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璧记忆:俺奶

奶  奶

文/王新

奶奶姓吴,没有名字,因为身体稍胖庄里上人背地里都叫她“老胖”。小时候但凡遇到不认识我的人就会问“这是谁家的孩子?”旁边人会是说“老胖的孙子”。其实那会我很反感人家叫奶奶“老胖”,总怀疑这个名字有些许“恶意”。后来等我稍稍长大,好多人就用我的名字称呼她了“预分奶”。

据说奶奶是我爷爷买来的,不知道是否准确,听说的时候他们讲的很隐晦,小孩子感觉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不便多问,奶奶和我父母也从来没有提及过这个事。都说奶奶的娘家很远,自我记事时候起,奶奶就没有回过娘家,也没有见过奶奶的娘家人来过。记得清明该烧纸的时候,我陪过奶奶,她一手拎着一包草纸一手领着我,到家北有一个四岔路口,奶奶用火柴点上火,面向北方嚎啕大哭“俺大、俺妈来拿钱,俺大、俺妈来拿钱”。一遍又一遍撕心的叫喊,在寂静的旷野中传得很远,第一次听到奶奶喊“俺大、俺妈”时候和她大声的哭泣、诉说、无奈、自责的时候,我被深深的吓着了,呆呆地站在一旁,等着奶奶哭完。回来的路上我怯怯的问奶奶“那么远,能来这里拿到钱吗?”,奶奶转过脸,指着远处刮过的一阵风说“那就是他们来拿钱的”。

到我父亲这一辈是三代单传,爷爷没有兄妹。父亲三岁的时候爷爷去世,那时候父亲尚不明生死,老人多年后给我说送殡时父亲还不懂事扶着爷爷的软床打转。爷爷家贫,死后没有遗产,从此后母子俩孤儿寡母、无依无靠,相依为命,在那样的年代、这样的家庭、如此际遇想想该是何等的艰难。在我父亲之前奶奶生过几个孩子,没有“留住”全都夭折了。到生我父亲的时候,奶奶听信了古老的传言,为了保住孩子,父亲一落地,奶奶把父亲抱着怀里,硬生生一口咬掉父亲左手小拇指的最后一截,直接咽下。多年后庄里的妇女每每说起这件事都浑身打哆嗦。为了好养活,奶奶又给父亲起了一个“粗俗”的乳名,除了奶奶我从小就恨那些在我面前提及我父亲小名的人。父亲工作后,许多年轻的同事不谙世事,也出于好奇问他“老师,你的手指是怎么回事?”父亲总是慌忙把手藏起,淡淡的说句:“都是旧社会迷信造成的”。

为了活命奶奶把三岁大的父亲带到娘家,托付给父亲的舅舅抚养,她自己外出逃荒,坐过火车、去过南京,跑了许多地方,吃了多少苦没有人知道。父亲的童年是在他舅舅家里度过的,舅老爷对我父亲痛爱有加、视为己出,父亲到现在都铭记在心。舅老爷家住徐州市双沟镇,已去世多年,家中没有子嗣,只有一个出嫁了的表姑,虽说是表亲,可是这两家就这两个后人,相互依靠亲如同胞。每年清明时分都是父亲和表姑娘约好一起给舅老爷和奶奶的父母烧纸上坟。近几年家里有了车,父亲也日渐年高,多是我们兄弟开车带父亲一同前往,奶奶很少回去的娘家现在看起来不是太遥远,虽然隔省也就四五十公里,可是对于奶奶来说却是个无奈的里程。去年清明父亲说这是最后一次去双沟了,徐州那边清理耕地里面的坟头,要求集中埋葬,表姑的意见是舅老爷已过世多年,家里又没有后人,若干年后等我父亲和表姑也作古,再也没有添土上坟的人了,干脆任由政府把坟头平掉算了。父亲快八十岁的人了,自知来日可数,虽有不舍却也无能为力。去年的清明表姑哭的格外伤心,我望着麦地边两座孤零零的早已塌陷的矮坟,虽然都是我不曾谋面先人,可我生就眼窝子浅见不得人哭,那天我泪如雨下。

