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治通鉴》61:无奈是弱势者的底色,讲道理是实力派的特权
材料(可略过,直接看白话):
上召河东守季布,欲以为御史大夫。有言其勇、使酒、难近者;至,留邸一月,见罢。季布因进曰:“臣无功窃宠,待罪河东,陛下无故召臣,此人必有以臣欺陛下者。今臣至,无所受事,罢去,此人必有毁臣者。夫陛下以一人之誉而召臣,以一人之毁而去臣,臣恐天下有识闻之,有以窥陛下之浅深也!”上默然,惭,良久曰:“河东,吾股肱郡,故特召君耳。”
白话:
文帝召河东郡郡守季布来京,想任命为御史大夫。
有人说季布勇武难制、酗酒好斗,不适于做皇帝的亲近大臣,所以,季布到京后,在官邸中滞留一个月,才得到召见,并令他还归原任。
季布对文帝说:“我本无功劳而有幸得到陛下宠信,担任河东郡守,陛下无故召我来京,必定是有人向陛下言过其实地推荐我。现在我来京,没有接受新的使命,仍归原任,这一定是有人诋毁我。陛下因一人的赞誉而召我来,又因一人的诋毁而令我去,我深恐天下有识之士得知此事,会有人以此来窥探陛下的深浅得失!”
文帝默然,面露惭色,过了好久才说:“河东郡,是我重要而得力的郡,所以特地召你来面谈。”
季布,就是那位“得黄金千斤,不如得季布一诺”的季布。史书上,他的名气特别好,也特别响,有信义又忠心。
楚汉争霸的时候,季布是项羽帐下的一员大将,他对项羽是忠心耿耿,每次跟刘邦交手,都是往死里打,所以刘邦每次碰上季布都很狼狈。
后来刘邦干掉项羽,建立汉朝,对付楚军余孽的时候,第一件事就是悬赏千金,要季布脑袋。
不过,等到刘邦找到季布,为了树立忠君的意识形态,也没把他弄死,而是让他做了郎中(皇帝保镖)。
自此,季布走入大汉官场。
季布的官路一直很平稳,基本上换个皇帝,他就换个职位。
高祖时期,他做郎中。惠帝时期,他是中郎将。文帝时期,他当了河东郡守。
这可以解读一下:高祖时期季布能做郎中,完全是因为高祖的政治谋略。刘邦是把他当成了刷声誉,树立忠君观念的工具人。对待这个当年一心要自己命的敌人,高祖会让他做自己保镖,很厉害。
但也仅此而已了,毕竟是曾经的敌人,就算高祖自己愿意重用他,高祖下边跟着出生入死幸存下来的弟兄们,不一定愿意接受。所以,让他做郎中,高祖目的达到,就可以了。
惠帝时期,实际掌权者是吕太后。吕太后也是个政治高手,平衡术、拉一打一,玩得一溜一溜。吕太后掌权的绊脚石,是功臣和宗室,季布这个特殊身份的降臣,正好可以拉拢过来打击功臣。
冒顿写信侮辱吕太后,太后大怒,说要发兵进攻匈奴,功臣樊哙支持,各将领都同意。只有季布站出来怒怼樊哙。或许吕太后只是试探,或许樊哙和各路将领都只是畏惧太后,或许大家都只是在演戏。谁都知道那时候打匈奴就是找死,但没人敢说真话,除了季布。
在这件事上,他俨然成了吕太后心里话的传声筒。如果不是太后授权,一个降臣,哪有这种资格和胆量呢?
所以,季布反对出兵匈奴后,吕太后马上罢议,再不提起,功臣们都对季布感到震恐。
这说明吕太后提拔季布的目的达到了。
文帝时期,季布被调离中央,派到地方当了市长。这也有政治大背景原因。当时,功臣主导,宗室协助,一起诛灭了吕氏,朝政大权,包括迎立新君的权力都落在的功臣集团手里,换句话说,功臣成了实际上的“皇帝”。
那时候,他季布是什么?什么也不是,只是一个降臣,诛吕也没有功劳,最多算一个失去了依靠的中郎将。
之前讲过权力就是要把自己人搞得多多的,功臣集团手握大权之后,自然要排除异己,保持对皇帝和皇权的掌控,这是汉初这帮政治家的本能,与道义无关。
所以,大清洗之后,季布这种身份尴尬的臣子,只好被调出权力中心。而且,季布做河东郡守,应该在文帝入主之前,不然文帝巴不得有这么个人杵在功臣们中间,为自己所用。
讲了这么多,我就想表达一个意思:
季布在汉初朝廷的政治阵营,不属于功臣派,不属于外戚派,不属于宗室派,而属于降臣一派。这意味着他在政治上的主动性很低,多数情况下,只是个工具人。
从项羽失败,他被刘邦收编之后,他的政治命运,就被时势所裹挟了。在汉初那种波云诡谲的政治环境中,他的最大作用,就是被利用,被用来巩固皇权,对付各路权贵。
就像今天材料中说的,文帝把在河东郡干得好好的季布找来,想任命为御史大夫,目的也是想利用季布的政治出身、性格、人望,把他当做对付功臣集团的利剑。
文帝从继位之初,一直在做的事,就是人事调动,找人、拉人、提拔人,想分化功臣集团,形成自己的势力,逐步掌握大权。
而当时的御史大夫又非常重要,负责监察百官,相当于现在的纪委书记、检察长。这是个得罪人的活儿。如果这位子上的人,跟功臣集团渊源太深,势必达不到文帝要的效果;但如果直接放上文帝的自己人,不仅功臣集团不会答应,还可能引起功臣集团忌惮文帝,导致抱团防御,对皇权形成更大威胁。
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在这个位置上,放一个资历老、人品好、跟功臣集团和文帝一派渊源都不深,且忠心于皇权或者说只能依靠皇权立足于朝堂的这么一个人。
于是,文帝选中了季布。
所以,季布来到了长安。
但是,季布前脚刚到,后脚就有人向文帝打小报告:“(季布)勇、使酒、难近”。意思是季布不适合做皇帝近臣。
比起季布一诺千金,忠心耿耿,工作上没什么纰漏,政治底色较干净,他这个勇武好酒,实在算不上什么大缺点,只能说是瑜中带一点小瑕,不影响季布做皇帝的近臣。
季布曾做过高祖保镖,当过惠帝的保镖队长,都是亲近之臣,那个时候怎么不见有人说季布的这些缺点?为什么现在有人来说?
