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性”并非一无可取
老的最大困扰之一,是记忆力衰退。上小学时和同学用端午节的枧水粽粘知了的情节历历在目,对昨天老伴做的晚饭有哪些菜式却捣糨糊。好在,“往事”这包袱被记忆抛弃一部分,这生理规律并非一无是处。
忘性的第一个优点,是创造新鲜感。安宁的日常生活,“今天的云抄袭昨天的云”,必附带陈旧感。“遗忘”却在不经意间实现删繁就简,从而刷新视野和心理,把“太阳底下无新事”变为“天天有所不同”,上个月已交谈得热火朝天的新朋友,再一次从自我介绍开始结交,对方如提醒,便以哈哈哈搪塞。
第二个优点是创造心境的和谐。人的记忆,天然地向“负面”倾斜。所谓创巨痛深,谁暗地里给你小鞋穿,谁在公众场合让你下不了台,谁背后说你“长得丑”,多少年后忆及,心里还是难受。我的贴邻却相反,快90岁了,年轻时是歌舞团的舞蹈演员,如今社交活跃,每天邀朋友去喝咖啡,日子充满鲜活的趣味。“丢三落四,拿她没办法。”是她老伴好气又好笑的评语。一次,她逛唐人街的瓷器店,看中一套细瓷薄胎茶具,买了下来。和老板说好,先寄存,让女婿开车来提货。几个星期过去,她在另一家买了同样的一套。女婿接到两家瓷器店的通知,把茶具运回家。她怕女儿发现,挨骂,把一套藏在床底下,和老伴及女婿约好保密。这例子近于极端。然而,她这样表白:我保持心情良好,和朋友们相处没有芥蒂,全靠“记不住不好的。”
以上两点,都是常识。第三点值得琢磨——忘性有助于思考。
尼采说:“许多人当不成思想家,只因为记忆力太好。”为何“记性”与“思考力”相克呢?前者和叔本华所称的“读书”类似——“我们的头脑实际上成了他人思绪驰骋的运动场。“回忆”这一思维活动,胶着于复述、再现,和读书一样,并不需要创造性思考。用力点仅在于失真与否,哪怕巨细无遗,也是平面操作,无法往纵深开掘。记性超强的人,号称“百科全书”“活字典”,工具书而已,独立思考退居幕后。
睿智的哲人从来不斤斤计较于“记住”多少,而在于信息的综合、消化、提炼、升华。与终极关怀相联的精神产品,记忆充其量为它提供铺垫、论据、线索,但其主干,其灵魂,只能由思考建构。
我的老友就是例子。他藏书之多,唐人街任何书店都比不上。博闻强记,同辈无不敬服。他中年时发表一篇写读书的散文,两千多字,先引贝娄的处女作《摇来晃去的女人》,次引同一作者的《只争朝夕》。然后,转身向母土,远取自经典诗人,杜甫、陶渊明、陆游,有关以读书养生、解闷的诗句信手拈来;近取自好友的隽永之作。在后部分,复引英国散文家兰姆,从《读书漫谈》中宣示的读书礼仪转到《伊利亚随笔》,佐以瓦格纳的乐剧《唐豪瑟》。以先贤诗句“当怒读则喜,当病读则愈”终篇,书袋掉得何等从容!我读他的作品,激赏之余,总对他说:“只恨其少,何不多写?”他不止一次向我袒露难处:被书害了,人家爱怎么写就怎么写,我却有许多“鬼”拦路。写完一段,自以为不乏得意之句,多看几遍,咦,为何似曾相识?可能引自某一作家某一本书某一页。心里不踏实,爬梯子到书架顶层,把书抽出,找相关内容,加以对照。如果没抄还好,真的抄了,别想安生,把稿纸撕烂,生自己的气,一天就这样赔掉了。
“一个人记性超强却无学识,如有一块石头和一根纺锤,独缺一根可旋转的棍子。”乔治·赫伯特如是说。(刘荒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