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才生 | 村学记
总第125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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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年前,镇里的朋友回本村当校长,除工资外,还有几百元补贴,守家在地,公私兼顾,实在惬意。
最近,听说他又回来了。原因是村民走空了,生源断了。一起吃饭时,我和他开玩笑:“你真是伟大的教育家,愣是把学生给教没了。”他苦笑着,直摇头。我将此事告诉同乡,他不以为然地说:“那算什么,咱村三千口人,现在只剩一个学生了,两个老师陪着。”我惊讶不已。
到底是怎么回事?道路通了,街灯亮了,公粮免了,政策宽了,人却悄然离开了。土地闲了,庭院荒了,学校废了,炊烟断了,连村头庙里的神灵,也好久不见香火了。
如果谁说,让孩子在村里上学吧,所有人都认为是笑话。但人们不知道,四十多年前,在我的家乡,不仅有小学、初中,还有高中呢!
我读小学时,在羊圈。羊圈是个地名,原先也确实是羊圈,后来迁出去了,改造成学堂。那地方在村北一条狭长的胡同里,周围全是民宅。沿着细细的巷道进去,会发现一个院落,比普通农家院大,东西宽,南北长,七八间教室,座西向东,屋檐下有几根木柱,撑起一道宽宽的长廊。上课的情景完全模糊了,只记得下学时要排成长队,经过一个很大的公厕,左弯右绕,大半天才能转出来。
在羊圈上课没多久,我们搬入东边不远的一座平房,四五间大小,西向,房前是片广场,对着一个生产队的仓库。上午的教室光线昏暗,我们常搬着凳子,在小广场上课。
最早教我们的老师,叫高秋萍,是初中老师苏保和的夫人。高老师姓高,个子也长得高,细溜溜的身材,高鼻梁,大眼睛,长长的辫子,十分漂亮。她是鹤壁人,说一口地道的普通话,大人说那是侉子话,但只要她一张嘴,就和小喇叭广播一样,甭管讲什么,就是耐听。每天,我们跟她学唱歌,学算术,学波泼模发,然后排队,报数,做体操……寒冷的冬季,大人们扛着铁锨、推着粪车从旁边经过,看到自己的孩子坐在暖阳下捧着书本摇头晃脑,读得满头冒热气,连看也不看他们一眼,会高兴地点点头,笑嘻嘻的赶忙离开。
大概是小学高年级时,我们到了村东的总校。这里地方很大,院子套着院子,应该有七八个班。多数教室在一个平面上,但也有几间位置奇高,光是门前就有五六级台阶。校门口临着高高的石岸,岸下是一片宽阔的菜地,地北紧靠东大池,那是全村人的吃水池,周长数百步,状如圆月,深不可测。菜地东边,是绕村而过的公路,北通县城,南去可达鹤壁。再往东就是卵石遍布杂草丛生的河滩了。每到雨季,母猪河涨大水,能听到哗啦哗啦的水声。
难忘那片菜地,由于临着池塘,取水方便,又挨着学校,不缺粪肥,夏天秋天,满眼的茄子大葱萝卜白菜,水灵灵的,葱绿一片,不时有彩色的蝴蝶和蜻蜓在上面轻盈飞过,若即若离,休闲自在。到了冬天,蔬菜收过,剩下一畦畦褐色的田垄,显得空旷而寥落。农民的秋天过去了,学校的秋天却来到了。经过一年的学习,是谷子是秕糠是骡子是马必须通过考试才见分晓。于是,这片闲置的菜地便成为天然的考场。各年级的老师们都会把学生拉到田里,均匀散开,蹲在垄上,就着凳子答题。有时天上飘起了小雪,细沙般的雪粒打在卷子上,沙沙作响。哈气融化了雪粒,卷子湿了;或者雪粒增多,看不清字了。因此需要不时地把卷子抖一抖,才能继续书写。常常题还没答完,手指已经伸不直了。
