一边玩。有时我爸给我夹一些菜,让我在一旁慢慢吃。包厢里总是闹哄哄的,气味让人生厌。我看着我爸在吆五喝六的聒噪中吞下大量酒,旁边有时欢呼,有时起哄,有时无声无息,他大概会围桌绕上好几圈,喝到不能喝了才涨红脸歪在椅子上。

我坐在旁边打盹儿,困得要死,我爸把他的手搭在我脸上摸了一下,就当是安慰,囫囵地说了句大概是爸好像喝多了之类的话。我本来快睡着了,但他的手有时特别烫有时特别冷,酒气让我醒来。他脸色疲倦,还有些浮肿,不太好看。我跟着出去,外面不太亮,他的屁股或后背消失在走廊那儿,进了厕所,有时我站在外边,有时会跟进去。

我爸在卫生间吐得像个狼狈的野兽,或者说像个撅着屁股在垃圾堆找垃圾的乞丐也行,有时吐着吐着把衣服扯下来,光着膀子趴在洗手台上洗冷水脸,水溅得到处都是,洗完接着呕,声音从肚子、胃、喉咙、胸腔或别的地方一起发出,使他像个正在哀号的破拖拉机。有时我走过去想安慰他,我只到他的肚子部位那么高,站在他肚子旁边喊他,但他突然靠墙歪在那儿没动静了,一点声音也没有,我大喊,爸!

老爸!

他还在呼吸,肚子一鼓一鼓地,呼吸声还很大,我想他吐累了,要歇一歇,就站在旁边等着,然后我听到了鼾声。

我爸睡着了。

卫生间的人进进出出,在我们身旁走过,从我爸的衬衣上踩过去。

在遇到我妈之前,我爸就爱喝酒,没人管得住他,就连爷爷也是个酒鬼。听说我爸十岁的时候就开始喝酒,后来到了建筑公司上班,成天应酬,跟着那帮兄弟,喝得就更加理所当然且凶猛了。

我让他别总出去聚餐喝酒,他说你妈又没在家,谁给我做饭,出去多热闹。

我爸是那类很会活跃气氛的人,这种天赋来得匪夷所思,他在家比较沉默,甚至不开玩笑,大多时间就在灯下画建筑图纸,酒桌上那些大量的故事、消息、笑话甚至幽默段子,那种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不知从什么地方来的。

我听到他跟我妈说,一切为了钱和生活。我妈说放屁,说你就是爱喝,还要找崇高的理由。

他们喊我爸酒鬼,这让我没有安全感,有一回看着我爸喝多了倒在酒店大堂,那些工作人员像拖死狗一样拖走他,把他像货物一样撂在车上,我就觉得心寒。

王叔将他背上楼,门一开他俩就一起沉到地上去了,因为我爸太胖,瘦小的王叔实在筋疲力尽,他进屋喝了一口水要回家,我爸拉住他裤脚问他上哪儿去,说还要喝,喝完去大街上晃,又问自己现在在哪个街,我把他手臂从裤腿上扒拉开,喂他喝了些水。

我妈特别生气,王叔走后她开始破口大骂。

天天喝天天喝!我造了什么孽!!起来啊!喝成死猪来折磨我!

爸爸怎么起得来呢,这是他第几十次喝醉?没人记得。

我妈每天很忙,还要照顾生病的奶奶,脾气日益暴躁,她伸出那双比男人更有力的手把我爸半拖半抱到卫生间,我爸还在干呕,就是吐不出来,我妈给他一拍,大叫着让他赶紧吐,我爸听话地吐了很久。感觉好多了,消停了,也不说话了。

给他洗脸洗脚擦干净脖子,扶到床上,我爸睡着了,好像脑袋已经不是他的了,无论妈妈多么生气难过伤心他都没感觉,这是我最怕的东西。好像酒精把他的思想和大脑掏走了,把他的灵魂也掏走了。

睡去吧,妈说。妈显得很累,但她还是很美的,就是很疲惫。疲惫扼杀美人。

你去睡吧,我陪他,我明天不上学。

不上学也去睡,等他醒了还得让他洗个澡,一身臭死了。

然后我去睡了。我觉得屋子里特别闷,这是我很讨厌的感觉。

极其讨厌,极其压抑。在这几百里之外的乡下,我的曾祖父,就因为在大冬天喝酒喝多了,然后鬼使神差地把炭火炉子挪到床前,然后起火了,他把他自己活活烧死。

至于我爷爷,也是个不省心的酒鬼,身子弱,六十就没了。我的姑父也是喝酒喝死的。我的大姨父,我的三爷四爷,五爷六爷,我的表叔堂哥堂弟甚至婶婶伯母姑姑,全爱喝酒,这个家族几乎被酒控制了。

就像战争,战争不会因死亡而停止,反而因胜负而更加疯狂,阴影无所不在,死亡为战争加冕,谁也毁灭不了它,只有战争毁灭别人的份,虽然这之上有着胜利。但完全可以称之为可耻的胜利。

······

玉珍,90后,生于湖南炎陵,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十月》《花城》《作家》《诗刊》《长江文艺》《青年文学》《汉诗》等刊,出版有诗集《燃烧》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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