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晋人物谈|谢安之二:自如游走于仕隐兼修之路
二、自如游走于仕隐兼修之路
谢安遇到的第一道出道难题,就是出世与入世两种不同人生道路的选择问题。这之所以成为一个难题,是由魏晋士人所处的特殊社会时代背景和他们的群体人格精神所决定的。与前后时代文人的人格主动性相比,魏晋士人在人格方面的最大特点就是具有群体的独立性和主动性。汉代文人需要在“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文化背景下对帝王效忠和负责,要么以各种形式歌功颂德(如司马相如),要么供职于君王身边,过着“伴君如伴虎”的生活(如东方朔)。而其他多数文人则需要在“以孝治天下”这杆大旗下,惨淡经营自己的孝行蓝图,而唐代以后的文人又牢牢被科举制度拿住命门,在独立人格和科举出路之间,他们只能无奈选择后者。相比之下,魏晋士人的最大自由之处,就是没有那么多社会的绳索和羁绊,没有那么多利益的掣肘,虽然他们也有自己难以左右的东西(如政治环境和利益诱惑),但他们恰恰能够把这些难以左右的东西作为自己追求和形成独立人格的理由。竹林名士的独立人格是建立在对司马氏黑暗政治不合作乃至抗争的基础上,因而打起“越名教而任自然”的大旗作为其独立人格的宗旨和目标;元康名士则把实现财富和政治利益作为个体人格的追求目标。到了谢安所在的东晋时期,士人们既没有竹林名士那种把独立人格作为与司马氏政权进行政治抗争手段的需求,也不屑于元康名士那种用财富和政治利益追逐作为独立人格表现的方式。在他们看来,竹林名士和元康名士虽然也算是一种独立人格的方式,但却都带有一定的功利性。东晋认识所追求的是一种完全超越功利目的,以人生的审美关照作为生命价值坐标的独立人格。谢安就是这种独立人格精神的典型代表。而他这种独立人格精神的最精彩表现,就是他整个生命中对于出世和入世这一对人生最大问题游刃有余的拿捏和操作。
对于古代文人来说,入世还是出世是一生当中最难的选择。虽然人们对隐逸生活充满艳羡,但能够主动选择隐逸生活的人还是微乎其微。因为谁都清楚隐逸生活的代价意味着很多利益和资源的丧失。当然,一种比较特殊的情况是通过隐逸生活走一条“终南捷径”——以隐逸的方式沽名钓誉,邀官求爵。不过这条路既要有买账的一方,又要有具备被买条件的一方。对于多数人来说,即便要走隐逸之路,也是功成名就之后的事情。可是谢安却一反前人各种套路,他选择了一条完全由自己自主决定出世处世这个关系重大的人生道路。
谢安走的是一条仕隐兼修之路,但他与别人不同之处在于,他不是先仕后隐,而是完全自觉主动选择了一条先隐后仕的人生道路。因为王濛、王导等当时重要权贵名流的推重,谢安很快受到朝廷关注而授以官职,但均遭推辞:
王导亦深器之。由是少有重名。初辟司徒府,除佐著作郎,并以疾辞。(《晋书·谢安传》)
谢安主动辞官,是因为他心中另有向往的目标:
尝往临安山中,坐石室,临浚谷,悠然叹曰:“此去伯夷何远!” (《晋书·谢安传》)
为了这个目标,他毅然把自己人生道路的起点,安放在隐逸之路:
寓居会稽,与王羲之及高阳许询、桑门支遁游处,出则渔弋山水,入则言咏属文,无处世意。(《晋书·谢安传》)
