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地山之女许燕吉:丧子后婚变,38岁无力自养,为求生存下嫁老农

原创2021-06-18 13:19·你的心做呀

父亲许地山去世那天,8岁的许燕吉没有嚎啕,直至葬礼结束,许燕吉一滴眼泪都没有掉,妈妈说她“没有感情,属无情无义之类!”

那是1941年8月,香港半山区,著名作家、新文化运动先驱之一许地山先生在家中猝然长逝,年仅49岁。

那天,一向调皮捣蛋的许燕吉,握着父亲发紫的手,听着哥哥的哭喊,望着母亲红肿的眼圈,木木地站在父亲的遗体旁,听母亲哭着说:“怎样让你爸爸活过来呀!”

许燕吉内心沉坠坠的,不知道如何回答。

家里搭起了灵堂,满眼都是花圈挽联,还有前来悼念的络绎不绝的人们……许燕吉知道父亲走了,可于懵懂年纪的她来说,生死的概念遥远而模糊。

时局并没有给许燕吉留下足够的时间去体味父亲早逝的悲伤。四个月后,香港沦陷。许燕吉一家随即被推上了动乱年代这艘风雨飘摇的大船上。

许燕吉“无情”的一生,就此吊诡而启。

图 | 许燕吉一家全家福

“从高山卷入海底”

对于许燕吉来说,动荡与逃亡是她的前半生,禁锢与苟活是她的后半生。如果是命理中遇到这几个词汇,人们大抵要对这样的人生判词扼腕而叹。

出生于1933年初的许燕吉,曾用“迷信”的说法调侃过她的一生:“我的生日按洋迷信讲是最糟糕的:13日,还正巧星期五。大不吉利”!

虽说如此,许燕吉其实出生在令人羡慕的家庭中。祖上都是有头有脸的人,母亲周俟松是北京师范大学毕业的高材生,父亲许地山更是当时文化界的翘楚,曾在燕京大学、香港大学任教,才女张爱玲是他的学生。

许燕吉两岁时,她们一家随着父亲工作的变动,从北京搬到了香港。在香港,他们住在半山区的一幢依山而建的二层楼内,家中还有两个从北京跟来的保姆,来港第二年,又添置了小轿车……

图 | 许燕吉家的奥斯汀小车

人们对出身于书香世家的女性往往有着温淑文雅的刻板印象,可许燕吉的性格却大大咧咧的像个男孩子。

她有时候很调皮,在学校“揪人家小辫子,抢人家小手帕”;有时候很敦厚,新来的同学没有书,她把自己的新书给了同学,自己用哥哥的旧书;有时候又很“坏”,哥哥考试第一,爸爸奖励他一套木工工具,她趁哥哥睡觉时,把这套工具压在哥哥的胸口上,“以平妒火”……

优越的生活条件以及父亲不拘一格的教育方式,让童年的许燕吉得以尽情施展她性格中的点点滴滴,却也为她日后的人生经历埋下了内因。

无忧的童年,随着父亲去世和日军的炮火戛然而止。

1941年底,香港沦陷后,炮火中的香港大街上,饿殍遍地,店面零落,城市奄奄一息,每个人的生命都曝光于炮弹与枪口之下。

留在香港当亡国奴的日子并不好过,母亲决定带着他们兄妹二人回到内陆。

1942年10月,许燕吉和哥哥跟随母亲踏上了离港的船只,就此,一家人开启了战乱中颠簸流亡之旅。

从广州湾到柳州,从柳州到衡阳,再到桂林、独山、贵阳,最后到重庆。他们混入了“湘桂大撤退”的人潮中,目睹了战争中的民不聊生,听闻了逃亡路上的哀鸿遍野。

图 | 父亲去世那天,母亲愁容满面

“国家干部变成铁窗女囚”

抗日战争胜利后,随着母亲的工作调动,一家人落脚南京。因四处流亡而频繁更换学校的许燕吉在南京完成了初高中学业,并顺利考入了北京农业大学畜牧系。

一切似乎都从阴影中走出,殊不知,这短暂的一歇,酝酿着更大的阴霾。

时已1950年,拿到录取通知书的许燕吉踏上了北上的列车。

甫一下车,许燕吉就陶醉于北京清晨那清冽新鲜的空气中了,两天两夜的舟车劳顿被一扫而光。可这样的氛围并没有持续多久,报到当天,她便经历了一场“下马威”。

早在香港时,为了能在战乱中多一处避难所,母亲在日军轰炸的炮火下带着许燕吉和哥哥去天主教堂受了洗。从此,许燕吉成了一名天主教徒。

大学报到当天,有张表格需要填写宗教信仰,许燕吉如实地填上了天主教。这让她受到了旁边同学的质疑:“你一个学科学的怎么还迷信?”

