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九江回庆阳的旅程，从跨入K244次列车的7号车厢开始，列车悠悠然跨过长江，车窗外陌生而熟悉的华中大地一幕幕离去，一时止不住催生万千遐想。这是一个移民时代，无数人在奔逐突围中求生，一颗心儿挂两头，一头是生计，一头是故乡，正似无数人梦在远方，却依然有无数人梦里还乡。正月初五，年味尚浓，却因为疫情，许多人改变了出行的计划，列车上空空荡荡，年轻的列车员微笑着向我们打招呼，指示我们随意就坐，说躺下来休息也可以，那笑容里似乎也有一抹说不清道不明的淡淡忆忧伤。特殊时期，行在旅途的列车，尤如大海漂荡的行舟，望着空荡荡的车室，突然间感到一丝旅程的落寞，在与朋友微信聊天时我随意拍发了一张照片戏谑说：我包了一列火车正，赶行在回家的路上。旅途的每个人都是游子，游子的心中都总有一个家，一份安定的期盼的亲情回归的痴念，任车窗外山水如画，我依然遐思者乡情民俗，在心底里揣摩着正月初五的故乡。传统民俗里的正月，每一天都是节日，故乡称正月初五作“破五”，也有人称“五穷节”，有“打五穷”的传统，清晨敬过神主的早课就是放炮仗，从屋内到屋外，从院子的角角落落到大门外，把“穷气”都赶出去，接下来是掏挖炕灶里的炉灰，俗称“挖穷坑”，把穷坑里穷的因素都抛却扔弃，接着还要“填穷坑”，打一锅的搅团（传统的用高梁粉或玉米粉拌煮的团状食品），家家吃搅团，把穷肚子（穷坑）填满。先民们打五穷、挖穷坑、填穷坑几千年，并没有多少人真的富足起来，今天的民俗正在慢慢地没落，无数新生代早已敝弃了旧的传承，但现代人却真的日渐富裕，迎来一个真正衣食丰足的年代。这是一个相对和暖的日子，太阳像晶状体混浊的眼睛，不甚清澈，却暗藏着力量，你能感觉到那劲头，像熟睡过后婴儿的双眼，在使劲睁开，在大江南北探望。相对除夕前后连绵数日阴雨，这已是难得的明媚，中州大地宛若一帧帧温馨的乡情随拍，山水清幽，阡陌逶迤，新屋成排散布，处处透射亲切情意，菜地、麦田、楼群、山的黛青与水里白鸭的追戏，无不动静交融，一些乡景瞬间让人想起辛弃疾的《鹧鸪天·戏题村舍》：鸡鸭成群晚不收，桑麻长过屋山头。有何不可吾方羡，要底都无饱便休。新柳树，旧沙洲，去年溪打那边流。自言此地生儿女，不嫁余家即聘周。乡野如画，与世无争，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生活呀?而那份为江山及百姓分忧的赤子情怀，又搅扰了多少人的诗心与清幽?不知道有多少人会对生活有似曾相识的恍然若梦，多少人在旅途再次簇拥逼真的曾经?坐在前行的列车上，窗外的世界那般熟悉，却有着些往昔不同，具体是怎样的不同呢，一瞬间又似乎说不清。轮轨磕绕的隆隆声挟持着视听，烘托着车室内外的寂静，这时候自然听不到节庆的爆竹，也看不到都市亮化的花灯，远景里的城乡鲜有行人，并驱的高速上也看不到往日车流的汹涌，偶尔可看到一些村社零星的人影，或是楼台上晒被晾衣，或在如我般依在窗口遥遥张望，张望什么呢?我张望的恰是我期待的，他张望的，或正是诗和远方。妻戴着口罩躺在旁边的三人座上，两小儿在隔邻的四人座间嘻哈打闹，“少年不知愁滋味”，孩子们眼里的春节自然快乐美好的，旅程是自由幸福的，他们不需要太多的顾虑，不需要把美好的岁月融入无为的思考，因为他们有寄望，我大人保护，所以他们顺依于父母的安排，说来则来，说走即走，即使对南方尚有万般的依恋，但他们明白，再美的异乡都只是旅程而已。我与妻是典型的跨地域打工婚姻。妻生于江南，娘家在长江南岸，距长江畔的码头镇不足十公里，而我则出生于黄土高坡，在典型的黄土残塬头长大，我们在深圳的流水线上相识，在患难的人生逆默默回乡，此后十多年的小城生活，始终在社会底层劳碌求生，生活一贯拮据，出一趟远门总感奢侈，妻也总是间隔数年才回一趟娘家，回娘家对她一直是遥遥地期待。2019年下半年，妻早早为回娘家做准备，甚至两次放弃朋友解绍的打工契机（其实她比我更明白小城找一份活计不易），但她顾虑的是辞工难，怕因上班打工而影响回娘家的岁末计划。