山里的冬天特别寒冷,学校里没有煤火,许多人脸皴了,手上脚上长着冻疮。于是,家长们会烧起火锅,让孩子抱着上学。那火锅有洋漆桶做的,砂锅做的,铁锅做的,也有小号的陶盆做的,上课时,要统一放在教室后面,或大或小,或高或低,或薄或厚,或扁或圆,像是进行火锅展览。取暖的燃料因家境而异,条件差的,用锯末;稍好点的,用粗糠。这两样都容易冒烟,刺眼,还着的快。条件好的根本不用这个,他们用细糠,就是碾米时第二三遍之后的糠,不冒烟,还燃的慢。像我这样的,家里也有细糠,但那是口粮,不能动。我们知道糠窝窝,其中的成分就有细糠。冬天上学最快乐的是什么?就是围着火锅烤豆子吃,玉米豆,黄豆,没有花生豆,我们那儿不种花生;也没有黑豆,因为黑豆混在灰里不好辨认,等拨拉半天找到了,也烤糊了。每个人的嘴上都是黑乎乎的,像长了胡子一样。
在总校读书,给我印象最深的是苏迷吉老师。苏老师当过兵,个子不高,方正魁梧,走路时慢腾腾的,像座铁塔在移动。他教的课早已忘了,但对他的弹弓却记忆犹新。那是用拇指粗的钢筋弯成的,汽车内胎制做的皮筋,牛皮做的弹夹,我们三四个人一起拉,吃奶的劲都使出来,还是拉不动。在他的影响下,班里的男生几乎都玩弹弓。他的最大魅力,就是能掂着弹弓和我们一起练射击。当然他射的最远,准头最好,成为我们的偶像。记得有段时间他剃了个光头,不数日,班里的男生全变成了和尚。步入教室,像进了寺庙的经堂,把他乐得嘿嘿直笑。
苏老师能和学生打成一片,但对纪律要求却十分严格。最难忘的是他罚学生“晒鳖盖”的情景。夏天的中午,学校严禁学生到河塘里游泳,可是酷热难耐,总有人犯禁。是啊,那时没有电扇,没有空调,谁不愿意从闷热的小屋里跑出来,跳到清凉的河塘里去享受一番呢!一个猛子扎下去,会从很远的浮萍下钻出来,头上沾着污泥和水草,嘴里呼哧呼哧喘着粗气,骄傲地回望着远处的伙伴。那是时间过得最快的时候。到下午上学时,必定会受到老师的检查,就是用指甲在你脊梁上划道子。道子不明显,通过;道子发白,你就自认倒霉吧。苏老师的处理办法很果断,不吵也不骂,让你光着脊梁,爬到水泥做的乒乓球台上,罚站,人称“晒鳖盖”。头上太阳像火炉一般烤着,脚下案板像鏊子一样煎着,烫得双脚不住地交替腾挪,像跳大神一样。那是时间过得最慢的时候。但那个年龄段的孩子又有几个长记性呢,隔不了三天,历史就会重演。
还有一位马德生老师,一米八几的个子,既高又帅,说话柔声细语,十分亲切。他走路时喜欢把手插在裤兜里,边走边哼歌谱,米馊烂米馊,米馊烂米馊,悠闲而又神气。他的板胡拉得很棒,能模仿各种声音,像邻居聊天夫妻吵架,社员开会牛羊上山,还有流水声、刹车声、鸡鸣狗吠声,那叫惟妙惟肖。冬闲时,村里搞文艺晚会,他是乐器组的重要成员。坐在台下,能望到他在幕布一侧拉胡的侧影。在汽灯的光照中,舞台上如同白昼。只见他身着中山装,肩披长围巾,随着演唱的节拍,抽动胡弓,前俯后仰,眼睛闭着,大分头摆着,凝神专注,如痴如醉,那才叫派头。