“我这是宗教信仰,不是迷信!”许燕吉回答到。

那位同学也不让劲儿,两人便在报到大厅里你一言我一语地争论了起来。办手续的其他同学闻声纷纷加入,站在许燕吉的对立面,与其展开了一场关于唯物论和宗教信仰的辩论。

一向口齿伶俐,又曾在高中时有过类似经历的许燕吉不甘示弱,虽孤身一人,但唇枪舌剑之间气势不减,也正因如此,她从入学第一天就被贴上了“思想反动”的标签。

这像是人生不经意的一个铺垫。

图 | 青年许燕吉

五十年代的中国,运动与改造并行。大学校园里的运动风也此消彼长,许燕吉的宗教信仰始终是一个隐患。

好在,许燕吉接触到另一名信奉天主教的同学,听说了许多教会中不为人知的阴暗面,于是她宣布自己不信教了。并在学校组织的“忠诚老实运动”中如实讲述了自己的宗教信仰历程。

这并非刻意的行为,在接下来的经历中,对许燕吉起到了一定程度的保护作用。但是,并没有改变她的人生走向。

毕业后的许燕吉,被分配到石家庄奶牛场。那时的她有一份自己中意的工作,还同从大学时期就相处的男友吴富融结了婚。

大学毕业,事业和爱情均有着落的许燕吉,自是春风得意,对未来充满了美好的向往。常常哼着“新的生活召唤着我们前进……”这样欢快的小曲走在上班路上。然而,一场打击悄然而近。

1955年,许燕吉所在的农科所搞审干,要求她把在南京参加天主教活动的经历写一份详细的记录,进行存档。

那天,几个要好的女同事邀请她一起去逛街,她随口说了句:“去不了,还得写那鬼材料呢!”

这样一句打趣的话,被有心人汇报给了场长。所里开大会时,那句“鬼材料”被拿来大做文章。农科所开大会时,场长结合时事,将这件事与反动行为联系起来,许燕吉遭到一顿“炮轰”。

就这样,刚结婚一个月的许燕吉成了肃反运动中的“开刀羊”,她被关在宿舍中,进行隔离审查,这一查,就是半年。

“太阳出来又落山哟,监狱永远是黑暗。守望的狱卒不分昼和夜,站在我的窗前……我虽然生来喜欢自由,挣不脱千斤锁链。”

22岁的许燕吉,在内心一遍遍哼唱着这首《囚徒之歌》,日出日落,她守着见方的宿舍,不知道未来的路朝向何方。

图 | 1954年,许燕吉(前排右一)与部分同学的大学毕业照

1956年3月,许燕吉终于被传唤,经过一系列的审问,半年的禁足时光以“加入圣母军反动组织,无其他活动”为结论收尾。

然而,一向耿直的许燕吉,在言语上缺乏审时度势的智慧,虽然获得了自由,可是看不清形势,在公开场合大胆发表自己对运动的见解并提出质疑,导致她又被定位为右派分子,并被其所工作的畜牧场开除了!

那时她已身怀六甲,即将临盆。不得已,她和吴富融沟通先去他所在的畜牧兽医站暂住,之后又与丈夫商量先回南京母亲那里待产,想生完孩子后再考虑其他的事情。

许是流年不利,积极准备回家的许燕吉,带着大肚子终日忙碌,在距离预产期还有十多天时,她的羊水破了,在住院五天后,许燕吉被告知孩子已经没有了生命体征。

接二连三的打击,招招致命。纵然豁朗如许燕吉,也忍不住看着病房窗外的雨水涟涟而失声痛哭。

然而,得知这一消息的吴富融,却很是平淡,甚至还说了句:“死了好。”大大咧咧的许燕吉当时没有察觉到丈夫微妙的心理变化。

两个月后,许燕吉被捕,因反革命罪行判刑六年,剥夺政治权利五年。

许燕吉被收押在石家庄看守所,除却漫长监禁生涯的苦楚,一场夫妻间“划清界限”的离婚拉锯战也就此展开。昔日的同学到如今的眷侣,却依旧扛不住“大难临头各自飞”的咒言。

民事起诉书上,赫然在目的“原告吴富融,被告许燕吉”刺痛着许燕吉的心,起诉书上写着“婚后感情一般”,还提及许燕吉曾参加反动组织,括号内的“婚前并不知情”可笑又心酸。