孩子放年假已是腊月十六，十七日全家匆匆赶回乡下，急急投入为侄儿的婚礼准备，侄儿腊月二十结婚，我们南下的机票就订在腊月二十二，孰料侄儿婚后的次日却下起小雪，妻怕下雪封路，误了行期，所以一定要先一日出发赴西安，虽然开大巴的同学承诺次日留座，虽然哥也答应送我到西安，但因为妻迫切回家，泪水夺眶且表情激动，我只好妥协，拖儿带女于二十一日晚挤上彬州到西安的火车，在西安逗留了整整一天，二十二日晚九时才踏上南下的列车，开启了新年的探亲之旅。有钱没钱，回家过年。过年是团圆，是亲情融合，但对于跨地域婚姻的家庭，节庆就多少会有些欠缺，妻子娘家远，三年五年回一次娘家，回去总希望住多几天，在娘家过完年返回已成惯例，而且妻子走娘家，孩子也就要去探望姥姥，这样的访亲拖家带口，就成了全家出行，而家里的父亲成了另一份牵挂。我们买的是九江的票，但无论是九江还是湖北武穴下火车，去孩子姥姥家都还需要转车，所以我选择了提前下车，从武穴火车站坐公交到市区，再坐轮渡到码头镇，然后租了一辆私家车开始了最后的一段行程。这是一个飞速发展的时代，到处都在快变化，快还发展，武穴不再是当年那个脏乱差的小城镇，岳父母居住的小山村也变化很大，城市化进程把许多年轻人都留在了市区，小山湾同样建起了许多新楼，门前小压井依旧清流汩汩，自来水已接入了许多人家，和北方一样，地方政府加大了环保工作，为各家配备了垃圾桶，而且要求垃圾分类，让人诧异的，却是老门前的水塘里没了水，塘坑里长满了绿油油的蔬菜，但此前的许多年，这处塘里的水从未干涸过，塘里的鱼也从未断绝过，岳母寄给我们鱼干、咸鱼都曾产自这个塘里。令人欣慰的是岳父母尚健康，老人家对我们一家的到来一如既往的欢喜，虽然没有像前些年我们到来时放鞭炮欢迎，但那份愉悦的心情自然地洋溢在脸上。他们老了，我们也不再年轻。孩子的舅舅在市区上班，忙里抽闲赶回来，为新装修的厨房做了一些完善工作，这处厨房是他新春前的打造，也似乎是为了我们的到来刻意赶工完成的。老屋里有间房子一直是为我们留着的，我们每次来都住在那里，房子里的一切基本保持着原样，包括妻四年前留下的那只水杯，一切都那么熟悉，熟悉地让人感动，感动于天下父母心，更惭愧于我们忙于生计的疏离。孩子的外公和外婆都是过了七旬的老人，却一刻都不肯歇息，除夕前的几日，他们仍时不时去帮人干活，同村一起干过活或是包工的小工头有好几个来送工钱，年终岁初，许多工程都结了单，那一二百，最多三五百的工费，是老人的操劳所得，也是他们的生计来源。我故乡年夜饭才称得上团圆饭，是家族式的许家聚餐饮酒，话旧迎新，这样的活动出嫁的女儿一定不会参加，甚至除夕不允许她们回门，禁忌的说辞好像是说姑娘家在娘家过年会吃穷娘家，所以出嫁的女儿基本都是新年后才回娘家。九江春节的团圆饭却需要姑娘家参与才称得上团圆，而且可以是大年三十，也可以是腊月二十九或其它约定的时间，女儿女婿携外甥外甥女全家赶到娘家吃团圆饭，以另行约定的时间迎自家孩子的姑爹、姑妈一家吃团圆饭，于内于外都得团聚。虽然也有忌讳于已嫁姑娘在娘家过年的乡俗，但因为遥远，我几次春节全家在岳父母家过年，也从未受旧俗的约束，亲情早抛开旧俗。腊月二十八下起了绵绵细雨，淋淋漓漓的冬雨越下越大，一夜间把老池塘填满，满塘的青菜被淹于水底，但节日的喜庆却并未受到影响，孩子舅舅携全家赶回，妻妹一家从城里赶来，老屋一下子被快乐涨满，柴火炉从此再未停媳，各样小吃摆满桌台，儿子时不时就拿花炮去放，不论白天黑夜，聊天、玩手机，吃饭打麻将，岁月简单而温馨，这或许正是无数人梦寐以求的幸福。大年初一，乡间的拜年一如既往，三三两两的亲友拜访，道一声拜年，岳父即时敬上一根烟，为随行的孩子们送上桌子上堆放好的饮品、辣条、饼干和干吃面，这一切与故乡有些相似，但比故乡更具时代感，一是拜年不用伏地磕头，多是拱手作揖，二是给孩子的礼物相对丰盛，也显示了南方的经济特色。但今年拜年的人流明显不及往年，许多人打电话拜年，新冠肺炎疫情已渗入自由的空气，有亲友电话里说他们的小区被封，拜年也只能简化，互相问候，互道平安。