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造构法:木结构重檐建筑
重檐建筑考(上)
内容提要 : 论文将历史典籍文献、现存文物资料、现代研究论著等相结合,系统探讨了中国古代重檐建筑的起源、功能造型及其构架特征。
关键词: 重檐建筑;渊源;架构
中国古代建筑造型丰富多彩,这其中社会需求、结构功能起着决定作用。重檐建筑堪为一例。
披檐、重檐与楼阁
目前,有关重檐的最早记载见于《礼记·明堂位》:“大庙,天子明堂。库门,天子皋门;雉门,天子应门。振木铎于朝,天子之政也。山节藻梲,复庙重檐,刮楹达乡。反坫出尊,崇坫康圭,疏屏。天子之庙饰也。”[1]此处“重檐”,是天子之庙之装饰,是否如我们现在所理解的“重檐”,还需深入探讨。
有研究者认为早在晚商金文中就有与重檐形象相似的字形(图1)。当然,象形文字只是一种简化形象。汉画像砖石中也有少量重檐或披檐画像(图2、3)。图像孤证,难以为据。
图1 金文重檐顶
(图片来源:《考古与文物》1988年第3期第72页)
图2 重檐顶
(图片来源:《山东汉画像石选集》)
图3 重檐顶
(图片来源:《中国画像石全集》(第2辑)
这样的图像所反映的建筑除重檐外,还有可能是披檐。采用披檐的建筑,最早也许在仰韶文化时期就已出现。河南灵宝西坡仰韶文化遗址105号房址,为大型半穴居建筑(图4),面积约516㎡。外有一圈地坪式回廊,其屋顶形式推测很可能带披檐[2]。
图4 河南灵宝西坡遗址105号仰韶文化房址
(图片来源:《文物》2003年第8期第16页)
屋面出檐,以待风雨。对夯土墙、土坯墙而言,防止雨水飘洒尤具重要性。所以,早期建筑多悬山。夯土或土坯的围墙顶上亦要盖瓦,汉代建筑明器围墙所在多是。
除防水外,加披檐也是扩大建筑空间的最简便之法,而“'庇’一词,在日本文献中,也被称为'接檐’,这也反映了在空间构成的发展过程中,庇这一空间来源于庇檐和接檐这一原始的空间扩展手段。早期建筑上多见的叠落式屋盖形式,即与这一'接檐’的空间扩展手段有直接的关系。”[3] “四川牧马山汉墓出土的明器陶屋,其屋顶分上下二段,上段为悬山,下段为四坡顶,实际是在悬山顶房屋四周加披檐形成的。这种四周加披的屋顶又见于四川高颐、樊敏、冯焕诸汉阙,是在四阿顶上加披。上段是主体建筑屋顶,下段是四周接出的挑檐,故在上檐之下。《营造法式》小木作中有版引檐,即其遗制,不过变大木作瓦顶为小木作木版顶而已。两晋南北朝,木构架发展,主体部分形成内槽,四周披檐为外槽,结合成一体,屋顶遂连成整体。披檐用在四阿顶下,只是扩大了屋顶,用在悬山四周,遂出现新的屋顶形式——歇山。歇山是明清时名称,唐宋称'厦两头’”[4]。
直至隋唐,与披檐同时存在的楼阁建筑,似乎都反映一种仙家佛阁的意境。在宗教建筑中,以及追求超凡脱俗的园林中应用最多。敦煌壁画中的仙宇琼楼,唐及唐以前多为单檐,并以规模较大的单檐主殿为构图中心,两侧配楼阁(如隋代佛寺的一殿二楼布局[5])。或有采用角楼。也有不少以楼、塔为中心的庭院,楼阁建筑位于中轴线上,成主体建筑。但除172窟主殿似重檐,然据其透视画法,更像后大殿前之左右二组亭阁,且屋脊上还有独立的鸱尾(图5)。据考,敦煌壁画在宋以前几乎未出现过重檐屋顶的佛殿[6]。晋城古青莲寺唐碑,所描画的寺院中心建筑为二层楼阁[7],也不是重檐(图6)。
图5 敦煌172窟北壁西方净土变
(图片来源:《敦煌莫高窟》(四))
图6 古青莲寺碑刻
(图片来源:《上党古建筑》第10页)
