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名作】欲奠忠魂觅归处/贾秀全
78年前,一位27岁的新四军女战士在苏北盐城被日军飞机投下的炸弹击成重伤,昏迷中的她知道儿子从此将失去母亲,可是她把眷念埋藏心底,没有给战友吐露一丝儿女情长。其时,远在浙南的儿子不知道母亲去那了,更不知道母亲已经血洒抗日战场,他还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两岁多幼儿。1996年由天命奔向花甲的儿子走上寻母之路,母亲的烈士身份被确认。如今年逾八寻的儿子日思夜想,母亲的忠骨究竟埋于何处?在有生之年能否在坟前磕上一个响头,给儿孙后辈留下一个祭拜的地方?
在共和国建国70周年之际撰写此文,给这位忠魂归于盐阜老根据地的新四军战士献上一束心花!
母亲叫柳流(1914-1941),儿子叫姜战生。
一、柳流牺牲
考证柳流牺牲的日期颇费了我一段时日。
她的生命止于1941年日机对盐城的一次狂轰滥炸。证明材料和有关书籍的记载也不仅一致。
我想对一个烈士的尊重首先要弄清基本事实。
丁兆甲主编的《回顾新四军军部》260页中写道:据俞炳辉回忆,在一月间,有一次军部和华中局开高干会议,遇到敌机轰炸。会议在孔庙东南的盐城图书馆召开,由刘少奇、陈毅主持,参加会的还有粟裕、叶飞、王必成、刘培善、陶勇、刘先胜、黄克成、彭明治、朱涤新、田守尧以及吉洛(姬鹏飞)、管文蔚、陈丕显等三十多人……。会议进行中,日寇四架飞机突然在军部住地和会场上空投弹扫射。有一枚炸弹距陈、刘首长二、三十米处爆炸了。气浪冲击泥土,撒了少奇一身……轰炸中副官启文和一名哨兵牺牲了,并有九名战士负伤,军部的大厨房和正殿前天井也中了弹。
据周梦庄1983年10月13日《日寇飞机轰炸盐城镇罪行录》记载:“1940年农历十二月十四日(1941年1月11日),飞到盐城上空的日机达十八架之多,轰炸新西门河南美孚油栈及万寿宫一带。”
据《赖传珠日记》记载:“一月十一日。上午到抗大参观。回来吃午饭后,听说敌机炸东台。接军部电报,部队被敌重重包围,将此电转报延安。忽然来敌机17架,向总部及抗大宿舍、仓库投弹百余枚,我伤亡10名。”
盐城市政协学习文史委员会《盐城红色记忆》一书中有抗大学员江岚所作的一首诗:“正月十一天气冷,日本飞机炸盐城,机枪扫射炸弹炸,吓坏了几个胆小人。胆小人呀胆小人,怕死就不要干革命!来吧,来吧,同学们!炮弹中锻炼,血泊中成长,才是抗大的好学生!”这首诗由王衡之谱曲为歌,在学员中广为流唱。正月十一应为1941年2月6日,星期四。
据柳流战友薛和1995年5月29日给姜战生的证明信中写道:“我是39年在皖南三期卫训班时认识她(柳流—笔者注),她于41年2月受伤送伍佑后方医院时我在场,见到她牺牲,我们向她告别。”
我不厌其烦地引出五条证据,指向的目标,柳流当遇难于1941年的公历1月11日或农历正月十一。
柳流是在城墙根被炸弹击中的,随后被火速送往后方医院救治,后方医院驻扎在盐城南25里的伍佑。据时任新四军卫生训练班队长的陶植(曾任上海市计委副主任)回忆,柳流左臂全部被炸掉,左胸肋骨炸断三根,左肺炸掉两页,高烧不退,神志不清,后方医院主治医师潘医生告诉陶植,已无法抢救,危在旦夕。新四军卫生部长崔义田、薛和夫妇、卫生部训练班政治指导员赵珍、教员左英、郑素文前去探望守候。
时隔两天首长和战友们目睹了柳流在昏迷中停止了心跳。柳流牺牲后被厚葬
于伍佑。所谓厚葬,即下葬有棺材、墓前有木牌。
二、壮丽青春
柳流,曾用名柳斐芳,浙江宁波人。有兄弟姐妹六个,除大姐在宁波乡下守护老家,其余全部参加革命。柳流曾在上海一家烟厂做工,善唱革命救亡歌曲,1936年与姜庆湘(1918--1990)秘密参加上海抗日救亡活动,一次在游行示威中被捕,姜庆湘通过各方关系营救柳流获释。历经患难与共,在共同的革命理想下,这对年轻的浙江老乡结为伴侣。1937年淞沪会战后上海沦陷,柳流与丈夫回到浙江瑞安,这里是姜庆湘的老家,他们以上海救亡协会内陆工作委员会的名义加入瑞安青年救亡服务团,继续从事抗日救亡活动。夫妇从上海带去很多进步书籍和救亡运动的工作资料,1937年冬与部分骨干举办第一期青年救亡干部培训班,夫妇分别担任教员,其时已有身孕的柳流仍积极协助丈夫下乡宣传,街头演出,出版抗战刊物等。柳流为人热情,豪爽耿直,助人为乐,深得同事好评。1938年夏,柳流生下一男婴。
姜庆湘看着初为人母喜悦而疲惫的妻子柳流说:“这孩子诞生于烽火连天的全面抗战,就叫战生吧?”