快乐的时光总很短暂，营营碌碌的生活却很漫长，初二的小山村开设置了路障，值守的村民坐在面包车里阻拦过往的车辆，这个年头的新闻传播实在太快，我们也为无法预期的未来忧心忡忡，开始重新规划行程。其实早在南下前，我就思谋着这次南下与老人外出走走，初步计划是上一趟庐山，我查过旅游公司的服务菜单，想着陪老人一起散散心，多少表示一点孝心，再者我们全家也都没上过庐山。到九江后的前两日，孩子的舅舅还在上班，接下来就是雨天，及过年后，却很快遇上封路，网上也传出景区关停的消息，怅然于庐山去不了了，后来就发进城游逛不再可能，疫情越来越严重。孩子的舅舅初二上班，不时从城区发消息，说许多城市都开始防疫管控，大街头都很少行人，我突然就考虑到，必须早点回家，几家人凑在一起，于当前的环境确实不好。因为疫情发展很快，一些订票的乘客开始退票，所以先前订不到票的许多车次又陆陆续续有了余票，我用手机预订正月初六的车票，订票成功后却发现四张票分布在两节车厢的不同座号，想到不便于照顾孩子，就又改签正月初五的票，票号虽不连续，却在同一节车室，回程就这样在确定了，但妻与孩子的怅惘却变得沉重起来，我明白她们其实都想多逗留几日。孩子的舅舅、舅妈邀请我们进城住一日，所以我们就需要初三离开乡下前往市区，岳父岳母对我们匆匆的离开有些不解，但依然置办了与团圆饭一样丰盛的菜肴为我们送行，在我们烤着火炉打小麻将的时候，老人们已为我们打包了许多的行李，有梅干菜、竹笋、腊肉和鱼干许多零食，我只接受了其中的一部分，路途太远，拿太多的礼品我也于心不安。傍晚时分，孩子舅舅开车先他们一家回城，继而开了车来接我们，离开小山村的时候夜幕已悄然落下，我们在车灯的光晕里挥手与岳父母告别，这是一个极其熟悉的生活场景，正所谓曲终人散，挤挤吵吵和老屋一时成空，看着暗淡灯光下老屋门前两位老人的身影，目视着他们挥手，转身，我一时已无法用语言去安慰妻的哭声。小山湾很快落寞于身后，山野里偶有炮仗声，望着黛青的山峦，我心底里一直放不下老人所说的那句话：这一去不知又会是几年，我们还能不能再相见。孩子舅舅为迎接两位老人进城，2018年在他的楼下购置了一间车库，改造成一处温馨的起居室，我进城就住在这间房子里。虽然是车库改造的小小空间，但贴瓷粉壁，家电齐全，室内配置了沙发，改装了厨卫，还安装了抽油烟机和室外洗衣池，空间不大，生活设施却一应俱全。孩子的舅舅说这间房子他也花了十多万，装修好的时候还请两位老人进城居住过几天，就是在2019年的春节，但老人们也就是在这里过了个春节，元宵节过后就回了乡下，而且整整一年再没有进城，老人们说他们不习惯城里的生活，而且他们要回乡下种田，打零工赚钱，他们已习惯了那种生活。小城几年间变化很大，楼多了，路宽了，时代感越来越强，新冠疫情的漫延却让这里也多了许多特殊的提醒，中心地段楼体和广告牌上都有很大的宣传标语：“少出门，出门戴口罩”。正月初四的上午，天很冷，我去火车站取票，城区里尽然没有大年的欢闹，各小区门前都有做登记的值勤人员，市区内公交暂停，渡船暂停，大街头行人稀少，除了大型商超和药店，几乎没有店铺营业，超市里的许多种青菜早就售磬了，大白菜竟然卖到了四块六角五一斤。街头偶尔会有几个穿制服的公务人员，或是在登记检查，或是喷洒消毒，年味因疫情也变得冷清。列车平缓如斯，流转的岁月从未止步歇息，售卖午餐工作人员端着几盒快餐穿过车室，对我说最后两盒，每盒五元。我突然心生感动。在这样的时刻，在这远行的列车上，实在没有几位乘客，但列车上的服务却没有丝毫的衰减，甚至比往常更周到，更体贴，五元的盒饭有面有米，配菜有肉有蛋，这是在大街上都买不到的，但服务人员却真诚地送到了我面前。
其实更早时段我也去过餐车瞭望，用餐的都是乘务人员，他们也许已习惯于节假日的轮值，但大春节遇上如此特殊时期，乘客稀少，乘务人员却依然需要坚守岗位，保障列车的正常运行，他们也知道有疫情，也知道旅途劳顿，也有着对亲人的挂念，但而整个国家和社会，又有多少人正一如他们的忘我工作着，包括那些抗病魔于一线的武汉的医务工作人员，他们都堪称抗灾的勇士，救世的菩萨。