我当时受他影响,也要学板胡。父亲不知从何处讨来一个,还弄了几张歌谱。于是,每天下学回家,坐在柵栏门外的捶布石上,学着马老师的样子,吱咕吱咕地抽拉一阵。半月后,拉出一首《东方红》,父亲验收,评价是“不着调”,母亲说她的鸡被吓得全跑到饭棚上去了。就这样兴奋了一阵子,最终也没拉成什么气候,板胡挂到了墙上,成了万年闲。
马老师教我们习字课,我练毛笔字就是从那时开始的。只记得买来大张的粉连纸,裁成小张,叠成暗格,描着柳公权,想着欧阳询,一张又一张,满教室充斥着劣质墨水的臭味。可惜心猿意马,没有恒心,毛笔一挥,蛤蟆成堆,至今在公众场合签名都羞于出手。但马老师的字写得实在是好,村里主街上有面白墙,十多米宽,一丈多高,用楷体书写着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全文,清秀端庄,洋洋洒洒,就是他的杰作。
好像是升初中时,我们搬到了老油坊。五间大小,在校门北边,东大池正西。
这里早年是榨油的地方,就是套上毛驴用石磙子挤压的那种,很原始,流行于五六十年代,只记得有花籽饼像高墙一样摞在屋里,后来有了电磨,就不再时兴,改建成学堂。刚入班时,还见过那石磙,靠在教室外的路旁,一人多高,像个巨大的车轮,中间有方孔,又像是一枚放大了千万倍的铜钱。常听人说,谁谁谁钻到钱眼里去了。瞧这个大方孔,还真能钻进去。
初中班主任是苏喜成老师,教语文。他三十岁左右,中等身材,清瘦而精明,冬天里脖子上总是围条宽宽的毛绒绒的花格围巾,像五四青年,洋气得很。他讲课时声音清脆,情绪激昂,很容易进入角色。当然,训起学生来也凌厉无比,会劈头盖脸地历数罪状,让你哑口无言,乖乖认错。
苏老师擅长拉小提琴,那乐器是外国货,之前我从未见过,像个大葫芦的切面,桔黄色,四根弦,演奏时要站着,把琴搭在肩上,挨着耳朵,好像生怕听不见似的。其实不然,那声音浑厚而圆润,轻柔而明快,比板胡低沉,比二胡高亢,有种既稳重又大气的感觉。我们在东大池岸边扑蜻蜓,常常听到他拉的曲子,“智斗”,“打虎上山”,“浑身是胆雄赳赳”,悠扬的琴声从他办公室的窗棂里飘出来,能掠过浩淼的池水,传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受苏老师影响,班里有许多戏迷。或样板戏,或豫剧,都唱得有模有样,有几位还参加了村里的宣传队。一个姓马的同学喜欢豫剧,能把《朝阳沟》八场全本背下,真是奇才。自习课上,看他唱念作打,手舞足蹈,一会儿栓保,一会儿银环,一会儿锣鼓梆子,一会儿板胡笛子,台词唱段只字不差,听者无不惊叹。这位同学毕业后去了建筑工地,后来承包工程,听说赚了不少钱,经常在祖国的大江南北飞机来飞机去,很是风光。
苏老师教课时,已经有了早读。春秋天的早读不冷也不热,非常舒服。夏天的清晨山风凉爽,也很享受。最难熬的是冬天。天不亮,全班同学必须赶到学校,眯着惺松的双眼,按照老师布置的作业,站在教室外的窗户下背课文。天地像个巨型的冰窖,池塘、街树、堤岸、田野,包括远方的山影、头顶的星光,似乎全都凝固了。每个人嘴里鼻子里喷着白气,像是沸腾的小蒸汽机,两手缩在袖筒里,捧着课本,一遍遍地朗读,耳朵眼里全是哇啦哇啦的读书声。有时碰巧老师来的晚,大家便趁机挤在墙根,站成一排往中间挤,边挤边喊:“挤尿床,挤尿床,挤出一个尿床王。”谁被挤出只好排到边上去,一个个累得满头大汗,身上热乎乎的也不觉得冷了。这时,突然有人喊老师来了,于是哄的一下散开,各自站在不同的位置,举着书本,装模作样。脑子灵便的同学往往背得快,验收过关后可以自由活动;最可怜那些开窍晚的,像小和尚念经,有口无心,到早饭时还结结巴巴,前言不搭后语。苏老师很干脆,饿着肚子继续背!常常是,上午的预备铃响了,还有人灰溜溜地站在墙角,眼巴巴地看着入班的人流,等候发落。