正抱孩子喂奶的柳流点点头应道:“嗯,嗯,好!”眼光落在孩子通红的脸蛋上。
孩子出生约百日,夫妇把襁褓中的婴儿托付给老家的曾祖父老两口抚养,踏上了新的征程,时1938年秋。他们经南昌新四军办事处和一批同志到皖南泾县地区新四军军部。柳流在军部教导队第八队(女生队)学习,1939年参加皖南军部第三期卫生干部训练班,毕业后留军部医院工作。
姜庆湘,字蒋莱,青年时期就读于上海大夏大学商学院。到皖南新四军军部任《抗敌报》编辑、国际新闻社东战场特派记者。
夫妇在新四军卫生和新闻战线上各自忙碌,互相鼓励。皖南的青山绿水留下了这对年轻夫妇的靓影,抗战前线的烽火锤炼着这对战士的革命意志。
1939年春组织上委派姜庆湘到浙江金华国际新闻社分社工作。此后,去广西桂林、四川重庆等大后方,已是后话。我们不知道夫妇在离别时经历了怎样的心路历程,柳流在送别丈夫时,会与丈夫有个约定,等战争结束,把日本鬼子赶出中国,一定把儿子接到身边,一家人永不分开!
1940年12月柳流随军部先遣部队撤出皖南,她和左英及王、孙两位男同志化装成便衣过了长江,东进抵达盐城。柳流分配在新四军卫生部军医处,该处职责为管理后方医院,培训输送卫生人才。
夫妇天各一方,劳燕分飞。皖南一别,竟成永别。
三、战生寻母
姜战生自出生后,对母亲一点印象都没有。他与年迈的曾祖父曾祖母相依为命,老两口于解放前先后去世,一个在渔行谋事的地下党员(也是姜家的亲戚)收留了战生,给予亲人般的关怀。
1951年,姜庆湘委托亲戚带13岁的战生从瑞安到金华辗转到上海,祖母从火车站接他到家。家在长宁路的一幢小洋房(后来他知道曾是张治中将军的别墅),其时父亲在复旦大学任教,很忙。父亲也已经再婚,继母是个中学教师。战生对这个家完全陌生和隔膜,他以内敛和沉默来适应沪上的“家”。我在电话中采访战生,问他,你父亲跟你谈过母亲没有?谈过。才到上海时,父亲对我说过,母亲生前是个共产党员。我少不懂事,也没追问母亲是怎么死的。
1955年姜庆湘出差去江西慰问,中学毕业的战生没有与父亲商量,自己报考了西安航空技术学校,被顺利录取。临行时,祖母小心翼翼地把柳流的照片交到战生手上,这是他第一次看到母亲的模样。母亲的乌发分成两片贴在头上,发型干净利落,一点不拖泥带水,眼光中透出坚定和忧郁(不知道是否是托子曾祖父临行前所拍),穿的是格子对襟上衣,背景黑色。从此母亲的照片伴随战生再也没有离开。照片带着温度,温暖着异乡的战生走南闯北,平安一生。
毕业后他分配在陕西咸阳西北电力建设局第四工程公司工作。公司是个流动性很强的建设单位,战生是一位刻苦钻研勤劳踏实的一线技术员,他闲下来就把母亲的遗照翻出来看看。没有人告诉他母亲的身世。他觉得,父亲在,自己处于从动的位置。父亲学问高深,父子共同语言不多。建国后父亲就在上海的四所大学和中科院上海经济研究所等单位任学术要职,著有《中国战时经济教程》《欧洲人民民主国家经济计划》等。1983年,名列伦敦出版的《世界名人录》,1988年,又被国际传记中心收入《亚太地区当代名人录》。
1990年父亲在上海病逝。奔丧安葬完父亲以后,战生遗憾没有在父亲有生之年实现寻找母亲的愿望。1994年夏天,56岁的姜战生开始在江苏、浙江和上海等地寻访母亲的老战友、老首长,为牺牲多年的母亲收集材料,母亲的事迹一点一滴走进他的脑海,一个平凡而伟大的母亲丰满了他的精神世界。1996年3月,姜战生收到由民政部颁发的认定母亲柳流为革命烈士的证明书。
四、忠骨何处?
