诠赋第八
诗有六义,其二曰赋。赋者,铺也;铺采摛文,体物写志也。昔邵公称公卿献诗,师箴赋。传云:“登高能赋,可为大夫。”诗序则同义,传说则异体。总其归涂,实相枝干。刘向云明不歌而颂,班固称古诗之流也。
在《诗经》的“六义”中第二项就叫“赋”。所谓“赋”,就是铺陈的意思;铺陈华采,舒布文辞,为的是描绘事物,抒发情志。从前周代的召公曾说:“各级官吏献诗,主管教化的官员进箴,盲人赋诵诗。”《毛传》说:“登高能够赋诗的人,就可以当大夫。”由此可见,《诗序》把赋与比、兴同列于“六义”表现手法之中,而《毛传》和《国语》则把赋和诗区别开来,成为一种不同的文体。但是总观它们归属的途径,它们之间的关系还是十分密切的。所以刘向说,“不歌唱只朗诵的诗就叫赋”,班固称,“赋是《诗经》的一个支流”。
至如郑庄之赋大隧,士芳之赋狐裘,结言短韵,词自己作,虽合赋体,明而未融。及灵均唱《骚》,始广声貌。然赋也者,受命于诗人,拓宇于《楚辞》也。于是荀况《礼》《智》,宋玉《风》《钓》,爰锡名号,与诗画境,六义附庸,蔚成大国。遂客主以首引,极声貌以穷文,斯盖别诗之原始,命赋之厥初也。
至于像郑庄公的赋“大隧之中”,晋国士芳的赋“狐裘尨茸”,篇幅很短,词句是自己顺口念出的;这种作品接近后代所说的赋,但是还没有成熟。后来屈原创作了《离骚》,才开始发展了赋的形式。所以,赋是起源于《诗经》,而发展于《楚辞》的。接着是苟况的《礼赋》《智赋》,宋玉的《风赋》《钓赋》的出现,才正式给这种作品以“赋”这个名号,和诗区别开来。这样,赋本来只是“六义”的一部分,处于附庸的地位,现在却蔚然发展成了文体中的一个大类。于是,作者常常从主客问答形式的对话引起,极力描写事物的声音状貌而追求文采。这就是赋和诗区别开来的起始,赋得以被命名为赋的开初。
秦世不文,颇有杂赋。汉初词人,顺流而作:陆贾扣其端,贾谊振其绪,枚马播其风,王扬骋其势,皋朔已下,品物毕图。繁积于宣时,校阅于成世,进御之赋,千有余首,讨其源流,信兴楚而盛汉矣。
秦代文学不发达,但是也有《杂赋》。汉代初期的词赋作家,继前代而起:陆贾发起了汉赋创作的开端,贾谊接着发展汉赋创作的事业,枚乘、司马相如继承了这个风气,王褒、扬雄扩大了这个势头。枚皋、东方朔以后,各种事物都用赋来描绘。到西汉宣帝的时候赋作已经很多了,汉成帝时刘向加以组织整理,进献给皇帝的赋就有一千余首。探讨赋的起源和演变,可以看出它确实是兴起于战国末期的楚国而盛行于汉代的。
夫京殴苑猎,述行序志,并体国经野,义尚光大。既履端于唱序,亦归余于总乱。序以建言,首引情本;乱以理篇,写送文势。按《那》之卒章,闵马称乱,故知殷人辑颂,楚人理赋,斯并鸿裁之寰域,雅文之枢辖也。至于草区禽族,庶品杂类,则触兴致情,因变取会,拟诸形容,则言务纤密;象其物宜,则理贵侧附;斯又小制之区畛,奇巧之机要也。
有些赋描写京都宫殿,叙述园林狩猎,或者记载出征远行,叙情述志,这些都关系到国家的大事,意义比较广大了。这些作品,开头往往有“序言”,结尾以“乱辞”结束。“序言”用来说明写作的意义,“乱辞”用来总结全篇的要旨,可以进一步增强文章的气势。从前《诗经·商颂·那颂》末尾的一章,闵马父称之为“乱曰”,可见殷人编辑《商颂》和楚人创作赋,都要整理要点作出“乱辞”。上述这些都属于大赋领域内的问题,也是写作典雅的主要特点。此外还有描写各种草木、各类禽兽、众多种类繁杂物品的赋,它们触动作者的兴致而引起作者的感情,在事物的变化中同感情和物象结合。比拟它们的形态容貌,语言务必周致细密,象征事物的意义,那道理贵在从侧面去说明。这些又是属于小赋区域内的问题,这也使小赋能够写得新奇精巧的主要特点。