后来,语文老师换成了苏保和,就是高秋萍老师的爱人。苏老师早年干活时腿上受伤,导致残疾,走路有点瘸,但课教得极好。他读过许多书,有讲不完的故事和笑话,许多人至今还记得他说的白字先生,本来要写“洗洗脸,刷刷牙,出门碰见个老伯伯”,结果写成了“洗洗剑,锯锯牙,出门碰见个老怕怕。”上课时,因为走动不便,一旦有学生开小差,他会将手中的粉笔头嗖的一声投过去,能准确无误地打在对方的脑门上或鼻子上,引起哄堂大笑。
苏保和老师性格温和,说话慢条斯理,除非特殊情况,很少发脾气。有次课间休息,一只麻雀飞进教室,在梁檩间窜来窜去,叽叽喳喳。最可气的是,它还朝下拉屎,刚巧拉到陈同学鼻尖上。陈同学是我本家哥,长得精瘦,但脾气急躁,像个麦秸堆,一点就着。此时,他恼羞成怒,关上屋门,挥起苕帚拼命驱鸟,边赶边喊:“看老子把你活剥了!”教室里尘土飞扬,一片狼藉。终于,麻雀落到窗棂上,他蹑手蹑脚去抓,结果鸟没逮着,窗户纸被掏了个洞。苏老师上课时,瞅了那窗户一眼,似乎什么都明白了,一瘸一拐地走到陈同学面前,盯着他。他自知闯了祸,赶忙站起,头上沾着的一绺蜘蛛网格外显眼。苏老师不动声色地说:“你出来。”他很不情愿地离开座位,晃到过道里。苏老师突然抬手猛地一掌,把他推出一丈多远,哐的一声,头撞在门框上,只见他捂着后脑勺,一声不吭地立在门后。老师若无其事,一瘸一拐地返回讲台,继续上课。
那节课,学的是《小英雄雨来》,课文里有“趔趄”一词,老师说:“趔趄是啥意思?像我刚才推陈××就是把他推了个趔趄。”大家马上记住了。
四十多年后,遇到本家哥,说起被推个“趔趄”的事,他记忆犹新,一本正经地说:“也算日怪了,那是我认识的字里笔划最多的俩字,但过了几十年,其它字全还给老师了,就这俩没忘。”我哈哈大笑:“你没记恨苏老师?”他说:“那是咱不懂事,咋能记恨老师!”
我上初中前后,正是文革后期,贫下中农管理学校,思想教育是重头戏。
记得有天下午,学校请本村一位残疾军人作报告,数百人的会场黑压压一片。老军人参加过抗美援朝,一条腿被打断了,是立过战功的英雄。他讲述打入敌人指挥部的情景最为精彩,说冲进地堡已空无一人,能看到一个长长的沙盘,上面插满了花花绿绿的小旗,墙角柜子旁文件堆得像山一样,这时,桌上的电话铃突然响了,他上去抓起话筒,里面呜哩哇拉在讲话,说的什么也听不懂,于是噔的一声就把它给薅了。说到这儿,他站起来,挺着腰身,双手作拉扯状,脖子朝后梗着,眼睛瞪得溜圆,斩钉截铁的气势引起潮水般的掌声。那是我听到过的最生动的一次演讲。