面对吴富融急于撇清婚姻关系而不惜落井下石的污蔑行为,许燕吉最终以“不同意、不上诉”的态度,默认了离婚的事实。

就这样,许燕吉在狱中结束了她的第一段婚姻关系,独自面对漫长的六年铁窗生活。

图 | 童年时与父亲

“名家才女嫁给白丁老农”

1964年7月底,许燕吉刑满释放。当时政治形势严峻,许燕吉考虑自己还有五年剥夺政治权利的附加刑,怕连累母亲,于是她寻求政府安置,主动要求去省第二监狱就业。

虽然已是自由身,但去监狱就业,在他人看来,更像是主动把自己又一次扔进了监狱中。

不过她主意已定,待负责她的监狱队长和管教安排好档案关系后,许燕吉便带着行李来到了河北省第二监狱,当了一名缝纫女工。

“你们虽然刑满了,但永远不要忘记自己姓犯!”——这就是许燕吉当时的处境。

许燕吉时年已三十有余,虽然有过一次婚姻,但是早早的结束了,这成了她当时队长的心头之患。队长经常撺掇她,希望她能和就业人员结婚,甚至直接给许燕吉指派了结婚对象,并安排日期让他们去登记,许燕吉强硬的表示:“我不去!”。

拒绝了“逼婚”的许燕吉其实早已心有所属。那人便是:吴一江。和许燕吉不同,吴一江当时还是一名犯人。

吴一江是内蒙人,曾经是傅作义手下的一名骑兵连长。他沉稳而礼貌,入狱后自学缝纫,在设计、裁剪、修理机器等方面均取得了一定成绩,表现十分优秀,在共同工作中曾一度表现出对许燕吉的关心,这让许燕吉对他产生了情感变化。

那时,吴一江还有三年才能刑满释放,在得知许燕吉心意后,吴一江曾劝说许燕吉不要等他了。可许燕吉认准了的人和事,并不会轻易改变,她向他做出了承诺:“我已经就业四年了,想嫁早嫁了,再等三年也没什么!”

谁知,这一未能履行的承诺,最后成了割伤两人情感的一把小刀。

1968年,许燕吉接到被遣散回社会的通知。

在落实许燕吉户口时,她的队长首先想到的是落到许燕吉妈妈那里,不曾想遭到了拒绝。

特殊年代里,许燕吉的身份并不容易被接纳,也许是出于稳妥考虑,许燕吉母亲表示“还是由政府监督改造更好些”,表示服从监狱对许燕吉的就业安排。

母亲不接收,许燕吉只有一条路,便是下放到农村。

图 | 许燕吉少年小照

1969年7月,许燕吉五年剥夺政治权利刑罚已到期,公开恢复公民权。

12月底,许燕吉被告知工作已安排到新乐县的农村,她是这个监狱里最后一个离开的就业人员。离开前,唯一让她放不下的便是吴一江。

虽已满口承诺了三年的等待之约,如今只剩一年多了,但是时处政策混乱之际,俩人又被冰冷高大的铁墙隔开,身处两个世界的他们,谁都无法预料到未来。

1969年底,许燕吉在离开监狱前,给吴一江写信表达了自己会等他出狱,共组家庭。

期冀充满了诱人的美感,可现实正蓄谋一场破坏。在新乐县坚固村做了半年工,分红时,许燕吉只分到了十四元两角五分钱,按照这个算下来,许燕吉上满一年工,也挣不上二十五元。

各种生活支出精简再精简,算了又算,许燕吉意识到,她在这里如果不找当地人嫁了,不仅不能挣到钱,还要倒贴钱。这是一个十分危险的信号,许燕吉夜不能寐,她思忖着自己未来的方向,绝不能在这里坐以待毙。

再回监狱就业是不可能的了,母亲也明确表示了不能接收。许燕吉还牵挂着吴一江,在做出选择之际,她愈发思考的多了些。

首先,吴一江出狱后,是否能被原籍接收是个未知数;其次,如果两人选择都留在坚固村,那么两个人的生存都将成为问题;再次,如果许燕吉能跟吴一江回到他的老家内蒙古,许燕吉也将成为他的一大负担……