宋时,重檐建筑渐趋繁盛,宋画中多见。金刻汾阴后土庙图碑中的坤柔殿,金代王逵所作的繁峙岩山寺壁画中的亭台楼阁等(图7),多为台阁加重檐的建筑[8]。现存实物,以晋祠圣母殿为著,这与宋以来的文化习尚颇有关联。
图7 繁峙岩山寺壁画佛本生故事
(图片来源:《历代寺观壁画艺术——繁峙岩山寺壁画》第43页)
重檐建筑与采用披檐的单层屋,在构成意向方面应有一定区别。重檐是对屋顶的有意识创造,是对楼阁形象上的模仿,只是构造上比楼阁相对简化。上下檐之间联系紧密,组合在一起来表达建筑艺术。
而披檐大多因功能要求而设,如防水、遮阳、扩大空间等,清明上河图中皆有表现[9]。其形式多样,可以单面、双面、四面披;构造简洁随意,有无斗栱皆可;支撑方式多样,不仅仅如重檐采用立(檐)柱,可以是斜撑、或利用出挑构建支撑(图8)。上下檐之间可形成类似重檐效果(图9)有趣的是,它们的发展确是殊途同归。而重檐三滴水之类,又是两者的巧妙结合。
图8 广胜寺下寺山门
图9 清明上河图中的披檐
(图片来源:《中国美术全集·绘画编·3 两宋绘画》第134页卷之五)
同样,重檐建筑与楼阁外观上相似,架构技术不同,它们最大的区别在于,楼阁上层具人的活动空间,因之多了楼板、楼梯之架构要素,上层空间较为高敞。而重檐建筑为单层屋。如新绛鼓楼有重檐外形,但却是楼。河北定兴慈云阁只是重檐建筑,外观极力模仿楼阁(图9、10)。或许“这一现象与中国文化重意会、重表现而不重严格的概念和范畴有关”[10]。
不过,重檐建筑既然模仿楼阁,何不建成楼阁呢?下文笔者拟作初步探讨。
图10 河北定兴慈云阁
图11 定兴慈云阁横、纵剖面
(图片来源:《中国古代建筑技术史》第201页)
楼阁作为主殿的局限
有宋以来,重檐建筑是体现威仪和皇权的建筑形式,等级最高。但它们大多是单层建筑,而不是楼阁。即便有所谓重檐楼阁,如箭楼、边靖楼之类,当属楼阁范畴。粗略而论,楼阁多不作为宫殿的主殿[11],即不作为举行盛大典礼和重要朝会场所,或许是因为:
1. 中国传统建筑对平面的追求
有研究者认为,我国古人“择中立国”、“择中立宫”的观念,受到天圆地方观念的深刻制约[12]。整个中国古典建筑形式,小到单体建筑,大到城市布局,主要是在平面上的延展,也就是在地面上的延伸,这其中有建筑技术方面的原因,如结构(木结构体系的局限)、通风采光、施工快捷、经济力影响,以及古代礼制等方面的原因外,还受到“天之所覆、地之所载”(即“天覆地载”)的哲学思想的深刻影响[13]。
尚土情结根深蒂固。“坤也者,地也,万物皆致养焉。”[14]“地者,万物之本源。”[15]“土者,五行之主也”,“五行莫贵于土。”[16]《国语·晋语》云:“地之五行,所以生殖也。”这种法天尚土的观念,体现于整个社会人群,并贯穿于中国封建社会始终,发展成为中华民族文化极重要的组成部分——乡土情结、“社稷”观念[17]。
这种思想的产生,也许与儒家文化有莫大关系。儒家文化是务实的,“神话就是神话,与现实没有关系。在儒家文化观念指导下,人们的精力主要花费在现实社会的人伦关系上,而不会在那些虚无缥缈的神界故事上倾注多少心事”[18]。
因此,象天法地的宇宙观,影响到整个中国封建社会。在中国古代礼制中,占有根本的指导地位[19]。“通于天地”是我国古人的理想追求[20]。这些思想观念对人们日常生活建筑形式的影响,就是使他们生活中最重要的建筑同样要地扎根于大地,从而使“天、地、人”三者达到高度统一[21]。
2.等级及禁忌要求
对楼阁建筑而言,从使用角度看,至高无上的天子若位于楼下,很难想象其头顶上有人走动。所以楼阁基本不用于一组建筑群中最高等级的建筑上,住宅亦然。如安徽民居中为防止妇女在头上走,特意加高客厅客人坐处的地板。