除了听报告,就是作宣传。当时,全国号召“农业学大寨”,东方拐头山的明石板处,用石头摆成的这条语录十分显眼,每个字都有一间屋大小,从村里任何角度都能望到。改河垫地是农闲时社员们的主要活动,就是把荒芜的河道填土整修,改造成农田。我们曾提着铜锣,到村北的龙王庙工地说“三句半”。但见河沿内彩旗飘飘,号子声声,人流如织,推车的,挑担的,挖土的,运石的,正忙得热火朝天。看我们到来,社员们会高兴地拍拍手,停止手中的活计,围上来,形成一个扇形,我们站在前面,环顾左右,人群中有我们的父母,有我们的叔婶姑姑,即使不沾亲带故,也是经常见面的街坊,心里不免有几分激动和紧张。台词都是老师编好的,大家已排练过多遍,但表演时还是有人忘词。观众却不着急,一个个微笑着耐心等待,直到旁边的同学提醒,演出继续。现在想想,在几十年来我见过的所有演出中,大概没有比他们更有耐心更虔诚的观众了。
我们也参加义务劳动,积肥、搬砖、拾麦子等等。有一次,到五六里外的母猪河谷挑土垫地。挖土时,高岸突然坍塌,把两位同学埋在了下面。工地上顿时乱成一锅粥,只见周围的社员纷纷涌了上去,拼命地用手刨,有的双手磨破了,血流不止,仍然坚持着,直到把满脸是土的同学抬出来。亏得抢救及时,二人生命无碍,但其中一位腿部骨折,留下了终身残疾。
在初中阶段,还经历过两次大批判运动。一次是批林批孔,一次是反击“右倾翻案风”。所谓大批判,其实只是按照报纸的调子编稿子,大多都是快板和短文,用毛笔抄在大白纸上,然后贴到墙报中去。真应了那句话:“天下文章一大抄,看你会抄不会抄。”至于批的是什么东西,像“克己复礼”“右倾翻案”之类,我们大都不懂。上面有要求,学校就布置,学生只是应景凑热闹,营造一种“轰轰烈烈”的气势。但大批判给我也带来了好处,就是养成了作读书笔记的习惯。为了写批判稿,常找报纸上的好词好句好文章,或摘抄、或剪贴,不久就收集一大本。母亲裱墙用报纸,也会先喊我过目,看有无能用的内容。看的多了,写作能力自然提高。有段时间,我的作文被老师当范文宣读,深受鼓舞,甚至还有人喊我 “小鲁迅”,心里得意得很,现在想来,真是愧死我也。
在老油坊时代,课本比较简单,学习任务也不重,大家有许多精力搞活动。记得有段时间,中国乒乓球队在世界比赛中连连夺冠,像庄则栋、梁戈亮等乒坛名将,通过小喇叭的广播宣传,可谓家喻户晓,乒乓球热也随之风靡全国。山里的孩子买不起球拍,便找来三合板,模仿球拍的样子锯一个,磨平边棱的毛刺,照打不误。学校有三四张水泥球案,每天课后,都会围上一大圈学生,轮番上阵。没有球网,便摆上破砖头或小石板,有时连这些也不要,照样打得热闹。因为人多,大家五球一局,三球一局,甚至一球一局,败者下,胜者守,走马灯一般,兴致勃勃。有个男生,个子不高,但扣起球来又准又狠,可以说打遍全校无敌手,后来被推荐到县里参加比赛,获得了少年组亚军。
我上学的时代,村里多数家庭都不富裕。吃饭难得温饱,穿衣更成问题。因为买布需要布证,学生中间,能一年四季穿上洋布做的衣服,已经相当可以了。
班里有位同学姓苏,父亲在公社工作,家庭条件算是比较好的。他在夏天能穿上“抖米嗖”,让无数人眼热。所谓“抖米嗖”,就是日本尿素袋子做的裤子,风一吹像绸子一样抖动,凉嗖嗖的。别看只是肥料袋,那可不是一般人能弄到的。当时有个顺口溜,“干部见干部,比比高级裤,前边‘日本产’,后边是‘尿素’,弯腰撅屁股,‘含氮量75%’。有黑的,有蓝的,就是没有社员的。”说的就是尿素袋上的文字,做衣服时用料多,上面的字迹漂洗不净,便显露出来了。记得母亲还问我:“小日本个头低,咋尿脬就那么大,提炼出恁多尿素来,还用恁好的布料包着?”
