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一世“殷勤”，满身春晖｜​胡悦英

一世“殷勤”，满身春晖

● 胡悦英

二零一九年腊月，她生命的火光熄灭了。 没了她的这一年我照样波澜不惊地过自己的日子，每天忙碌而疲惫。我时常提醒自己在生活中多一些务实的态度，少一些戚戚然的感怀。我不允许自己再因为思念一个逝去的亲人而夜不能寐，更不曾写给她片言只语 。直到今年三月的一个晚上，走在下班回来的路上，脑子里有个声音挥之不去：“世上最疼你的那个人没了一年了。”突然间就眼里掉下泪来。

她是我的舅妈。其实，我和舅舅并非血亲，因为舅舅是爷爷抱养的。他年轻时到舅妈家做了上门女婿，舅舅身材短小而精瘦，说话结结巴巴。他为人老实，没什么盘算，做事多遵舅母安排。舅妈却身材窕干，五官明媚，做事自是精明能干，家里家外一把好手。他们站在一起，怎么看都不协调。这样的组合，却也生养了三个孩子，相守了一辈子。

舅妈心善，把我当自己的女儿一样疼爱。我母亲在我一岁多时染病，阎王殿一圈走回来，自顾不暇，哪有精力细心照顾小儿女？我童年里所有温馨的回忆里，都有舅妈。甚至可以说，是她，呵护温暖了我，使我还尚有小孩的娇憨气。我未上学时，她总把我接到身边照管，尽管她自己已有三个孩子，家里也并不富裕。等我上了学，每到寒暑假，就在家里数日子，天天站到屋后的大堤边朝她家的方向张望，心里总嘀咕：“我舅妈怎么还不来接我？”等到她终于来了，便高兴地直跳。记得有年暑假，她来了，我便吵着要去，那天母亲却不允许。我一边抹着眼泪抗议，一边趁着她俩还在扯闲白，自己动身往她家的方向偷偷走了。往她家去，要顺着八宝大堤走，须得走过三个防汛的哨棚。我一个人匆匆地跑一阵走一会阵，生怕走得不够远，被母亲发现追上来带我回家。快走到第二个哨棚时，舅妈终于赶来了。她骑着自行车，要想带我走，非得我自己跳上自行车后座才行。我从来没搭过自行车，幸好那时我虽个子小，胆子却大，在她的鼓励下，跳了好几次，终于成功上车，得以如偿所愿，去她家过暑假。到了寒假，我也必定是要去她家安营扎寨的。有好几年，都是爸爸腊月二十九去接我，我却躲起来，不愿回去，哭着要在舅妈家过年。最后都是舅妈做一桌子好菜，哄我说，她们家兴腊月二十九吃团年饭，让我吃了团年饭跟爸爸乖乖回去，正月再来。现在回想起来，既好笑，又感激她。是啊，一个小孩，该是多么依恋她，才能如此“乐不思蜀”。松滋人常说，人爱殷勤狗爱食，她该对年幼的我多么体贴慈爱，才能让我如此眷念！

她对我宠爱有加。有次我缠着大哥给我做了个纸风车，一拿到手便喜滋滋地跑出去，要让风车叶子转起来，却不慎摔了跤，膝盖跌破了皮，她一边恨恨地骂大哥，责怪他没把我照看好，一面给我上药。二哥哪怕只让我扫个地，她也不许，不让他使我的嘴。姐姐哄我梳辫子，扯得我头皮生疼，哇哇乱叫，她进来瞧见也骂，说我不是姐姐的“洋娃娃”，不许她瞎折腾我的头发。出去玩，隔壁顽皮的二狗子不小心打了我的头，她便拉着我出去，臭骂那小子一顿，顺便警告那一群小子，谁再胆敢碰我一个小指头，必有人要打他们一顿。她亮着嗓门，故意要让他们的爹妈听见。若干年后，我去看她，左邻右舍来看见，都来翻我儿时的古，说起那些趣事，他们都笑着对我比划，你那时才这么大点，一晃就长大了。

她教我很多松滋老礼仪。吃饭时，夹菜要稍作停顿，万不可让筷子底下流汤滴水，同样一盘菜，不可以连续夹上几筷子，那样会显得贪吃。记得我那时吃饭便要喝水，她坚决制止，坚持让我吃完了再喝水，据说是怕伤了胃。她总说，女孩子坐着不可摇胯颤腿，若是穿了裙子，坐的时候更要把裙摆折好，坐得规规矩矩才好看。站着不要弯腰驼背，要不长大了像背了个罗锅，丑得吓人。路上遇到熟人，她便告诉我，这个要叫张伯伯，那个是玲婶子。我现在还在遵循的礼节，回忆起来都是她教的。这样说来，我的舅妈，是我少年的导师啊!

她操持着我人生中的每件大事。考了大学，她买来那时流行的大皮箱，晚上睡在床上，细细叮嘱我上了大学要用功。等到上了半年班，我痛恨在山里做个穷教书先生，便铁了心要外出去打工，自己把一应行李收回来，却拗不过她苦口婆心的劝说，第二学期又不情愿地默默返了岗。后来结婚生子，安葬母亲等红白的事务我也要问了她才知道该怎么办理。我的舅妈啊，她是我人生路上的第一个贵人！

她懂我的悲喜，明白我的不容易。成年以后，也有烦恼，每遇烦心事，我便去她家一趟。也不是事事都说，哪怕只是搬把椅子，坐在她身边，我心里也会慢慢平复一些。这些年，我已习惯于像幼时那样，把头埋在她的膝盖上，听她说话，也想自己的心事。我的舅妈啊，她是我灵魂的一处港湾！

她到了老年，多年的内风湿折磨着她。每次我去，她却表现得风轻云淡，不让我看出一丝不舒服。她告诉我，舅舅会骑摩车送她去老姐妹家打牌。她还告诉我，姐姐回去看她，给她带了好烟，还有她那乖孙回来，给她带了上好的茶。她有的只有幸福，没有不快。粗心的我，直到她坐了轮椅，都没有意识到，她的日子不多了，总以为来日方常，尽孝的日子还很多。她躺在床上的那一整年，我过得不如意，便总拿自己忙做借口，没去探她的病。等到终于站在她的病床前，她已是只能做笑的表情，却不能说话了。人啊，有些遗憾是终身不可弥补的。就如我想起舅妈就会惭愧后悔一样。时光里的有些东西，当时捡不起来就永远不可能再捡了。

不过，我的舅妈，她终究给我留下了一生用不完的“财富”。是她用一生在提示我，人不必以血缘亲疏论亲情和人情。有一颗慈悲心，即使没有血缘的孩子也能被滋养，那种亲情也可以延续到无数代。真心交的朋友，都可以成为异姓姊妹。如果今天，我的身上，还有一丝中国传统女性的美德，那一定是受她影响，拜她所赐。

谨以此文，怀念我最可亲可爱的舅妈！

（作者单位：松滋市实验初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