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与末日》 作者：根子（岳重）试解 文/剑郭琴符/2017.12.24

　　末日与再生----根子：《三月与末日》试解
　　文/剑郭琴符/2017.12.24
　　
　　一
　　
　　《三月与末日》写于1971年夏，此时作者根子（岳重）满了19岁（他出生于1951年），有可能就写于他19岁的生日，即将开始他20岁的人生历程的时候：三月。从诗歌的文本看，这是他人生的一个重大关口，究竟是什么样的关口？第一句“三月是末日”就已经回答了：生日的葬礼，同时也是再生的洗礼。
　　中国人是没有多少关于“末日”的真正概念的，因为这是一个宗教概念，《圣经》中著名的《启示录》就是关于末日的描述，但作者那一代人阅读的范围比较广泛，而且他们互相交换书，互相比着读。我记得《批判哲学的批判》的作者李泽厚先生也是知青，他就是在插队期间精读了康德的三大批判的。如果我猜测得不错的话，根子也阅读过大量的西方经典，包括《荒原》，《四个四重奏》。《圣经》就更不在话下了。而且，看根子的简介，他是搞声乐的，他的家庭极有可能是音乐世家，所以，如果他的诗歌中出现了音乐结构性的东西，就毫不奇怪了，因为音乐就是他的血液。同时，一个文化世家，藏书必然是少不了的，这也印证了他的阅读范围以及他所受的文化熏陶。
　　
　　
　　二
　　
　　
　　时间戳和主部主题确定了，我们接着看他的“末日”概念究竟具有什么样的性质。
　　从“这个时辰”开始的第二段，可以看做主部主题的第一次展开，颇似马勒的《第九交响曲》，第一乐章往往是最重要最复杂的，听懂了第一乐章基本上就等于听懂了整部交响曲，因为音乐的全部主要动机都在这里，后来的乐章基本上只是添加新的冲突，新的解决，深化主题的，当然，最后一个乐章（通常是第四乐章）也很重要，可以看作是结论和再现。我们看到，在诗的第二段，主要元素出现了：时辰，大地，春天，我。
　　1.时辰。承继第一段“三月是末日”中的时间元素，代表了诗歌文本贯穿首尾的逻辑线索。我们都在时间之中，只有上帝在时间之外而且创造了时间，这是创世的关键。我们受时间绞索的束缚，永远飞越不出大地（后来的飞越也不过是在心中的飞越，“无羽的翅膀——冷漠”），当春天“恫吓我”：“原则/你飞吧，像云那样”，作者说：“我是人，没有翅膀”，想一想让原则飞，为什么是“恫吓”？（我个人认为“春天”知道：原则也好，人也好，都离不开大地，飞得越高死得越惨。）这一行再次说明这首诗具有《圣经》的文化背景：在全知全能的神面前，人什么也不是。即使妄图飞越迷宫的伊卡洛斯，也会受到太阳的焚烧，跌得粉身碎骨。《圣经》中说人的局限性的文本随处都是：你不要依赖人，他只不过是有鼻息的东西。连基督都说（当有人拜他的时候）：我也是人哪。
　　虽然人对付不了上帝，但人可以对付春天（如果春天不是那个自然的存在，而是某个存在的隐喻的话），因为春天也在时间中。人比春天高的地方在于人有意识（“心”），他懂得规律---上帝创造的时间循环。----他靠这个先见之明，使春天第一次失败了，因为他知道春天还会来到（“将在三月到来”），而且他为“春天这娼妓的经期”准备了猛药：“心是一座古老的礁石（第三段）”，为什么是“古老的”？我认为人心的构成在上帝造人的时候就完成了，我们常说的“与生俱来”就是这个意思。和康德的“先天”类似，但康德强调的是先于经验的逻辑，直观结构。康德的第一批判就是展开这个结构的。这个结构足以抵抗时间中的一切，虽然这些抵抗完全发生在心之中。
　　我们在后面的段落中还可以看到这药是如何熬制出来的。这就是全部冲突和解决。
　　2.大地。这个元素的出现代表了和时间完全不同的东西：空间性的存在。空间是时间的内容，没有空间的时间是抽象的，而大地是作为空间的基底进入时间的视野的。在这个基座上，万物，人类休养生息，而且吸附了重量大于空气浮力的一切，它是人不能飞越的原因。为什么是“世袭的大地”？谁有那么大的权力？除了上帝还有谁？