为了解决学杂费问题,学校开始搞创收,发动大家勤工俭学。秋天里是去遛红薯,就是在收过的地里再收一遍,也叫复收。
要在收过一遍的地里找到遗漏的红薯并不容易。有些生产队收过一遍的地还不让进,只有犁过的地才能涉足,那就是收第三遍了,无异于大海捞针。有时候蹶着屁股刨一天,累死累活也找不到几块。有的同学半天就能把箩头填平,那真叫本事。有经验的人传授诀窍:“大块地,小片荒,遛岸根,找跑秧。”并且说,大的地块收秋时人多,往往齐头并进,有人怕掉队就难免拖泥带水收不干净,小块的山地往往有杂草,割过薯秧后看不清楚,容易整棵整棵地漏收,岸根的土地潮湿,红薯根扎的深刨起来费力也不易收走。多数学生都没怎么下过地,哪懂得这个,所以尽出憨力。
你知道遛红薯最幸福的是什么?不是翻了一上午地弄到半箩筐“毛尾巴”,也不是从地底下挖出个“老母蛋”,而是在地头岸角突然发现几本漏收的红薯。你去想吧,那红薯个头又大又齐整,片刻之间就能填满箩筐,超过你一天的收获,那该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
实不相瞒,这样的好事我也遇到过,那真是欣喜若狂,连抡镢头的手都兴奋得颤抖。一边刨还一边想,那些暴发户的心情也不过如此吧。但仅此一回。要知道,好运并不总是光顾在某一个人头上。
就是这样,三斤五斤十斤八斤,大家把各自收来的红薯集中在一起,卖给生产队的粉房,一年的笔墨书本费全有了。
夏天里的活动是掀蝎子。蝎子是一种中药,据说能治半身不遂口歪眼斜之类的怪病,所以医药部门每年都会收购。把捉来的蝎子卖给供销社,小的卖二分钱,大的能卖到一毛,也是一笔很可观的收入。
抓蝎子的夹子是用竹筷制做的,就是把筷子从中间劈开,夹个细棒,然后用绳子缠住,十分好用。掀蝎子其实也有窍门,那东西喜潮不喜湿,多藏在石头堆里或废旧的渠岸上,夜间用紫光灯一照,它们身上会发出萤光,特别好找。
所谓渠岸,是指村西山腰的毛渠,有十多里长,因为红旗渠水下不来,没用几年就废了。村东山上没渠,那边的学生都去茶叶岭,就是横亘于村北的那道山梁。山腰小庙西边有片荆扑棱,几十亩大,蝎子最多。许多人夜里去,拿灯一照,明浆浆的满坡都是。有时一块石头下会有三四个,看到它们拖着大肚子惊慌失措地乱跑,用力吹气还会蜷起身子,连那扬起的毒钩也会放下,真是又惊喜又刺激。如果是老手,一晚上能抓半汽油桶。
当然,抓蝎子要格外当心,除了防止被蜇,冷不丁还会从石头下窜出一条蛇来,那发光的小眼瞪着你,随时要发起攻击。此时此刻,唯一的办法就是撒腿快跑。这两种情况我都遇到过。手指被蜇后,肿得像萝卜头,火辣辣的疼,要赶快将蝎子草揉烂涂上去,一两天就见好。至于遇到蛇,并不可怕,我跑惯了山路,那东西根本追不上我。
进入初中高年级时,农村的改革开放已拉开序幕,报纸上广播里已经有了“万元户”的说法。有一天,那个穿“抖米嗖”的同学因为考试考砸了,遭到老爹痛骂,他顶嘴说:“你看那些万元户,学习不好照样发财。”他爹就说:“你去种圪针吧,一斤圪针能卖四十块钱,保准也能发财。”他听不出是在挖苦他,认为老爹吃公家饭消息灵通,就当真了,兴奋得夜不能寐。这么好的致富门道可不能让别人知道了,必须抢先一步。于是找到两个要好的伙伴,躲到背地旮旯,专门研究过好几次。他给伙伴们算了一笔账;可以偷到生产队的化肥,先让圪针长成树,每棵树能剪三十斤圪针,一斤能卖四十块钱,这样一棵树至少能收入一千块,种十几棵一年就能收入一万多块,三年下来,不需要任何本钱,我们就都是万元户了。就在三人背着镢头扛着铁锨付诸行动时,才知道是老爹诳他们的。