天子如若居于楼上,一样有问题。天子代表上天,沟通天地,主宰大地,必须脚踏实地,故不应无根而楼居,以绝天地,虽“仙人好楼居”[22],但与礼不符。此外,若楼居,底层空间也不利于安全防卫。
唐太宗议明堂之制时,“卢宽等议云:'上层祭天,下堂布政,欲使人神位别,事不相干。’臣以古者敬重大事,与接神相似,是以朝觐祭祀,皆在庙堂,岂有楼上祭祖,楼下视朝?阁道升楼,路便窄隘,乘辇则接神不敬,步往则劳勚圣躬。侍卫在旁,百司供奉。求之典诰,全无此理”[23]。
佛教建筑也有同样的禁忌。如对北魏永宁寺塔的登临,《魏书·崔光传》记崔光上表谏曰:“《传》云:'公既视朔,遂登观台。’其下无天地先祖之神,故可得而乘也。《内经》,宝塔高华,堪室千万,唯盛言香花礼拜,岂有登上之义?……恭敬拜跽,悉在下级。”[24]
佛上有佛可类似应县木塔。佛楼或阁的中空形式,既是技术要求,又有文化意义上的需要,合二为一。中空之楼阁,可储高大之像。当然,人们只可在底下或侧面围观,不应盘亘在佛像头顶上,可谓约定成俗之举。加之“绕塔礼拜”已成为一种重要的佛教礼仪[25]。“故环绕一个位于中心的神圣物体,而行崇拜的礼仪,也是导致中心高耸塔式构图的建筑空间与平面布局的主要原因之一”[26]。
3.礼仪空间的需求
礼仪场所,需较大的场地,以陈列仪仗,容纳人众等。要做到此点,仅靠室内空间往往是不够的,可以通过落地的门窗,以沟通室内外空间,使有限的室内空间延续至更广阔的室外场所。众多的宫殿、衙署、寺观、陵庙前都有宽阔的月台,如故宫太和殿、孔庙大成殿、大同华严寺前的月台,犹如仪式的舞台,伴以广场、廊庑等以满足礼仪空间的需求。
楼阁建筑,由于承受、传递上下层体量的要求,内部立柱相对较为规整,数量较多。故独立楼阁往往内部空间相对较小。即便空间较大,因立柱所限,较为零碎,亦多不便。礼仪空间的象征——月台,设在楼阁建筑前的并不多见,唐宋的绘画资料和现有实物都足以证明[27]。
因此,单层大殿与楼阁建筑根据不同的构架特色,各有所用。北宋东京宫殿,“大庆殿,庭设两楼,如寺院钟楼。……每遇大礼,车驾斋宿及正朔朝会于此殿。”[28]“殿庭广阔,可容数万人”[29]。“凡朝会册尊号,飨明堂恭谢天地,就此殿行礼。郊祀,斋宿殿之后阁”(宋会要辑稿方域一)。
因之,为扩大楼阁空间,满足复杂功能需求,组合楼阁应运而生,它可以取得相对巨大的体量,但内部空间仍有些许局限。同时,由于体形较为复杂,不适于表现封建皇权所要求的简洁、凝重的形体要求,往往也不使用于最重要建筑中。如唐麟德殿。据遗迹判断,“麟德殿本是前殿的名称,按习惯用它作为整体宫殿的总称。实际上这座宫殿中,另外还包括有障日阁和景云阁两处宴会厅。因为麟德殿共有三个主要厅堂,而且外观上,也是三个屋顶的体形,故唐时俗呼'三殿’”[30]。这样的组合楼阁,其前殿(麟德殿)虽可作为大臣奏对、藩臣觐见、命妇朝参等场所,但却非如含元殿一般,为朝会之所。其主要功用,在于皇帝亲自主持的各种宴飨之用[31]。
此外,宽大、高敞空间的需求,等级华贵的藻井设置等,单层或重檐建筑均具有一定的优势。
未完待续
国家自然科学基金资助项目(批准号:E0803-50108017)
南京大学人才引进启动费编号:0209005125
[1][清]朱彬.礼记训纂.北京:中华书局,1996.484
[2]河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等.河南灵宝西坡遗址105号仰韶文化房址.文物,2003(8):4