　　大地这个元素很重要，他是诗歌的主人公“我”的盟友，“我仅有的同胞”，“挚友”，和需要超越的对象。
　　3.春天。作为大地“妖冶的嫁娘”，春天完全具有《启示录》中巴比伦大淫妇的特点:“大巴比伦、作世上的淫妇和一切可憎之物的母”。“地上的君王与她行淫．住在地上的人喝醉了她淫乱的酒”这句解释了为什么春天是大地“妖冶的嫁娘”。
　　4.我。诗歌的主人公，作为与春天冲突的第一人称，“我”有很多附属元素，前面所说的“心”就是最重要的，它是用来抵抗春天的武器。“心”的派生物后来化为“古老的礁石”，以及“石头的苹果”。拿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的行话来说，“心”就是“我”这个“此在”最重要的“上手的工具”，它把世界尽收眼底，而且正如诺亚方舟，诞生出存在的家园。
　　
　　这四个元素基本上可以构建整个解释系统。好了，现在开始试解第二段。
　　这段的关键主题：“我”“使春天第一次失败了”。时间节点是第20次属于“我”的春天，这个时刻引领着全部文本的展开，对于过去，“我”有19个“失败和嫉妒”的春天，对于未来，本诗的后面会说到，“我”对春天的胜利将怎样影响了“薄弱”的大地(“流淌着感激的泪”)。而现在，春天，这个大淫妇，来了。
　　“死亡竟然毁坏了这么多人”（《神曲》的句子，艾略特《荒原》也引用了此句）。
　　大淫妇的到来，就是末日（“一年一度的灾难”）的开始，她带着俘虏（“滚烫的粉色的灰沙”）席卷了一切，包括“我仅有的同胞”：大地。最重要的是，她也埋葬了“我”19次。因为她“轻易地掳去”了大地，所以“我”深怀着“失败和嫉妒”，在淫荡的春天的笼罩下，“我”孤立无援，唯一可以求助的就是自己，而首先，如前所述，“我”的意识复活，对规律（“春天这娼妓的经期”）的先见之明让“我”建立了第一道防线：春天，你的伎俩，只不过就是低级的重复（“十九个一模一样的春天”，“肯定地，会酷似过去的十九次”），而“我”，看透了你的浅薄。
　　
　　
　　三
　　
　　第三段，心的概念出现。
　　它的属性：坚硬如“十九次的钢”，“安详、沉重”，“阴沉”，后面还延展为“无羽的翅膀”腾飞的“冷漠”。它的锻造过程惊心动魄，“凶狠的夏天”作为春天“残忍的姘夫”发起了“十九场沸腾的大雨”，“冲刷，烫死”了“礁石上稚嫩的苔草，细腻的沙砾”，然而，心，那座“古老的礁石”顽强地屹立着，“没有融化，没有龟裂，没有移动”。这是心的内核，它是灵魂的拱心石，坚守着古老的法则，因而有能力笑对世界的喧哗与骚动，那不过是“一个愚人所讲的故事”（《麦克白》）。
　　为什么“大雨”是“沸腾的”？因为这不是自然界，而是“礁石”，即“心”的世界下的雨，基本上代表了狂热。这19场大雨“烫死”了礁石的外部地带，反而更加强化了心的内核，“加热又冷却”后，钢化的心才完成了“永远不再闪烁”的沉默。
　　此段深化了抵抗春天的主题：为什么春天会失败?是因为“我”有一颗“钢化的心”。
　　
　　四
　　
　　第四段，飞离大地。
　　很明显，前面的主题到这里已经不是沉思性质的，而是变成了行动。
　　由于“没有一颗/庄严的心”，作为“我”的盟友，“大地”经不起大淫妇的诱惑，他的“苍老”是因为意志的薄弱，他的“辽阔”是因为内核的丧失，所以他显得“薄弱”而又“放浪形骸”。此刻，大地就像“我”的反面，激发了“我”的斗志：和大地相反，“我”“骄傲”，“有智慧”，“浩荡的血”没有“沉淀”，它就是我“朴素壮丽的灵魂”。告别19个“陪葬”，篝火烧成的升腾的烟，告别“欢呼的大地”（因为大地还陷在狂热之中），用“钢化的心”锻造出来的“冷漠”作为“无羽的翅膀”，义无反顾地飞离。
　　感觉此段写得不是太好，形容词和抽象判断多了，语言的质感就少了，强调力量却反而失去了力量。估计作者想写格言，但功力不济（毕竟作者才19岁），这不能不说是个遗憾。可以对比《荒原》中“这里没有水只有岩石”开始的那一段。