不过,这个苏同学后来在城里作生意,靠着头脑灵活,还是发了财。
初中毕业时,国家已实行高考。也许是镇中学容量有限,也许是为了方便山里的学生,这一年,学校招收了高中班。。
大概是教室不够用了,村里开始建设新校。校址选在村南愚公桥上方的石岗上,东依高耸的东山,南临宽阔的母猪河,向西北眺望,是长达三四里的村庄,以及翠柏覆盖的西寨。我们是个大村,当时有两千多口人,学校建设的投工备料全靠村里完成,很不简单。记得同学们到十多里外的洹河边运沙的情景,有肩挑的,背驮的,也有几人合推一辆独轮车的,涉水爬坡,汗流浃背,在高山峡谷间,排成一条长龙,源源不断地把河沙运上山岗。没过多久,两排宽敞明亮的红砖瓦房竣工,我们搬进了自己建造的教室。
在东山岗读高中,应该是家乡办学最鼎盛的时期。周围的洞上、老里沟、早阳岗、梨园、桃园、缷甲坪等村,都有学生来走读。班里的老师全是原来的初中老师,有些高中课本他们自己也没摸过,但个个像打了鸡血似的铆足了劲,决心要干出些名堂来。马立老师是班主任,讲数学和物理,苏保和老师讲语文,马法锁老师讲化学和地理,马旺生老师讲英语,马玉林老师讲历史和政治,高招要考的文理课程他们全包了。不熟悉的内容他们先自学,再教给学生,每天忙得不亦乐乎。
每天,拐头山上刚出现鱼肚白,就有人从东边的山梁翻过来了,那是早阳岗的五六位同学,索书生、邓广生、索云宵……早阳岗,据说是最早见到太阳的地方。问书生,他笑笑,说反正我们过来时,太阳已经老高了。有人从西寨南边的垭口翻过来了,那是梨园村的六七位同学,张记昌、张广生、张先梅……梨园村就在西寨后边,三里路,比索书生他们要近许多。还有老李沟的李国生、郝用昌,洞上村的李保林、郝红英,等等。冬天的山岗上,白雪覆盖,寒气袭人,但丝毫也不能减退学子们的热情。草坪里,土丘旁,山崖边,石堆上,到处都有他们的身影。面向高山,面向峡谷,面向田野,面向村庄,背单词,背公式,背历史,背诗文,像是在对天地宣誓,对父老乡亲宣誓,河湾里,沟谷中,到处回荡着朗朗的书声。
班里有几个学霸,十分厉害。那时叫学习尖子,是大家公认的希望之星。像张记昌、索书生、李文玉等等,都是老师经常点名上台给大家解题的角色。有位姓苏的男生,能把一本政治复习资料从头背到尾,也十分了得。
同学李全生,本村人,因儿时生过一场大病,双腿残疾,只能靠轮椅代步。可以说,他是班里上学最艰难的一个。经常看到,在通往山岗的弯道上,几个同学推着他,缓缓前行。队伍中有个中年人,个子不高,一瘸一拐地跟着,边走边给他们讲故事。讲者有兴,听者入神,有时会停下来喘口气,等他讲完一段,再继续攀登。那个中年人,就是语文老师苏保和。
虽然学校在山上,要走很远的路,但除了外村的走读生,本村学生都上晚自习。那时学校还没有电灯,每人自备照明工具。于是,在墨水瓶里装上煤油,瓶盖上钻个眼,用绵纸捻成细细的灯芯,一个煤油灯就做成了。由于山高风大,尤其是冬天,门窗再严实,也有寒风侵入。大家只好在油灯上安个纸做的罩子。这样会减弱灯光的亮度,灯的位置自然放得很近,许多人的脑门上被熏得黑糊糊一片,也有人把眉毛、头发给烤焦了,更有甚者,不小心引燃了灯罩,头发燎去一大片。
