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固当年批屈原
说两句屈原。
自晚清以来,史学界对于“屈原是否真有其人”,一直论说不休。其中最核心的质疑论据,是现存的先秦诸子著作中,皆找不到与屈原相关的记载。今人所知屈原行迹,全部来自司马迁《史记》中的“屈原贾生列传”,且该列传还存在被后人改动的迹象(内中有些史实发生于司马迁去世后)。
屈原是否实真实存在难有定论。但司马迁特意为不见于先秦诸子著作的屈原郑重做传,却意味着他不但认同屈原其人,还与屈原的行迹产生了价值观层面的共鸣。列传中将这种共鸣表述得非常清楚:
“屈原既死之后,楚有宋玉、唐勒、景差之徒者,……终莫敢直谏。其后楚日以削,数十年竟为秦所灭。”
敢于“直谏”者,才是真爱楚国者;或者说,最勇敢的批评者,才是最深沉的爱国者。然而楚怀王并不如此认为,这既是屈原的悲剧,也是楚国的悲剧。列传终了,司马迁在“太史公曰”里感慨道:
“余读离骚、天问、招魂、哀郢,悲其志。適长沙,观屈原所自沈渊,未尝不垂涕,想见其为人。及见贾生吊之,又怪屈原以彼其材,游诸侯,何国不容,而自令若是。读服乌赋,同死生,轻去就,又奭然自失矣。”
司马迁说,自己读了屈原的文字,又去长沙凭吊他的自沉之处,在脑海中一遍遍重构屈原的形象,且一度生出一种责备:以屈原的才能,游宦诸侯获取富贵实现抱负不是难事,何必执着于怀王时代的楚国。但后来终于能够理解:屈原这样的人,追求的从来就不是生死与去就这类东西。所谓“奭然”,便是全然消散再无窒碍。
作传者与传主,在这里发生着千折百转的心魂共鸣。
类似的共鸣,也见于西汉末年的扬雄。西汉知识分子经历过“天下户口减半”的汉武帝之乱,高度反对忠于一家一姓。汉宣帝时代的名儒盖宽饶便曾在给皇帝的上书中直斥“圣道陵迟”,警告汉宣帝若不行仁政“天命”必将转移至别家。扬雄的思想也大体如此,所以他说,自己喜欢《离骚》,欣赏屈原的人格,却不能同意他的自杀。在《反离骚》一文中,扬雄说:屈原选择在楚国这一棵树上吊死,实在是不值得。楚国不肯重用你,不原倾听你的逆耳忠言,将你的批评当成罪行,那你就该向孔夫子学习,学习像他那样离开乌七八糟的鲁国,去到更广阔的天地实现自己的价值。何苦执着于楚国,何必执着于将自己的性命交给湘水的浪涛!
扬雄这些话,看起来像是在批评屈原,实质上却是在为屈原鸣不平,觉得怀王时代的楚国,配不上屈原这位勇敢的批评者。扬雄不愿像司马迁那般最终“奭然”,是因为西汉帝国的乱象已耗尽了他全部的热爱——后来新莽代汉时,扬雄便毫无思想障碍。
屈原像
到了东汉,屈原却从正面历史人物,坠落成了负面历史人物。
其中的标志性事件,是《汉书》的编纂者班固站出来,写了一篇《离骚序》。文章公然称,前人说屈原可以与日月争光云云,实在“似过其真”,名不副实。真实的屈原,乃是一个不忠不义的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