[3]郭湖生主编.东方建筑研究(上). 天津:天津大学出版社,1992.54
[4]傅熹年主编.中国古代建筑史(第2卷).北京: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01.237
[5]萧默.敦煌建筑研究.北京:文物出版社,1989.43
[6]郭黛姮主编.中国古代建筑史(第3卷). 北京: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03.2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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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品丰、苏庆.繁峙岩山寺壁画. 重庆:重庆出版社,2001
[9]王洁.从“表层”定量解读描绘的街路景观——《清明上河图》的量化研究.华中建筑,2006(8):146
[10]潘谷西主编.中国古代建筑史(第4卷). 北京: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01. 447
[11]也有例外,如元上都:“世祖皇帝在藩,以开平为分地,即为城郭宫室。取故宋熙春阁材于汴,稍损益之,以为此阁,名曰大安。既登大宝,以开平为上都宫城之内不作正衙,此阁巍然遂为前殿矣。规制尊稳秀杰,后世诚无以加也。”虞集.道园学古录·跋大安阁图.四库全书(文渊阁本),卷416第7册.37
[12]周学鹰.中国汉代楚(彭城)墓葬建筑及相关问题研究.上海:同济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00.183
[13][汉]班固.汉书·礼乐志二.北京:中华书局,1962.850,记载汉代郊祀歌:“惟泰元尊……”《尔雅·释天》:“天,显也,在上高显也”,“天,坦也,高而远也”。郭璞注:“天形穹隆”。《释名·释地》云:“地,底也,言其底下载万物也”,“土,吐也,吐生万物也。” 等可见当时人的“盖天说”思想。
[14]马恒君注释.周易·说卦.北京:华夏出版社,2001.76
[15]《二十二子· 管子·水地篇》,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147
[16][汉]董仲舒.春秋繁露.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64
[17]周学鹰.四出羡道与“天圆地方”说.同济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1(4):38
[18]鞠辉、蒋宏洁.尊“德”与崇“力”——从汉画中的神话题材谈中国神话和希腊神话.中原文物,1997(1):89
[19]赵超.式、穹隆顶墓室与覆斗形墓志.文物,1999(5):73
[20]“作六器以礼天地四方。”(周礼·春官宗伯)六器中以“黄琮礼地”。“琮,状外八角而中圆也”(说文·锴注),认为可以“通于天地”。张光直.谈“琮”及其在中国古史上的意义.中国青铜时代(二集).三联书店,1990.72
[21]周学鹰.中国汉代楚(彭城)墓葬建筑及相关问题研究.上海:同济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00.207
