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乾昌 || 那一场心旌神摇的天花

爱红楼,没道理

宁静的时候,心灵没了繁琐,也没了嘈杂,在悠然间走进一片清清明明爽爽朗朗的绝美意境里,读红楼,风吹到哪一页读哪一页......

引子 陈力 - 红楼梦 电视连续剧歌曲集原声带

天花现在似乎挺陌生了,但在过去,不啻如今人们说起“新冠肺炎”,那也是慌得一批。没办法,谁让这哥俩魔力都那么大。

据说天花当年经由汉朝俘虏携带,越茫茫大漠而来,也算具异族血统的古老病毒,历史上几曾横扫全球,给人类带来严重打击。因此,古有“生下来不算,出了花儿才算”的俗语。

天花传染力极强,其传播途径有二:一是飞沫传播,二是接触传播,至于有无溶胶传播,史载无查。直到清朝时,天花依然是大患。当年勇破山海关,大败李自成,践整个华夏于蹄下的满清铁骑骄纵不可一世,但面对天花却徒叹奈何。不单八旗子弟不时遭殃,就连挥师破扬州,杀史可法,虏南明福王的和硕德豫亲王多铎,也在顺治六年染天花而亡,年不过三十六岁。顺治帝福临看到众多皇族亲友被天花夺去性命,可他一直未曾出痘,入关后又必须居住于天花流行的北京,使得福临一生都处于对天花的戒惧中。

然而,担心啥偏偏来啥?顺治十七年,福临一生最爱的女子董鄂妃,因患上天花而死于承乾宫。次年正月,还沉浸于丧妻之痛的福临也染上了天花。当至高无上的皇权遭到天花的无情胁迫,福临不得不提前考虑皇位继承人这个重大问题。他临终前派人去征询自己一向敬重的德国传教士汤若望的意见,汤若望提议传位于当时年仅八岁的玄烨,就是日后我们耳熟能详的清圣祖康熙。

理由很简单,玄烨两岁时出过天花,今后不会再遭此祸,可保皇脉传承无虞。

顺治的死去与康熙的继位,再次展现了历史的诡谲:一方面,贵为皇帝的福临被天花逼到墙角,且终而暴毙,而他的继任者炫烨,却因为得过天花而继承大位,想来令人唏嘘。

由此,炫烨开启了平三藩、御沙俄、剿灭葛尔丹、收复台湾等丰功伟绩的征程,成为中国历史上在位最久的皇帝,某种程度上,赖天花之功,亦可谓天意了。而天花之所以称天花,也是实至名归。出过天花的人,痊愈后面部会留下类似月球表面的坑坑洼洼。若是一般人也就罢了,但康熙帝毕竟君临天下,于龙颜不恭是其一,二则于盖世功业简直不配,大概,因此契机,他决定如对待以往对手一般,研究并攻克天花。在太医院下专设痘诊科,相当于今天的疾控中心;并广征名医,在北京城内设专门的“查痘章京”,相当于疾控中心主任,负责八旗防痘事宜。而那时对天花的治疗措施,跟今天一样,也是隔离。于是,康熙下令兴建了类似今天武汉的“火神山、雷神山”一样的隔离救治场,不过名字取得娴美静雅,功能也更加齐全,便是历史上久负盛名的承德避暑山庄。当然,后来这山庄不单隔离病毒,也隔离帝国的恐惧。慈禧和咸丰被洋人追到无路可退时,不就拍屁股跑到承德避暑山庄猫着去了吗。这是后话。

总之,天花不仅给如康熙这样的伟大君主留下一脸有损龙威的麻子,也给整个大清帝国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记。而这印记就以文学形式记载在曹雪芹所著的《红楼梦》里。

话说转眼到了二十一回——

谁知凤姐之女大姐病了,正乱着请大夫来诊脉。大夫便说:“替夫人奶奶们道喜,姐儿发热是见喜了,并非别病。”王夫人凤姐听了,忙遣人问:“可好不好?”医生回道:“病虽险,却顺,倒还不妨。预备桑虫猪尾要紧。”凤姐听了,登时忙将起来:一面打扫房屋供奉痘疹娘娘,一面传与家人忌煎炒等物,一面命平儿打点铺盖衣服与贾琏隔房,一面又拿大红尺头与奶子丫头亲近人等裁衣。外面又打扫净室,款留两个医生,轮流斟酌诊脉下药,十二日不放家去。(此处之言,暂且按下),凤姐与平儿都随着王夫人日日供奉娘娘……