列车到达西安是次日凌晨四点，走出车站，站前广场也一片空荡，完全没有节庆的意味，城墙头是苍茫的，省城汽车站是关停的，周边的许多酒店也挂了停业牌，我赶到火车站售票大厅，咨询下才知道唯一通往彬州的火车也停了。背了背包，带了妻儿，一路向南赶到五路口地铁站，地铁站口也没有开门，还没有到运营时间，这时再次想到了崔颢的那首《黄鹤楼》，想起了那句：“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回家难，难回家！有家难归曾是多少人的惆怅与无奈呀。早在二十多年前的打工时代，每逢春运，多少人买不到票，回不了家，又何曾想到，经过这么多年发展，我们却无端地再次遇到相同的无言。正月的西安大街头，黎明时分的寒意中，我带着孩子们走了许久，却不知所终，公交车停了，火车停了，私家车也联系不上，无奈下拨通了宗亲正治的电话，拨通了突然意识到这是城市的熟睡时刻，就又挂了，我不想打搅别人的睡眠，在这样一个特殊时期更不应该，令我感动的是正治很快回拨过来了，他热情地极力邀我先到他们家休息，我望望四周，也只能回复一声：“恭敬不如从命了。”其实我真的一时没了主张。西安的哥很真诚，与平常一样，十元钱把我送到了和平门外正治居住的小区，正治夫妇已起床早早为我们煮好了鸡蛋醪糟，热情的招待直令我心生不安。2014年在西安的宗亲聚会中与正治一见如故，此后多年间他给过我很多关照，他们夫妇已退休多年，住在只有五十多平方的职工楼里，家里能供来客休憩的仅一沙发而已，我们一家挤进他的蜗居，立刻占据了房子的大部会空间，但正治夫妇却表现的非常高兴，一边安慰让我们安心，甚至说让我们长期住在他家里等待春暖，说他们可以去找房子住。吃过早餐，正治夫妇又早早为我们准备好的丰盛的午餐，为孩子们找出了许多的玩具和学习用品，待我们吃过了，就让我们在他的床上休息，他们夫妻二人则到门外晒太阳聊天，在这样的时刻打扰已是不安，占据别人的床更使我内心不宁，越想越是内心不安，越是想尽早离开，思考租车和找朋友送，又觉得不可行，思前想后，但最终拨通了堂兄的电话。堂兄其时正在地里修剪苹果树，我让他第二天想办法下来接我，但他却很快复电话，说下午就接我回家，说次日就是正月初七，是乡俗里的“还魂日”，乡下有“七不出，八不入”的民俗，回家最好是初六回家。告别正治夫妇，我们一家立刻乘地铁前往咸阳。从和平门乘4号线至五路口，再转1号线至沣河森林公园，一路乘客很少，每个站都会实名登记并测量体温，出地铁后搭乘了一辆出租车前往与堂哥约定的咸阳北客站，离家越来越近。咸阳北客站两天前就已关停，车站门外贴着相关通告，几辆等客的私家车停在那里等人，大都是走礼泉、乾县，我们在站前台阶上等了一个多钟，依然不见堂哥来接，打电话说因为检查塞车，也不知堵到什么时候，我于是骑了一辆扫码单车赶往超市，心想着回家又是新的生活，购些蔬菜回家是必须的。在我的印象里，咸阳紧邻西安，历来是西安的菜篮子，咸阳周边有许多菜区，所以咸阳的蔬菜一直比我们庆阳便宜很多，但当我走进人人乐超市的时候就发现，咸阳的蔬菜并不便宜，甚至比西安还贵，洋芋三块五，白菜四块多，西红柿八块……甚至有好多种蔬菜都卖到了十元以上，因为周边的便民市场都关停了，非常时期的超市都推出了非常价格。堂兄抵达咸阳北客站已夜色茫茫，城市的华灯亮起，街市却显得愈发萧条，高速上一路畅通，从彬州站下高速，接受了一次登记和体温检测，第二次检测登记已是陕甘界，登记的很精细，大人孩子都要下车测体温，走完这个流程，重新上路不久就到家了，堂嫂早做好晚餐在等待我们，臊子面、包子、油饼，一堆的炒菜，故乡的年味扑面而来。在堂兄家吃晚饭，一路小跑着回家，门开着，灯亮着，老父亲正在等我们，房子里的火炉烧的正旺，土坑暖融融地，我突然又想起岳父与岳母送行的苍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