[22][汉]司马迁.史记·孝武本纪.北京:中华书局,1982. 478
[23][后晋] 刘昫等.旧唐书·礼仪二.北京:中华书局,1975.850
[24][北齐] 魏收.魏书·崔光传.北京:中华书局,1974.1496
[25]王贵祥.东西方建筑空间.北京: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1998.201
[26]王贵祥.东西方建筑空间.北京: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1998.210
[27]山西省古建筑研究保护所 柴泽俊编著.中国古代建筑·朔州崇福寺.北京:文物出版社,1996.55
[28][宋]孟元老撰、李士彪注.东京梦华录·大内.济南:山东友谊出版社,2001.7
[29][宋]孟元老撰、李士彪注.东京梦华录·大内.济南:山东友谊出版社,2001.97
[30]杨鸿勋.宫殿考古通论.北京:紫禁城出版社,2001.448
[31]王仲殊.试论唐长安城大明宫麟德殿对日本平城京、平安京宫殿设计的影响.考古,2001(2):72
[27]山西省古建筑研究保护所 柴泽俊编著.中国古代建筑·朔州崇福寺.北京:文物出版社,1996.55
[28][宋]孟元老撰、李士彪注.东京梦华录·大内.济南:山东友谊出版社,2001.7
[29][宋]孟元老撰、李士彪注.东京梦华录·大内.济南:山东友谊出版社,2001.97
[30]杨鸿勋.宫殿考古通论.北京:紫禁城出版社,2001.448
[31]王仲殊.试论唐长安城大明宫麟德殿对日本平城京、平安京宫殿设计的影响.考古,2001(2):72
重檐建筑考(下)
重檐建筑的优势
以上是单层建筑广泛使用,并用于最高等级礼制建筑中的一些重要原因。但是,楼阁建筑毕竟具有高大的体量,雄伟的外观,形成震撼人心的效果,可以较好的满足礼制所需的规模要求等,使得它们又得到某种程度的青睐。
于是,重檐建筑应运而生。它们既有楼阁建筑的外貌气势,又是单层建筑不违背礼制、使用功能等的要求。由唐开元25年《营缮令》一书中,禁止王公以下官员在其住宅建筑中使用重栱和复檐结构可知,那时的复檐已不似披檐之类,仅为满足使用功能的构造装置了。李华《含元殿赋》云“……乱重檐以切霞……”。据考古发掘、历史记载和参照现存资料所做的“含元殿复原设计”,将其作为有披檐形式的大殿(图12),此时的披檐始具重檐的人文含义。
图12 唐大明宫含元殿复原图
(图片来源:《宫殿考古通论》第429页)
因此,随着楼阁建造技术的成熟,重檐建筑也相应发展起来。位居中轴线上,使用于重要场所的单层建筑,往往采用重檐。又由于重檐建筑可以相对较为简单地实现楼阁的外观效果,使得具有一定宗教意义或等级象征的楼阁,往往也简化为只有楼阁(或楼阁式塔)外形的重檐建筑,这在宋以后,特别是明清时的建筑中运用颇多。《大清会典事例》卷862:“午门……上复重楼五”,这重楼当为重檐(图13)。
图13 北京故宫午门
又如朝鲜时代的重檐建筑也颇似楼阁。现存韩国昌德宫仁政殿、昌庆宫弘化门等,它们上层檐下,除斗栱外,还有窗户形式(图14、15、16)。而日本古建主要大殿同样如此。室内高大的空间虽不用于攀登,但所表现的却是楼阁形象,有汉唐遗风,其重檐的做法也仅相当我国宋以后。在现存重檐建筑中,也可发现其尽力模仿楼阁的努力。如日本金峰山寺本堂(1588),外观为有平坐的楼阁形象,但实为单檐建筑加披檐(图17),其上檐柱做法颇为奇特,为往内挑的挑柱式,故外观上表现出上檐柱内收,形成重檐建筑内收的楼阁形象。这种别具特色的重檐架构方法,与我国河北玉田县净觉寺正殿重檐做法非常相似(图18、19)。河北净觉寺有“京东第一庙”之称,为一座民间祠庙,清代重建。正殿和后殿的木构架建造得自由而大胆。内收的重檐,采用当地俗称的“垂莲吊柱”构架,利用杠杆左右平衡原理,保持重檐上层的稳定。