晚自习结束时,已是深夜。多数人没有手电,只能摸黑下山。途中要经过一片坟地,如果是白天,周围有社员,并不觉得可怕。到了晚上,月黑风高,山回路转,这里就成为最恐怖的一段。尤其是夏天,那坟地常有鬼火游荡,幽幽的蓝光悬浮着,忽高忽低,忽明忽灭,加上周围老树上不时传来咕咕面(猫头鹰)的叫声,令人汗毛倒竖。如果谁喊一声“鬼来了”,几乎所有的人都会嗷嗷大叫,没命地朝山下狂奔。书丢了,鞋掉了,笔呀墨的全不要了。只要能跑下山,什么也顾不得了。
马立老师当时正值中年,身材又高又瘦,无论何时看他,都精神抖擞,充满了活力。每天天不亮他已到校,晚自习后才下班回家,是老师中的顶梁柱。不知托哪里的关系,他用自家小米从北京换来几套高考模拟题,用蜡版印在粗糙的黄纸上,让我们赶明搭黑地演练。并说:“只要功夫深,铁梁磨绣针。别人能坐小汽车,我们也能。别人能住高楼,我们也能。如果不下苦功夫,只有去戳牛屁股。”就是凭着一股冲劲,那年高考,张记昌上了水利学校,李文玉进了师范,索书生在考前应聘做了教师。总之,对山里的孩子来说,铁饭碗拿到了,就意味着成功。遗憾的是,在他们之外,有三四人都是几分之差没有上线。我就是那遗憾者中的一个。
高中班虽然只办了一届,但为地方培养出不少人才,有人经商,有人从政,有人在工地当监理,作施工员,有人在中学、大学当老师,还有人做了工程老板、县局级领导……包括坐轮椅的李全生,也在村里开了诊所,盖起了小楼,娶了位广西女孩作媳妇,如今,两个孩子,一个已参加工作,另一个又考上了大学……
转眼之间,四十多年过去了,人生之书已翻过大半,当年的同学一个个步入老年。回首往事,恍然如昨,但记忆中的学校呢?
羊圈没了,小广场没了,老油坊不见了,或荒废,或傾圮,或改作它用,包括供全村饮水的东大池也填为平地,取而代之的是一家超市。那片绿茵茵的菜地,早被一排高大的民房覆盖了。
原来的总校年久失修,迁入了村南新建的小楼,近几年,学生大都跑进了城里,小楼也空了。
东山岗上的中学,自我们毕业后,很快就停办了。没过几年,门窗坏了,屋顶塌了,不知何时,那两排红色的砖房全倒了。平坦些的地方有人点种了庄稼,或者建了鸡场,大片的校园荒草没膝,连一块残砖断瓦都寻不到了。
老师呢?那些活跃在青春记忆中的老师们呢?
马立老师退休后,听说又到县城教书,现在年过八旬,早该不干了吧。
苏喜成老师喜欢小提琴,马旺生老师喜欢吹笙,还有马法锁老师,听说退休后都参加了器乐班,那活动倒是热闹,但毕竟岁数不饶人,也该回家享受天伦之乐了。
还有苏迷吉老师、苏保和老师、马德生老师,听说许多年前就不在了。
一日回乡,到全生诊所闲逛,见他和马玉林老师正在下棋。两人目不转睛地盯着棋盘,杀得难解难分。或横马跳卒,或车攻炮轰,或眉头紧锁,或面无表情,一个呼对方老弟,“想好啊!”一个喊对方小名,“交枪吧!”昔日的师徒二人,真的像是兄弟了。
作者简介
陈才生,林州人,安阳师范学院文学院教授,中国阅读学研究会副会长,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主要著作有《女性作者写作的奥秘》《李敖这个人》《李敖思想研究》《李敖评传》《才女之路》《用生命种诗的人——王学忠评传》《地摊上的诗行——王学忠诗歌研究》《红粉三千,我只爱一点点——李敖情爱纪》《我的江湖越来越小——李敖师友纪》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