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奶奶回乡带我父亲在我们老家读书,父亲小学毕业后以优异成绩被我县师范学校录取,据说这是穷人家的首选,能省掉好多上学的费用。1960年,当时全国大跃进、吃食堂,又赶上三年自然灾害,村里饿死了好多人。这年冬天奶奶给远在县城上学的父亲送干粮和过冬的棉衣,从我们老家到我们县城一个来回是一百多公里,奶奶是小脚,足足走了两天,连饿加累奶奶回到家一到食堂便瘫坐在地,炊事员慌忙给奶奶称来煮熟的白玉(山芋),没想到称了几次奶奶都吃完了,炊事员怕给奶奶撑坏了,再要的时候人家不再给了,炊事员一算账吓了一跳,我那可怜的奶奶一口气吃了十八斤。我们小时候虽然吃的都不好,主食也是白玉、白玉干、白玉面,人和猪吃的是一锅饭,人吃过剩下的喂猪,偶尔也有过饿的感觉,可是一顿吃下十八斤白玉是什么概念,只有奶奶一个人能够明白。父亲曾经说过他是饿不死的人,即使是重新再过六零年也能活,因为饿死的都吃不了树皮,一吃就全身浮肿继而死亡,父亲也吃过树皮,他说的非常轻松,虽然不好吃,但吃不死。

奶奶是1988年去世的,享年七十三岁。奶奶自幼丧父,家境贫寒,不然也不会嫁给我爷爷;年幼又丧夫,刚刚分产到户能吃上两天饱饭就离世了,真的是一辈子没有过上什么好日子。奶奶性情刚烈,吃了那么多苦独自硬撑着没见过给谁低过头。奶奶是放羊的时候被羊拽倒,导致股骨头断裂,后长期卧床过世的。因当时家庭经济情况和医疗条件的限制,再加奶奶年事已高,已不能再做股骨头置换手术。为了护理奶奶二弟初中辍学,奶奶的最后时光全凭这个弟弟陪伴,对于一个十来岁的孩子来说确实是难为他了,能怎样护理奶奶也可想而知。我当年才上班偶尔回一趟老家,探视也很短暂,每次奶奶都舍不得我离开,并千万叮嘱:等天暖和了她的病也好了,她还要去放羊;等我结婚的时候一定要告诉她,虽然不能动不能瞒着她。我都一一答应了她,我是1990年初结的婚,奶奶终究没有等到那一天。

父亲生我们兄妹四人,都是跟着奶奶长大的。我小时候家里共四间草屋,我和大弟跟奶奶一床在朝南的堂屋住,母亲带二弟和小妹在东屋住,父亲在学校教书,偶尔回家。堂屋靠西北墙铺一张木床,床上铺的是大秫秸,到了冬天再加上厚厚的麦草,覆上被单,有点扎人倒也暖和。我和弟弟睡一头朝西,奶奶朝东,床头一张木桌,能放油灯。屋东间是一盘石磨,我们床前是我们家的羊铺。每到冬天我们兄弟的小脚冻得跟冰块一样,奶奶抱着怀里给我们焐。那时候身上生虱子,身上奇痒,奶奶给我们挠痒痒时不用指甲,她那干裂的手掌就像两块砂纸,上下来回几趟就舒服多了。早晨奶奶烧锅母亲做饭,我们赖床不起,披个小袄坐等,我和弟弟一人一句的喊:“烤棉裤”“烤棉裤”。奶奶抽烧火间隙,提溜一条棉裤回腿往上在锅头上烤好,慌忙卷起揣在怀里,一路小跑给我们送来,再去烤另一条。奶奶到老都是睡的她这张老木床。

奶奶去世已经三十多年了,我父母都健在,我们兄妹四个都各自成家,我是长子去年也做了爷爷。去年春节大家庭聚在一起满满两桌,四代十七口人,父亲说要是我奶奶还活着该是一百多岁了。都说每一个生命都是奇迹,怎么会不是呢。我在,就说明从我这里往上追溯都是有根的、没有间断的,上下几十万年、古今几千代人、从猴到现在我们全家,是一个完整的链条。可是奶奶传承到我父亲时候却是那么命悬一线、岌岌可危,这个环节是那么纤细、那么孱弱,就像父亲在降生时被奶奶咬掉咽下的那一节手指,后面连接着的是这么大的家族。呜呼!痛哉!我的奶奶一位没有名字的女人,你没有留下名字,你留下了一大群子孙。我们真的是你的香火吗?纸钱真是你的需要吗?我不知道,可我们还能为你做什么呢?

我已年过半百,偶尔回忆起奶奶和我们在一起时诸多小的片段,孩子们都不在身边,有些事也不便言传,故做此文。望后人不要忘记我们家庭这段历史,莫忘先人。

王新,男,54岁,灵璧县人,1987安徽省人民警察学校毕业,现在灵璧县公安局工作。灵璧家园网优秀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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