图14 韩国昌德宫的仁政殿
图15 昌德宫的仁政殿剖面
(图片来源:《韩国的传统建筑》第302页)
图16 昌庆宫的弘化门剖面
(图片来源:《韩国的传统建筑》第325页)
图17 金峰寺本堂剖面图
(图片来源:《日本建筑史图集》第69页)
图18 河北玉田净觉寺正殿背面
图19 玉田净觉寺正殿重檐内部
云南沧源(佤族自治县)广允缅寺,建于清道光年间。为歇山顶三重檐大殿,立于1m左右的石砌基座上,面阔14.4m,进深24.4m,东山面开门,饰有四层檐,下二层檐雕龙柱分立左右,层檐飞翘,巍然耸立,外观颇具楼阁形象(图20)。实际其内部仅一层,布置高大的佛像,佛像坐西朝东,为典型的小乘佛教的布局方式(图21)。广允缅寺整体造型,可谓是重檐建筑追求楼阁形象的极致表现。这样的造型在西双版纳更多[32]。
图20 云南广允缅寺外观
图21 云南广允缅寺内廊
再如,重建于清乾隆年间(1789年)的温州江心寺大殿(图22),上层檐柱稍长,似楼阁上层柱,下层檐脊上竟饰有一圈小型平坐栏杆,望柱、栏板等一应俱全。南京市的江浦文庙(图23),同样的平坐栏杆装饰出挑,上层檐柱立于抱头梁上,更似楼阁。
图22 温州江心寺圆通殿
图23 南京江浦文庙
此外,四川、福建等地的道观、寺院门楼及魁星阁等,常使用一种称为“叠”的楼阁建造方式,“即在建筑明间两坡屋顶的一面或两面向上突出一个小小的叠楼。叠楼正面敞开,供人在下观看里面的神像。叠楼为歇山屋顶,构造复杂,装修精致,小巧玲珑,形象动人。实例中,采用叠楼的建筑都位于寺庙建筑群中央轴线大殿的前面。如建福宫下殿、上清宫三宫殿、圆明宫三宫殿之前廊。叠楼在别地极少见。”[33]颇具重檐之效。安徽旌德文庙的大成殿与这样的叠楼在功能上异曲同工。大成殿(图24)面阔和进深均17米,基高3.3米,殿高18米多,重檐歇山顶。上下檐之间距颇大,上檐下四周饰有落地窗,其外设平坐栏杆,外观极像楼阁。殿内有四根木柱通顶,其间设有孔子及两弟子塑像,四根木柱间开八边形洞口,以仰望上檐文曲星彩绘,寓意文星高照(图25)。大成殿兼有文昌阁之功能及外形。
图24 安徽旌德文庙大成殿
图25 旌德文庙上檐的文曲星彩画
重檐建筑外观上的高大是人们追求的主要目标,至于能否登临,就先放过一边了。
重檐建筑的架构
重檐建筑架构的关键,就是下层檐的架构。笔者约略分其为两种架构方式:副阶式重檐,楼阁式重檐。
副阶式重檐:“副阶是在殿堂外侧加建的、最大进深两椽的一面坡廊屋。殿堂多四周建副阶,即《营造法式》中的谓'副阶周匝’,它紧靠在殿的外侧,一面坡屋顶遮护了殿的外墙,使殿的外观成为有两重檐形式,极易误以为它与殿是一个整体构造。实际上宋及宋以前副阶是独立的、与殿身并无结构联系的独立结构……这种外观形式无疑是以后重檐建筑的来源”。[34]
按《营造法式·小木作·佛道帐·天宫楼阁》云:“上层殿楼、龟头之内,唯殿身施重檐外,重檐谓殿身并副阶,……”[35]故而“若副阶并殿挟屋材分减殿身一等”[36]。
明清时,常把殿堂的墙体外移至副阶柱,如长陵陵恩殿、故宫太和殿等重檐建筑,外观似乎已没有了副阶,但下层檐架构方式与副阶式重檐还是一致的。