见喜,就是出疹子;出了疹子,人们是要道喜的,倒不是说留下一脸麻子增添韵致,而是好歹死里逃生,庆幸保住小命。

从原文可知,当时采取的措施如下——

一是专家会诊;二是隔离治疗;三是搞搞封建迷信、供奉娘娘。

这些手段,经新冠肺炎的科普,相信您已觉眼熟。当然,区别在于我们只讨“火神、山神”的彩头,却不拜娘娘。但《红楼梦》里拜娘娘的人,不止凤姐与平儿,还另有其人,那就是贾琏。只是与凤姐平儿不同,贾琏拜的可是会咬耳刮儿、会贴心窝窝、又特会叫的真娘娘——

这娘娘不是那娘娘。这娘娘名叫多姑娘。

多姑娘是谁?

说起多姑娘,小孩儿没娘,说来话长。伊原是荣府内一个极不成器的破烂酒头厨子多官的婆娘。别看多官懦弱无能,人唤“多浑虫”,却娶了一个年方二十,生得有几分人才,见者无不羡爱的媳妇儿。大概也就是此类男人共通的悲剧:书上短短几行字还没看完,就见字里行间泛着绿光。果然,这多姑娘生性浮浪,最爱“拈花惹草……”

什么!拈花惹草?

这不是形容男人的词儿吗?莫非英明如曹公也有此差着?且按下不表,等后面揭晓。

这多姑娘呢,既颇有姿色,又放得开,自然是宁荣二府的男子都拜服于她的石榴裙下。当然不是白辛苦——

既然有酒有肉拿回家,至于多浑虫么,自然也就“诸事不管了。”

至此,大家彼此相安,就有必要把前面引用原文时,括号里按下的话放出来了,括号里的原文是这句话——

贾琏只得搬出外书房来斋戒……

没错,这才是重点。

俗话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会打洞。”既有贾赦那样的爹,生出贾琏这样的儿子也就不奇怪。这父子俩,皆为坑妇女的领袖,风月中的班头。

果然,在外“熬煎”不住的贾琏,拿住身边清秀小厮出火还不解馋,此刻便似“饥鼠”一般。

老鼠饥了要打洞,贾琏饿了,则惦记着“大动”。动次打次的“动”。

动次打次——这就遇到了多姑娘。

这贾琏跟多姑娘之前也是见过的,也“失过魂魄的”,奈“内惧娇妻,外惧娈宠,不曾下得手。”

而这多姑娘呢,也曾有意于贾琏,遗憾“只恨没空”(多姑娘这业务也是够忙)。

如今贾琏在外,机会千载难逢。多姑娘便“没事也要走两趟去招惹。”

贾琏岂用招惹?王八绿豆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早按捺不住。于是一说便成,情定是夜二鼓。入夜,多浑虫“醉昏在炕”(也不知是真醉还是装醉)。贾琏进门一见其态,早已魂飞魄散,连前奏和过门儿都不要,便宽衣动作起来……

这动作也太直接了吧?——

话说回来,要啥自行车儿?

噢不!要啥过门儿?

这俩货,大概早在尚未得手而四目相对八意勾留时,就在各自意念里演习许多回了,而今不过是轻车熟路。至此,连一向对男女之事着笔隐晦的曹公,也玩儿起了心跳,他写道:“谁知这媳妇儿有天生的奇趣,一经男子挨身,便觉浑身筋骨瘫软,使男子如卧绵上……”

放得开,抡得圆,绵得密,叫得欢——

也难怪,改个样儿都要蹩手蹩脚的凤姐要被人挖墙脚,原来橛子早埋伏下了。

这里,多姑娘挖了墙角还卖乖,对贾琏说,你家女儿出花,供着娘娘,你也该忌两日……

别以为这是多姑娘的慈悲,此时此刻说这话无非是对早已瘫软的贾琏的补刀,要知道,对贾琏来说,突破禁忌带来的刺激无疑是最猛的春药,于是他“一面打洞(错了,是大动),一面喘吁吁答道——

你就是娘娘!我哪里管什么娘娘!”

