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古:敦煌版“将进酒”,6处改动一句比一句狂,这才是真李白!
“要是能重来,我要选李白”,很多人喜欢李白,大概是因为他活出了很多人眼中少年的模样:风流不羁、潇洒狂放。我们曾高声诵读着《将进酒》去追慕他的绝代风华,但如果现在告诉你,我们背的这首诗可能是盗版,你会怎么想?
敦煌的文明不仅在于莫高窟封存了千年的佛教艺术,而且还在于藏经洞的现世带来了不可估量的文化遗产。
1900年也是光绪二十六年,一个叫做王圆箓道士在清理莫高窟16窟时,发现了位于墙壁之后的密室,总计5万余件的敦煌遗书,仿佛在刹那间占据了他整个灵魂。
敦煌藏经洞与发现者王道士、以及劫掠者
帝国主义强盗总在不经意间出现,或许是蓄谋已久的劫掠,英国人斯坦因、法国人伯希和乃至后来的俄国人、日本人、美国人都相继而来,仿佛是在海中嗅到鲜血的鲨鱼,都摇尾前来试图分一杯羹。
于是,这些敦煌珍宝散落于世界各地,其中就包括很多诗词文赋,以唐人作品为主,而且多是抄写本,其中便有关于李白的43首诗。
敦煌写本P2567·《唐人选唐诗》残卷本
这是其中一个版本,编号为P2567,字迹工整,并且其题目也不是我们熟知的“将进酒”,而是明明白白地写为“惜樽空”。
光从题目上看,“将进酒”取自诗文中有“将进酒、杯莫停”这句,有着一种劝酒之意,而“惜樽空”这个题目却折射出一个诗仙最为真实的一面:老酒鬼是绝不会劝人饮酒的,担心自己酒不够喝才是真情流露,而且“惜樽空”与后面的“径须沽取对君酌”也是十分相配。
唐本《惜樽空》
接下来,我们看诗文中的六处改动,在原文语境中,还真是一句更比一句狂,尤其是最后一句,简直霸气侧漏,但是经宋人的这么一改,顿时把100分改的只有90分了。
宋本《将进酒》
第一处:
「床头明镜」变「高堂明镜」
现在诗文中的“高堂”有很多意思,可以当作父母讲,也可以当作庙堂讲,因为朝廷上当官的人座位背后都有一块匾额,上面写着“明镜高悬”。而敦煌残卷中,则写作了“床头”,这就一下子将一个公共空间变得私密起来,用于梳妆的明镜在床头,似乎更加符合真实的生活场景。
而且,如果我们看李白其他的诗,就会发现他的确对床是情有独钟,比如著名的“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还有“庾公爱秋月,乘兴坐胡床”。也就是说,李白经常会用“床”和“月”来表达一个较为稳定的意象组合,这正好与诗文后面的“莫使金樽空对月”中的“月”遥相呼应。
第二处:
「朝如青云」变「朝如青丝」
原版青云和现今青丝,只有一字之差。通常我们会用“青丝”去代指头发,如果是这样的话,前面就不需要再用一个“如”字来形容;从另一个角度来看,青云和后面的白雪,在颜色和物象上也似乎更搭一些。
“青”即黑意,与后面的“白”相对没有问题,而“云”字,也经常被古人用来形容头发的茂盛即“盛美如云”,比如《诗经·君子偕老》中的“鬓发如云,不屑髢也。”以及李商隐:“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
第三处:
「天生吾徒有俊才」变「天生我材必有用」
这一句是流传千古的名句,那么到底哪一句更加符合当时李白的心境呢?阳Sir以为应是前者。首先单从诗句传达的气势上看,“天生吾徒有俊才”就要绝对碾压“天生我才必有用”,为何?
“有俊才”是一种接近于自负的肯定句;而“必有用”的用,就有些略显下乘,毕竟有用无用,是需要别人来定义的。而“天生吾徒有俊才”则表达出这样一种感觉:不管你用不用我,我就在这里,俊才于我,不增不减!