楼阁式重檐:重檐建筑为加大前廊空间,也常采用楼阁式的架构方法,此种架构方式与楼阁一致,只是没有了楼板和楼面,上下层檐柱与整个屋架密切相关。如正定隆兴寺毗卢殿(图26)、晋祠圣母殿前廊、苏州府文庙大成殿、安徽旌德文庙的大成殿等。
图26 隆兴寺毗卢殿横剖面与纵剖面
(图片来源:《正定隆兴寺》第94页)
重檐建筑的架构灵活多样,根据需求,两种做法同一建筑中皆可随意使用。如宋晋祠圣母殿就集二种方式为一体,其前廊下檐采用的是楼阁式重檐,其余三面为副阶式重檐(图27)。而山东岱庙天贶殿在两山面采用楼阁式重檐做法,其前后檐处则为副阶式(图28、29)。
图27 晋祠圣母殿剖面
(图片来源:《晋祠文物透视》第176页)
图28 岱庙天贶殿横剖面图
(图片来源:《岱庙》第61页)
图29 岱庙天贶殿纵剖面图
(图片来源:《岱庙》第62页)
余论
楼阁对重檐的产生具有极大的影响,反之,重檐也丰富了楼阁的外观效果。
宋清之际,正是楼阁在世俗中高度繁盛时期。此时人口激增,资源有限,加之武功不竞,人们的审美情趣为文人所趋,常在拳山勺水中探求宇宙的真谛。对于可登临的楼阁而言,人们从追求楼阁建筑的绝对高度转向追求相对的高度,对屋檐的“崇拜”达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以二层楼阁为例。如无重檐,即使规模宏伟,若不登临,一般很难感受到。如日本东福寺的山门,远望(图30),近观(图31)大不一样。京都南禅寺的山门假若没有人作为参照物对比,仅凭照片难以想象其规模之巨(图32、33)。
图30 日本京都东福寺山门远望
图31 日本京都东福寺山门近观
图32 京都南禅寺山门
图33 京都南禅寺的山门巨大的尺度
因此,为了强调楼阁建筑的高大之势,宋以后的楼阁,如二层楼阁常加上重檐屋顶,远看如三层一般(图34),加之以高大的台坐或城墙衬底,虽规模不大,但气势壮观(图35)。而三层楼阁加重檐屋顶堪为巨构(图36)。更有逐层副阶的形式,如宋汾阴后土祠存留的“庙像图”碑,刻画的宋真宗碑楼;甘肃安西榆林窟西夏第三窟北壁西方净土变的佛寺图中对立的二阁[37]。
图34 河北蔚州玉皇阁(二层)
图35 河北宣化清远楼
图36 山西代县边靖楼
从少林寺鼓楼可以看出,本是平坐的檐转化为层檐(图37),楼的第二层檐的斗栱,明显为平坐斗栱,但却表现出层檐的外观,其内圈四角柱为通柱,通过外圈小柱承檐,尽管如此,出檐还是不能太大。此例采用通柱,平坐层消失,表现了从通柱楼阁保留平坐外观,至外观平坐逐渐减少的转变趋势。
图37 少林寺鼓楼
重檐建筑追求楼阁的气势,单檐建筑往往强调重檐的效果。简洁者仅需在如广胜上寺山门前后出的披檐,披檐虽具雨搭的功能,但仅安在前后檐下处,并未四周交圈。这种对于门面的追求,是常用的手法。因此,从正面观之(图38、39),其强调外观效果的目的显而易见。有时即使已是重檐建筑了,人们也唯恐不够壮观,在重檐前再叠加重檐门廊,如五台显通寺大雄宝殿(图40)。
图38 广胜寺下寺山门
图39 广胜寺下寺山门立面
图40 五台显通寺大雄宝殿
有趣的是,稍低等级的屋顶也趋向追求高等级建筑的外观。如,明以后硬山做法既简洁又实用,被大量采用。由于其外观缺少大屋顶的雄浑,用于建筑群中轴线上的较高等级,并不多见。为弥补此缺陷,可在硬山边加长一部分檐口,以形成歇山顶的外观(图41、42)。这对于扩建或改建的厅堂,不失为权宜之策。
图41 河北蔚县释迦寺天王殿
图42 河北蔚县释迦寺天王殿外观
楼阁、殿堂除采用重檐、披檐来加强外观效果以外,还有其他多变手法。