……

别以为你为着曹公这段大胆热辣的描写感到羞臊就是高尚,如果隔着数百年还这么想,那可真是把曹公一片苦心辜负了。他无非是通过描写贾琏此类赤裸的性发泄,把他跟贾赦贾珍薛蟠一类人的“皮肤滥淫”,跟宝玉的“意淫”做对比罢了。所谓因真实而呈现的缘故,此处若把遮遮掩掩当做优雅,反而假了。

至此,也让人思忖宝玉常说的一句话——

男子是泥做的骨肉,女儿是水做的骨肉。

终究是含蓄的说法。要知道泥和泥、水和水也是各有千秋,如果具体到贾琏与多姑娘之类身上,恐怕要说成——

男子(贾琏)是烂泥做的骨肉,女儿(多姑娘)是泔水做的骨肉。

(当然,宝玉如此说,个人认为倒不是性别歧视的缘故。根本上还是宝玉对世间美好的一种蓄念与眷顾。大概他潜意识里觉得女儿身上禀赋更多的美好,而男子则更多承接了人性里的黑暗处。当然这是题外话。)

而多姑娘这泔水,终究还要比贾琏这样的烂泥更强一筹。多姑娘心上到底还有娘娘,而贾琏却一心只在娘娘身上。

贾琏在女儿出疹和供奉着娘娘时的丑行,恐怕就和而今一些人不听劝告、不戴口罩四处瞎逛的行为如出一辙。他们,缺的都是心底一份敬畏。

说到敬畏,再回到多姑娘。

“宁荣二府人都得入手”的多姑娘,后来在贾琏另一个相好的,“鲍二家的”上吊以及自家老公多浑虫死后,嫁给了另一个绿头苍蝇鲍二,担负起照顾贾琏偷娶的姨太太尤二姐的任务。说到尤二姐,就必须说尤三姐。关于尤三姐的文学意象,联系作者当时的一句话——

竟真是她嫖了男人,而不是男人淫了她……

现在,把之前多姑娘的“拈花惹草”拿来品,细细品……

自然,尤三姐以对贾珍贾琏为宁荣二府男人代表的“嫖了”,属于精神上的嫖,是作者潜意识里经由女权对男权的挑战;与此相对,多姑娘以肉体对宁荣二府诸男人的“拈花惹草”,则属于作者故作颠倒、以辛辣笔触书写女性对男性从生理层面的蔑视。

作者通过尤三姐和多姑娘二人,从精神到肉体两方面,对男人与他们代表的男权社会的藐视与嘲讽,大概也正是作者曹雪芹思想与审美具备前瞻性的地方。

但于多姑娘来说,其代表的意象还有进一步发掘的潜质——

却说那日晴雯病倒床上,茶饭不进,宝玉偷去探望,宝玉于多姑娘似羊入狼口,然却出人意料,多姑娘调戏宝玉不成,便存心要窥一出宝玉与晴雯之间的好戏,结果却事与愿违。她不禁口吐真言,大意是说——

“原以为你们俩……已经那个啥了,没想到你们居然是清白的……”

多姑娘不知道,原来人间于“欲”之上,还存着一个叫做“情”的东西。这是向来以欲望的形而下为生存逻辑的多姑娘,第一次直面以情为表达的形而上的、人对自我精神的供养。

在宝玉面前,多姑娘蓬勃的情欲终于迎来了当头棒喝,也因而于诧异之余恍惚触到迷失许久的尊严。于是,在多姑娘受人践踏和唾弃的一生里,她终于开始打心眼里觉得世间有了值得敬畏与眷恋的东西,也许,那一刻,她终于平生第一次有了一个重大领悟——

当她四十五度觑前方,见宝玉斜倚着,跟炕上的晴雯惺惺相惜,写成一个陌生又熟悉、简单又复杂的字,却发觉那字有些难认——

只有一撇一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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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韩乾昌,甘肃天水张家川县人,70后,汉族,现居兰州。喜欢文字,崇尚自由。天真的理想主义者,悲悯的现实主义者。偶有心结,小撰成文。出版有乡土散文集《乡关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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