思来想去,许燕吉难以做出抉择。可是摆在眼前的现实并未有怜悯她的迹象,必须要做一个决断了。

1971年春节,许燕吉去陕西探望哥哥,向哥哥表达了自己的处境,并坦诚了自己想要嫁人的意愿。

当时的情况,嫁人许是许燕吉最好的选择了,她在等待吴一江和选择苟生之间几做挣扎,最终对理想爱情的憧憬败给了现实的面包。

哥哥把妹妹要相亲的消息放了出去,他的宿舍顿时热闹了起来,大有踏破门槛之势。面对众多“候选人”,许燕吉和妈妈、哥哥几番斟酌,最后达成共识:选择大她11岁的陕西老农魏兆庆。

于是,许燕吉离开了带给她17年不堪回首经历的河北省,落户陕西,与厚道淳朴的魏兆庆组成家庭,共同抚养他和前妻的儿子。

许燕吉大学学的是畜牧业,毕业后又在石家庄奶牛场工作了许久,结婚后,她在村子里的兽医站工作,家庭也打理得井井有条。

图 | 许燕吉和老农丈夫

可是,她心中始终有个不安的角落,那就是吴一江。1971年9月,吴一江刑满释放的那一天,已成他人妇的许燕吉无心上工,内心百感交集。

两个月后,许燕吉在哥哥那里看到了吴一江与哥哥的通信记录,在吴一江得知许燕吉已经嫁人后,在回信中写道:“世界上只有像我这样的笨蛋,才会被人愚弄,上当受骗,她还不知道骗过多少人了。”

面对这样的“恶言”,许燕吉只能独自体味其中酸楚与无奈。好在,命运在有生之年给他们提供了化解嫌隙的机会。

1978年底,在消息闭塞的山村里,许燕吉听说了关于政策的变化,于是,赶了个末班车,为自己办了平反复职。

1979年三月,许燕吉平反的通知正式下达。她也随之享受了应有的待遇。

这本应是一件值得的庆贺的事情,却在许燕吉日渐归于平静的生活中,投下了一粒石子,激起了不小的涟漪。

当年嫁给魏兆庆的是那个为了活命而委身的中年落魄女人,如今,平反文书已下,许燕吉恢复公职,那魏兆庆怎么办?

这是一个十分现实的问题,身边的人们都在观望她会怎么做,大部分人揣度她会放弃这段当初只是为了生存而无奈组成的婚姻关系。可是,许燕吉并没有那么做,她带着魏兆庆一起回到了南京,继子大学毕业后也来到南京工作,一家人各安其职,相处融洽。

现实纵然凛冽,心怀玫瑰的人,亦散余香悠远。

回南京四年左右,许燕吉收到了关于吴一江的消息,于是去信为过往的遗憾之事加以解释。均已成家的二人在书信往来中,消除了误解与隔阂。

“做有用的人,不要做伟大、体面的人。”父亲许地山的名作《落花生》中的教诲,在许燕吉的感情生活中也得到了某种契合。

不顾一切的等待爱情,固然是令人称道的佳话,可是,尊重现实,在扎实的生活中实现点滴的价值,又何尝不需要极大的勇气?

图 | 1939年,六岁的许燕吉

“落花生的女儿”

许燕吉的一生,是两条纠缠的线。一条是飘零人生中的跌宕与苟且,一条是永不破灭的热情与达观。

她说她的人生如麻花一般,拧了一转又一转。可清醒如她:“国内同龄人几十年来也未见平坦风顺,只是我的人生被扭得多几圈而已。”

“麻花虽经扭曲油炸,仍不失可口。”晚年许燕吉依旧保持着她“高级的阿Q精神”

执笔回溯,晚年生活安定的许燕吉,在脑海中重新走了一遭那些在黑暗中守望黎明的日子,那些被哥哥称为“回忆很痛苦”的经历,跃然于纸面。

自传《我是落花生的女儿》(原名《麻花人生》)是许燕吉给自己人生的一份独特的总结。

图 | 晚年的许燕吉

作为许地山的幼女,父女相伴虽然只有短短的八年,但是“他那质朴的'落花生精神’已遗传到我的血液中:不羡靓果枝头,甘为土中一颗小花生,尽力作为'有用的人’,也很充实自信。”

2014年1月13日,许燕吉因肺癌去世,享年81岁。

家人尊重许燕吉的遗愿,捐献遗体,葬礼一切从简。清冷的灵堂里,挂着哥哥写的挽联:“曾经风高浪急历千古,依然心平气和对全生”,横批:“豁达君子”。

文 | 艾莉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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