腰檐。《营造法式·小木作·佛道帐·天宫楼阁》云:“下层为副阶;中层为平坐;上层为腰檐;檐上为九脊殿结瓦……”[38]。腰檐还有施与平坐下。例如,福州鼓山涌泉寺北宋二陶塔勾栏下未施斗栱,其下出极短的腰檐一层,加上柱身上的腰檐,每层屋檐皆为重檐。惟勾栏下的腰檐极短。因此,这种重檐不是宋代楼阁中的逐层副阶式重檐形式。平坐斗栱外出腰檐,尚未见唐宋建筑实物。“山西太原资福寺元代藏经楼,两层,其平坐铺作之上即施椽作腰檐,是少见的例子。晚期所见,有山西万荣县明代飞云楼、太原藏经阁,及北京颐和园后山清代多宝琉璃塔三例。颐和园多宝琉璃塔,每层腰檐作两重,但此琉璃佛塔每层栏杆滴珠板之下又施极短的“腰檐”一层,其下亦未施斗栱,外观颇似三重檐”[39]。
缠腰。陈明达先生认为:“缠腰,《营造法式》副阶、缠腰多并提,如卷四《总铺作次序》:凡楼阁上屋铺作,或减下屋一铺。其副阶缠腰铺作,不得过殿身,或减殿身一铺。而缠腰究为何物,未曾有说明。依《大木作研究》,缠腰为殿堂外周(或一面)增建的铺作出檐,与副阶位置、立面形式近似,惟副阶深两椽,有室内空间,而缠腰仅立一柱水铺作出檐,无室内空间。其实例如正定隆兴寺慈氏阁。”[40]
总之,对于披檐、重檐、多重檐、腰檐、缠腰等的灵活使用,使我国的木构古建,包括单层殿宇、楼阁的建造,逐步走向在简单平面中寻求丰富立面的造型之路。构件及整体尺度虽相对缩小,但远观效果直追汉唐。
国家自然科学基金资助项目(批准号:E0803-50108017)
南京大学人才引进启动费编号:0209005125
[32]孙大章主编.中国古代建筑史(第5卷).北京: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02.348
[33]李维信.四川灌县青城山风景区寺庙建筑.建筑史论文集(第5辑).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1981.15—16
[34]陈明达.读《〈营造法式〉注释》(卷上)札记.建筑史论文集(第12辑.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2000.33—36
[35]梁思成.梁思成全集(第七卷).北京: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01.230
[36]梁思成.梁思成全集(第七卷).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01.79
[37]郭黛姮主编.中国古代建筑史(第3卷).北京: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03.258
[38]梁思成.梁思成全集(第七卷).北京: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01.230
[39]曹春平.福州鼓山涌泉寺北宋二陶塔.《建筑史》(第1辑).北京:机械工业出版社,2003.87
[40]陈明达.《营造法式》研究札记(节选).建筑史论文集(第12辑).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2000.36
作者:
马晓
南京大学历史学院 副教授
南京大学城市规划设计研究院名城古建所 所长
文章来源:
《华中建筑》2007年0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