此外,从后面的“岑夫子、丹丘生”看,“吾徒”也还有可能是指“我们”这么一个知心小团体,而不单单是指李白这一个单独个体。最后,从韵脚上考虑,“天生吾徒有俊才”和后面的“千金散尽还复来”更加押韵。
第四处:
「请君为我倾」变「请君为我倾耳听」
这处变化最为明显,后者不仅在此句后增添了三个字“倾耳听”,还在前面加了“将进酒、杯莫停”这句题名,为的就是用“听”字和“停”字押韵。
而残卷中则更显简洁,“为我倾”这个韵直接和前面的“丹丘生”韵相对。虽然这两句诗文表达的意思相差无几,即众人为其歌声所倾倒,但增添了“将进酒、杯莫停、倾耳听”的流传版本,极有可能是为了强行往汉乐府的《将进酒》题目上靠。
第五处:
「钟鼓玉帛岂足贵」变「钟鼓馔玉不足贵」
这两句,“玉帛”改为“馔玉”,语气由反问改为肯定,差异显而易见。
先说前者,“玉帛”就是圭璋和束帛,都是名贵之物,是作为诸侯会盟朝聘举行礼仪时使用的玉器、丝帛等礼器。而“馔玉”的意思,就是形容食物精致、珍美如玉。而如果和前面的“钟鼓”结合起来则是另外一番意味。
“钟鼓玉帛”出自《论语.阳货》:“礼云礼云,玉帛云乎哉?乐云乐云,钟鼓云乎哉?”,其实代表了春秋时期的礼乐文化,这是属于贵族的一套东西。而后者说通俗点就是“吃着火锅听着歌”,用来形容一种富贵豪华的生活。
两者相较,高下立判,因为“钟鼓玉帛”不仅有更有古意,而且其中包含有地位“尊贵”之意,而不仅仅是吃香喝辣的“富贵”,这也与后面要强调的“贵”字暗合。
至于语气上的转变,反问句显然更好一些,因为陈述句中的“不”字,会和后面“但愿长醉不愿醒”的“不”字形成重复,读起来缺少灵动之感。
第六处:
「古来圣贤皆死尽」变「古来圣贤皆寂寞」
这恐怕是全诗最为震撼人心的一句,诗仙竟敢放言:“圣贤皆死、唯我独存”,白之狂放,可见一斑。可能也正是因为如此,在重理性、尊圣贤的宋人眼中,“古来圣贤皆尽死”简直堪称大逆不道之言,必须得给它换掉。
而从文句分析,“皆死尽”和“留其名”更搭,虽然略显粗俗,但胜在直白,试想一下你酒酣耳热之际,还能左一个“之乎者也”,右一个“诗云子曰”吗?这首写于752年的诗歌,正是李白政治碰壁、官场失意的杰作。不喝闷酒、不说大话、不癫不狂,这怎么还能叫李白?
传说李白晚年有言:“我死后,万年后的人都会记住我”,我想,通过这首诗的解读来看,李白他真的做到了,不仅仅是作为一个“饮者”留其名,而是作为“谪仙人”永载史册!
而这一个唐版《惜樽空》和宋版《将进酒》,狂放与温婉之间,都是李白。
李白的狂,不仅仅在这《将进酒》一诗,而是贯穿于他生命的自始至终。
十五岁那年,一提起笔写赋,就忘了司马相如是谁:
十五观奇书,作赋凌相如。
年少的时候,爱做游侠儿,学了些剑术,就敢放言: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身去,深藏功与名”
到了找工作、投简历的时候,当面揶揄面试官:
宣父犹能畏后生,丈夫未可轻年少。
听到皇帝召见,哈哈大笑,心想“俺果然不是种地的”:
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
为了证明自己是官方认证的仙人,他写道:
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面对大众偶像孔夫子,他敢于世人面前嘲笑调侃:
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
要是自己不开心,我管你是谁谁,老子不干了:
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
即便是临终最后的绝唱,也自比于折翼的大鹏:
后人得之传此,仲尼亡兮谁为出涕。
这就是李白,他的狂毫不掩饰、光明磊落。正应了自己那句诗:“明月直入、无心可猜”,李白自己也知道别人是怎么看他自己的:“一州笑我为狂客,少年往往来相讥。”但是他毫不在意,因为他总觉得自己就是《庄子》笔下的大鹏,会扶摇直上九万里,又怎么会计较在蓬蒿之间上蹿下跳的蜩与学鸠的讥笑。
最后,用最喜欢的余光中先生的一句话作为结尾:
“酒入愁肠,七分化为月光,余下三分呼为剑气,绣口一吐,便是半个盛唐。——余光中”
李白——“大唐有你,才真的了不起”,杨贵妃如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