作为谢安寓居会稽隐居期间“出则渔弋山水,入则言咏属文”的具体活动内容之一,在收录东晋永和九年(353)那次名闻天下的兰亭集会诗集《兰亭集》中,谢安的大名排在主编者王羲之本人之后,位列第二。可见谢安是王羲之召集这次文人雅集活动的一号嘉宾。可见他的隐逸生活是何等惬意,何等安逸。尽管中间有庾冰强行把他拖到官府上任,但谢安干了不到一个月便溜之大吉。可庾冰并不算完,又继续任命为尚书郎、琅琊王友,谢安还是坚辞不就。朝廷这边又有吏部尚书范汪举荐谢安为吏部郎,谢安竟然正式回信拒绝。连续辞官不就,引起朝廷有司的注意和不满,他们打算走法律程序,以历年拒召不就的罪名起诉谢安,将他禁锢终身。而谢安干脆躲到上虞东山深入栖居了。(见《晋书·谢安传》)。
不过,隐逸生活对于谢安来说,只是人生过程的一种选择,而不是全部。对于与隐逸相对的入仕人生,谢安也是早有准备:
谢安在东山居,布衣,时兄弟已有富贵者,翕集家门,倾动人物。刘夫人戏谓安曰:“大丈夫不当如此乎?”谢乃捉鼻曰:“但恐不免耳。” (《世说新语·排调》
一句“但恐不免”,足见谢安当时虽然身在江湖,但心里并没有忘记“魏阙”,坚信自己必将会有出仕的一天。不过他的隐居已经在社会上引起巨大反响,即便要出山,也要寻找适当的机会和由头,把“东山再起”的戏剧性场面搞得更具有社会影响力。
机会果然来了。
升平三年(359年),担任西中郎将、豫州刺史的谢安五弟谢万讨伐前燕大败,被废为庶人。加上此前谢安的大哥谢奕也已经去世,所以陈郡谢氏家族在朝廷的权力代表出现空缺。这时候,谢安认为自己“但恐不免”的时机已经到来:“及万黜废,安始有仕进志,时年已四十余矣。”(《晋书·谢安传》)谢安此举在社会上引起极大的轰动,成为社会各界强烈关注的新闻热点:
谢公在东山,朝命屡降而不动。后出为桓宣武司马,将发新亭,朝士咸出瞻送。高灵时为中丞,亦往相祖。先时多少饮酒,因倚如醉,戏曰:“卿屡违朝旨,高卧东山,诸人每相与言:'安石不肯出,将如苍生何!'今亦苍生将如卿何?”谢笑而不答。(《世说新语·排调》
谢公始有东山之志,后严命屡臻,势不获已,始就桓公司马。于时人有饷桓公药草,中有远志。公取以问谢:“此药又名小草,何一物而有二称?”谢未即答。时郝隆在坐,应声答曰:“此甚易解,处则为远志,出则为小草。” (《世说新语·排调》
第一条故事“朝士咸出瞻送”可以看出谢安“东山再起”所产生的巨大新闻热点效应。而高灵的玩笑话语则表明,随着谢安“东山再起”成为事实,人们对这位曾经以隐逸而成为大众精神偶像的谢安的认识和评价似乎开始有了变化。第二条故事具体描述有人借“远志”“小草”一物二名来影射谢安从隐居到出仕行为变化的失节。而谢安本人却完全无视这些变化评价。谢安的自信既是时代潮流的主旋律,也是他独立人格精神的具体表现。
明沈周临戴文进《谢安东山图》
在东晋士人看来,在追求个体独立人格精神的共同目标下,前人各有所长,也各有所短。竹林名士人格高洁清迈,但因完全放弃实际利益而显得不大接地气儿;元康名士只顾实际利益,却又忽略了士人精神境界的需求,与传统士人“道优于器”的理念相悖。理想的境界是合其所长,避其所短。这就是东晋士人奉为圭臬“身名俱泰”“仕隐兼修”的人生目标(参见罗宗强《玄学与魏晋士人心态》,宁稼雨《魏晋士人人格精神》)。而谢安本人从隐逸到出仕的自主人生实践,则是这种人生目标的成功实践。同时,这也是他独立人格精神的精彩诠释。
(本文节选自宁稼雨《谢安:士人独立主体人格精神的成功实践者》),载《文史知识》2021年第十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