观夫荀结隐语,事数自环;宋发夸谈,实始淫丽;枚乘菟园,举要以会新;相如上林,繁类以成艳;贾谊鹏鸟,致辨于情理;子渊洞箫,穷变于声貌;孟坚两都,明绚以雅赡;张衡二京,迅发以宏富;子云甘泉,构深玮之风;延寿灵光,含飞动之势:凡此十家,并辞赋之英杰也。及仲宣靡密,发端必遒伟长博通,时逢壮采;太冲安仁,策勋于鸿规;士衡子安,底绩于流制;景纯绮巧,缛理有余;彦伯梗概,情韵不匮:亦魏晋之赋首也。
看看荀子的赋作,大都由谜语组成,叙述事物常常自问自答;宋玉的赋生发了夸张铺饰的谈风,确实是赋走向淫靡艳丽的开始。枚乘的《菟园赋》,描写扼要而又写得新颖;司马相如的《上林赋》,内容繁复,文辞艳丽;贾谊的《鹏鸟赋》,善于辨析;王褒的《洞箫赋》,对于箫的声音状貌的描绘穷尽了变化;班固的《两都赋》,文辞明朗绚丽而内容雅正充实;张衡的《二京赋》,文笔刚健而含义丰富;扬雄的《甘泉赋》,构思深邃具有瑰丽奇特的风格;王延寿的《灵光殿赋》,具有飞灵生动的神态和气势。上面所述的这十大赋家都是辞赋创作中杰出的英才。到了王粲,他的赋文辞细密,发端遒劲有力;徐干知识渊博通达,他写作的辞赋富丽的文采处处可见;左思和潘岳,在写作规模宏大的赋方面有很大的成就;陆机和成公绥,在品评文章方面做出了成绩;郭璞的赋文辞绮丽巧妙,道理丰富;袁宏的赋慷慨激昂,余味无穷。这几家是魏晋时代辞赋作者的代表。
原夫登高之旨,盖睹物兴情。情以物兴,故义必明雅;物以情观,故词必巧丽。丽词雅义,符采相胜,如组织之品朱紫,画绘之著玄黄,文虽新而有质,色虽糅而有本,此立赋之大体也。然逐末之俦,蔑弃其本,虽读千赋,愈惑体要;遂使繁华损枝,膏腴害骨,无贵风轨,莫益劝戒,此扬子所以追悔于雕虫,贻诮于雾縠者也。
所谓“登高能赋”这句话的意思,是在说明看到外界的景物可以引起内心的感情。情感由外界景物的触动而兴起,那么作品内容必然明白雅正;景物由作者情感来表现,因此使用的词语必须精巧华丽。华丽的文辞和雅正的意义,就像是玉石的纹彩和它的质地一样配合得恰当。好比丝麻讲究红色和赤色,绘画时使用黑色和黄色一样。文采固然要求五彩缤纷,但必须有一定充实的内容,如同色彩虽糅杂相混,然而却有它的底色。这就是写赋的要点。可是,有些只知追求形式华丽的人,轻视抛弃了写赋的根本,他们即使读赋千篇,对作赋的要点也永远抓不住。于是他们写作的赋,就像花叶过于繁盛损伤了枝干,人体过于肥胖损害了骨骼一样,既对教育没有什么实际意义,又对劝告警诫没有什么益处。这就是扬雄之所以后悔作赋这种雕虫小技的作品的原因,因为这种赋像轻雾般的纱绉无益一样。
赞曰:赋自《诗》出,分歧异派。写物图貌,蔚似雕画。抑滞必扬,言旷无隘。风归丽则,辞剪荑稗。
总结:
赋从《诗经》发展而来,
它本身又分成不同流派。
它描写事物图绘声音形貌,
文采丰富如同雕刻绘画。
受抑滞的讽谏作用必须发扬,
言路宽广,内容才不狭隘。
文风应回到既雅丽又有法度;
要剪除那些华而不实的文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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