　　
　　
　　五
　　
　　第五段，船与“我”的再生。
　　前段的飞离主题引出了“船”这个意象，此段就追述这个意象。“船”作为大地的一个象征（“大地——这漂向火海的木船”），飘荡在“春天的浪”上。那“火海”是“夏天”，是春天“残忍的姘夫”，“夏天”更狂热，能将大地“烤得垂死”，所以“我”必须继续飞离：砍断连接心和船连接的“钢和铁的锚”，找回自己的“心”。“心”是狂热的反面，它“冷静地沉没”，于是“我”的再生“第一次”开始了，这也是“我”对春天胜利这个主题的完成：“我”没有象以前那样“像被晒干的蘑菇那样怨缩”，也“没有为失宠而肿胀出血”（因为“我”已经独立，不再需要寄生），“也没有/挤拥出辛酸的泡沫”（因为泪水已经随着过去的消失而消失），由于“沉思”和冷却，血“如同冬天的海，威武的流动”。
　　这就像婴儿的出生，脱离了母腹，斩断了脐带。“有些疲乏”是因为温暖的母腹长时间的包围。
　　
　　
　　六
　　
　　第六段：忠诚与迟钝。
　　诺娜出走了，大地依然迟钝。“迟钝的人，是极认真的”，这是全诗的金句，它自然而然地出现在中段。金句一定包含对常规的破坏，重新建立一个崭新的意义视图，就如《威尼斯商人》中“闪光的未必就是金子”（别译：发闪光的不全是黄金）这句一样。一般人总认为，迟钝的人，怎么能认真得起来呢？但反过来一想就明白了，一个迟钝的人，除了装出一副认真的样子，他又能干什么呢？敏感聪明的人，他的整个身心都会向感官打开，有必要为了经不起推敲的教条去认真吗？“认真”的人，多半是比较教条的人，或只剩下教条的人，这不就是“迟钝”这个词的另一幅图画吗？总之，这个金句符合海德格尔“重新为存在命名”的解释范式，内涵很丰富。
　　米兰.昆德拉还有一个很有意思的说法：“感情越充沛的人，感觉越迟钝”（大意）。这把感觉和感情区分开来了，总是感情用事的人，绝不可能有什么见识，不幸的是，大多数人在谈文艺作品的时候总是如此，因为再没有比说出喜欢或不喜欢，好与不好简单的事了。
　　本段不详细注疏了，因为在前面解释的基础上，本段不难理解。“我”19次“劝阻”大地挚友，“春天这蛇毒的荡妇”如何祸乱大地，但由于大地的迟钝，“我”的“忠诚”无效，然而，“我”已经“成熟”，不仅现在飞离了大地，而且准备了未来：将20“乘以二，有机会的话，就乘以三”的岁月里，决不让春天烤熟我的心---“那石头的苹果。”
　　
　　
　　七
　　
　　第七段：终曲：希望。
　　迟钝的大地不大可能“流淌着感激的泪”，我想这是作者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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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已经把文本全过了一遍，字面上的东西大概就是如此。总体印象，相对于作者的写作时代而言，本诗具有很大的价值，但正因为时代和作者经历的局限，它还显得比较单薄，比起世界大师还有很大的距离。有些是文化的局限，中国是一个无神论民族，单靠王阳明式的“心”是建立不起真正的超越的，纵使飞越大地，也没有立足点，因为没有彼岸。当然，作者知道那只是思想的飞越。其次，作者对末日和大淫妇的理解也未必很深入，而这个题材又最需要功力。有些则是形式的局限，作者还没有完全克服语言，存在一些写得急躁的地方。
　　但是，对于一个19岁的年轻人，在那样万马齐喑的时代里，能够写出一个金句就足够了不起了，更何况，作者还构建了一个完整的世界图景，贡献了那么多的新鲜意象，而且敢于触及史诗题材。说它在中国文学史上占据一席之地，毫不为过。只是可惜，作者似乎没有沿着这条路走下去。
　　但是，诗歌的火炬并没有在中国熄灭，一大批优秀诗人的崛起就是明证。
　　
　　附诗歌文本：