2007年,姜战生夫妇第一次到盐城新四军纪念馆查找母亲的史料,得到时任馆宣教部主任陈宗彪的热情接待和帮助。
年届古稀的姜战生夫妇在子女的陪同下参拜这片抗战期间流过母亲鲜血的红色土地。他们参观了新四军纪念馆、泰山庙新四军军部旧址。还来到母亲牺牲地伍佑,踏着母亲曾经走过的道路,踩着抬母亲来后方医院抢救的担架队员留在街巷的足迹,寻找母亲牺牲地新四军后方医院旧址和忠骨埋葬处。怎奈时光久远,他们带着几分满足又带了几分遗憾回到了西秦大地。
转眼,时光匆匆,一个生肖轮回已过,已逾八旬的姜战生,寻找母亲墓地的愿望越来越迫切。他想到了12年前接待过自己的陈宗彪,致电表达请求帮忙的愿望。电话那头的战生,言语之恳切,心情之焦虑,期盼之急切,有生之年似乎没有再比这件事重要和牵挂的了。令宗彪动容。
宗彪找到我。我是伍佑人,也是为革命烈士找寻回家路的自愿者之一。据父亲在世时跟我说过多次(不知是人老健忘,还是所谓重要的事重复三遍),新四军后方医院驻扎在古镇伍佑时,曾经给我的祖母治过病,后方医院有一个副官还跟我祖父有过深交,他们经常促膝谈心抵足而眠。红色基因就这样潜移默化渗透进我的血脉。我祖母在后方医院接受治疗时,那些柳流的战友们演绎的军民鱼水情,那是电影中经常看到的镜头。盐城是新四军重建军部走上辉煌的英雄城市,是浸透了无数革命先烈鲜血的红色土地,柳流牺牲于我们的家乡,无论如何要竭尽全力,帮助烈士后人,寻找其母葬地,以永志哀思。
几个月来我们请盐城晚报记者程爱春先生著文登报征询线索,同时两次实地察访,查看镇志,在盐南高新区伍佑街道办事处的支持下,弄清了后方医院的旧址。镇志主编卞龙林先生告诉我们,扬州东圈门处有东关街,伍佑东圈门(今已不存)也就是东关,东圈门内的紫竹禅林(观音阁)即现工农饭店、老剧场一片为后方医院旧址。根据镇志记载:紫竹禅林建于明万历年间,清光绪年间主持法成增修东阁和西园。有大殿子三间,住房和厢房一百余间。与设在北街广利院的新四军卫训班南北呼应。
考证出伍佑东关新四军后方医院旧址,柳流的牺牲地也就水落石出。接下来则是,柳流墓葬何处?时隔78年,确实难以具体断定。按照伍佑当地墓葬习俗,居民墓葬点一般分两处,一是东大荒,一是吴家墩。根据后方医院的处所,我们觉得葬于东大荒的可能大。《盐城晚报》2019年5月20日《寻找柳流墓葬》报道后,有读者来电反映与我们的判断一致。
近闻,伍佑街道办事处已经呈报上级部门,拟把柳流烈士归葬盐南烈士陵园,在建国70周年之际实现烈士之子的毕生愿望,也为本地红色文化传承增添一页篇章!
参考资料:
1、丁兆甲等:《回顾新四军军部》(北京新四军暨华中抗日根据地研究会军部分会2008年5月第2版)
2、《赖传珠日记》(解放军文艺出版社2000年3月第1版)
3、《新四军军部在盐城》(江苏人民出版社1988年12月第1版)
4、《伍佑志》(内部资料1985年5月印)
5、柳流烈士战友薛和、左英、姜宿、陶植、江征帆和亲属柳新民证明材料
6、《海红遗编周梦庄先生逸稿周梦庄先生年谱》(徐于斌主编,江苏人民出版社2018年12月第1版
作 者 简 介
贾秀全,男,汉族,江苏盐城人,研究员级高级政工师、正高级经济师。系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江苏省盐城市作协会员、市散文学会会员、《西南作家》杂志编委、签约作家、中国著名行走散文作家联盟成员,自媒体《行参菩提》签约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