原因很简单,这个“有人”后边还有一股势力,不希望季布做御史大夫,但他们又实在找不出什么好理由,只能拿“勇武好酒”说事,就是找茬。
那么,这股势力是哪些人呢?
是功臣集团。
在这之前,做御史大夫的都是功臣,或是二代,现在文帝要让降臣季布做,这不搞特殊化嘛?这与功臣集团的利益不符。
而且一旦季布走上这个位置,他就两种选择,要么得罪功臣集团,要么得罪文帝。他想要立足中央,唯一的选择其实只有亲近皇权,因为功臣们不可能接纳他。
这点,功臣们肯定看出来了,季布回归,意味着对他们不利。所以,他们会以这么无足轻重的理由,来跟文帝“讲道理”。
为什么他们现在敢说呢?因为他们强势,文帝处于弱势。
小报告事件后,文帝暂缓了对季布的任命,足有一个月。这段时间内,文帝不可能什么事都不做,他大概率是在和反对的人周旋,同时也在对季布做一个更细致的摸底。之后,文帝才召见季布,撤销任命。
针对这小段,有观点说:是文帝前期工作不周密,对季布的摸底工作没做好,还有人说文帝没有主见,人云亦云。
按我说,都不对。首先,“勇武好酒”不是原则性的大错,并不对官职任免造成太大的影响,文帝拿季布当剑来使,勇武算是好事,好酒也无足轻重,因为反对派拿不出因酒犯错的案例来;其次,主见这种东西,尤其放在皇帝身上,是要以权力和实力为支撑的,没这两样东西打底,皇帝一意孤行,大概率会被朝中实力派阻挠。
所以,文帝最终没能任命季布做御史大夫,跟季布的小缺点关系不大,只是功臣集团拿来的借口而已,同时,跟文帝有没有主见也没多大关系,就是强势压弱势一头,就是无可奈何,要是文帝真没主见,又何须多等一个月。真正的原因,还是功臣集团比文帝强势,文帝不得不退一步。
而且,我认为文帝还是有主见的,他想任命季布做御史大夫。这件事绝对没错。
当时朝堂上,文帝和功臣集团天然对立,二者对权力的争夺是零和博弈,不存在合作的可能,除非某一方弃权。这会引起一个现象:任何由其中一方主导的人事调动,都会引起另一方足够的警惕,如果这人事调动让一方获利,而侵犯了另一方的利益,那么双方的冲突也会越明显。
比如这次季布拟任御史大夫事件,功臣集团越是反对,就越是证明文帝的这个选择会对他们不利,越说明文帝选择对了。
因为人总是站在自己的利益角度上说话、做事,当敌我双方有利益冲突,都想争取更大利益的时候,敌人做了正确选择,我们当然要强烈反对,敌人做了错误决定,我们当然要予以支持。不为别的,就是给敌人下眼药,让他们自我削弱。
同样,当对手都夸我们做得对,那大概率是我们错了;当对手谴责我们做错了,那就是我们做得对。(这玩意儿就是这么反人性)
而且,御史大夫就是要不畏强权,敢说敢做的人来当。季布知道自己被遣返,敢于当面质问文帝,提出看法,胆识还是超群的。至于季布说的对不对,这就受限于他站的高度了。
其实,对于文帝来说,季布的话对与错不重要,事实才重要:功臣集团还很强势,阻力太大。
文帝有心无力,就是无奈。
文帝这位弱势藩王上台的君主,面对强势且有拥立之功的功臣集团,在执政之初,就是被压一头,无奈的情况占多数。后来贾谊被外放至长沙事件,也是这么个逻辑,这跟文帝主不主见、得失深浅,关系都不大,是现实如此。
正如标题说的那样:无奈是弱势者的底色,讲道理是实力派的特权。回头看我们屈辱的百年奋斗史,就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