　　《三月与末日》
　　作者：根子（岳重）
　　
　　三月是末日。
　　
　　这个时辰
　　世袭的大地的妖冶的嫁娘
　　——春天，裹卷着滚烫的粉色的灰沙
　　第无数次地狡黠而来，躲闪着
　　没有声响，我
　　看见过足足十九个一模一样的春天
　　一样血腥假笑，一样的
　　都在三月来临。这一次
　　是她第二十次把大地——我仅有的同胞
　　从我的脚下轻易地掳去，想要
　　让我第二十次领略失败和嫉妒
　　而且恫吓我：“原则
　　你飞吧，像云那样。”
　　我是人，没有翅膀，却
　　使春天第一次失败了。因为
　　这大地的婚宴，这一年一度的灾难
　　肯定地，会酷似过去的十九次
　　伴随着春天这娼妓的经期，它
　　将会在，二月以后
　　将在三月到来
　　
　　她竟真的这个时候出现了
　　躲闪着，没有声响
　　心是一座古老的礁石，十九个
　　凶狠的夏天的熏灼，这
　　没有融化，没有龟裂，没有移动
　　不过礁石上
　　稚嫩的苔草，细腻的沙砾也被
　　十九场沸腾的大雨冲刷，烫死
　　礁石阴沉地裸露着，不见了
　　枯黄的透明的光泽、今天
　　暗褐色的心，像一块加热又冷却过
　　十九次的钢，安详、沉重
　　永远不再闪烁
　　
　　既然
　　大地是由于辽阔才这样薄弱，既然他
　　是因为苍老才如此放浪形骸
　　既然他毫不吝惜
　　每次私奔后的绞刑，既然
　　他从不奋力锻造一个，大地应有的
　　朴素壮丽的灵魂
　　既然他浩荡的血早就沉淀
　　既然他，没有智慧
　　没有骄傲
　　更没有一颗
　　庄严的心
　　那么，我的十九次的陪葬，也却已被
　　春天用大地的肋骨搭架成的篝火
　　烧成了升腾的烟
　　我用我的无羽的翅膀——冷漠
　　飞离即将欢呼的大地，没有
　　第一次没有拼死抓住大地——
　　这漂向火海的木船、没有
　　想要拉回它
　　
　　春天的浪做着鬼脸和笑脸
　　把船往夏天推去，我砍断了
　　一直拴在船上的我的心——
　　那钢和铁的锚，心
　　冷静地沉没，第一次
　　没有像被晒干的蘑菇那样怨缩
　　第一次没有为失宠而肿胀出血，也没有
　　挤拥出辛酸的泡沫，血沉思着
　　如同冬天的海，威武的流动，稍微
　　有些疲乏。
　　
　　作为大地的挚友，我曾经忠诚
　　我曾十九次地劝阻过他，非常激动
　　“春天，温暖的三月——这意味着什么？”
　　我曾忠诚
　　“春天？这蛇毒的荡妇，她绚烂的褶裾下
　　哪一次，哪一次没有掩盖着夏天——
　　那残忍的姘夫，那携带大火的魔王？”
　　我曾忠诚
　　“春天？这冷酷的贩子，在把你偎依沉醉后
　　哪一次，哪一次没有放出那些绿色的强盗
　　放火将你烧成灰烬？”
　　我曾忠诚
　　“春天，这轻佻的叛徒，在你被夏日的燃烧
　　烤得垂死，哪一次，哪一次她用真诚的温存
　　扶救过你？她哪一次
　　在七月回到你身旁？”
　　作为大地的挚友，我曾忠诚
　　我曾十九次地劝阻过她，非常激动
　　“春天，温暖的三月——这意味着什么？”
　　我蒙受牺牲的屈辱，但是
　　迟钝的人，是极认真的
　　锚链已经锈朽
　　心已经成熟，这不
　　第一次好像，第一次清醒的三月来到了
　　迟早，这样的春天，也要加到十九个，我还计划
　　乘以二，有机会的话，就乘以三
　　春天，将永远烤不熟我的心——
　　那石头的苹果。
　　
　　今天，三月，第二十个
　　春天放肆的口哨，刚忽东忽西地响起
　　我的脚，就已经感到，大地又在
　　固执地蠕动，他的河湖的眼睛
　　又混浊迷离，流淌着感激的泪
　　也猴急地摇曳
　　
　　1971年夏·北京
　　
　　根子：本名岳重，诗人，1951年出生。1967年毕业于北京三中，1968年底到河北白洋淀插队，1972年进中央乐团，成为男低音歌唱家。根子在1971年至1972年写作长诗数首，是白洋淀派最重要的三名成员之一（另外两名为多多和芒克），现居美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