怜卿亦是多情种,“多情文人”郁达夫笔下意境美的书写
怜卿亦是多情种,“多情文人”郁达夫笔下意境美的书写
郁达夫是20世纪中国作家中风格独特的一位,同时也是最易遭人误解的一位,当我们今天用文学的目光来审视他的小说的时候,看到他的作品闪耀着“第一流”的光辉。他的小说是真情的结晶,体现着他对人体美、人格美、人情美和自然美的刻意追求,中国现代文学也因郁达夫更增其璀灿的奇色异彩。
郁达夫(1896年12月7日-1945年9月17日)原名郁文,字达夫,幼名阿凤,浙江富阳人,中国现代作家、革命烈士。郁达夫一生著述宏富,创作风格独特,成就卓著,尤以小说和散文最为著称,影响广泛。其中以短篇小说《沉沦》、《采石矾》、《春风沉醉的晚上》、《薄奠》、《迟桂花》,中篇小说《迷羊》,《她是一个弱女子》和《出奔》等最为著名。
郁达夫是一位有独特个性的作家,个性是作家自立于文学之林,于浩瀚的文学海洋中不致于被淹没的一只帆船。在小说的美学追求上,郁达夫有自己的独特见解和成功的实践,他在一九二三年六月十七日的《艺术与国家》一文中,这样写道:
最后我们要讲到艺术的最大要素,美与感情上去了。艺术所追求的是形式和精神上的美。我虽不同唯美主义者那么持论的偏激,但我却承认美的追求是艺术的核心。自然的美,人体的美,人格的美,性感的美,或是抽象的悲壮的美,雄大的美,及其他一切美的情素,便是艺术的主要成分。
当我们纵览了郁达夫的小说之后,我们清楚地看到:郁达夫的小说美学追求,的确是“人体美、人格美,人情美,自然美”完美的统一。
郁达夫小说中的“人体美”
“人体美”,在现代小说创作中郁达夫是第一个倡导者和实践者。他的小说中的“人体美”开中国新文学的先河,是对中国现代文学最重要的贡献之一。由于中国古代封建礼教道德中的“存天理,灭人欲”和封建廉耻观念,禁锢了人体美的发展,使得人体美大多程度上都得不到承认和展现的机会,于是就有了对病态美的崇拜“弱花病柳,三寸金莲”的病貌在文学作品中比比皆是。郁达夫以如椽的大笔横扫了这种畸形的病美,把健全活泼的人体美带入了小说中,“沉沦”的出世,惊世骇俗,不同凡向,赢得了广大读者的喜爱。
郁达夫小说的“人体美”,迥异于其他人小说中人物外貌的描写,他以一个艺术家的目光发现了人体艳丽的光彩并把它展示给读者。有时是让我们观赏赤裸裸的如同古希腊裸体雕像般的肉体美。同时,郁达夫的“人体美”也与充满淫词艳语的色情小说的描写截然不同,这也正像人体绘画艺术与“春宫图”之间存在着明显的界限一样。
郁达夫在小说中描写人体美是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他说:
“真正的艺术家,是非忠于艺术冲动的人不可的。若有阻碍这艺术的冲动,不能使它完全表现的时候,不问在前头的是几千年传来的道德,或几万人遵守的法则,艺术家应该勇往直前,一一打破,才能说尽了他的天职。所以人家说:艺术家是灵魂的冒险者,是偶像的破坏者,是开路的前驱者。”
郁达夫堪称这种冒险者,启航者者和前驱者。在《沉沦》中,他描写的那个旅馆主人的女儿是“长方的脸儿,眼睛大的很,笑起来的时候,面上有两颗笑靥...”,如果说这只是一种常见的肖像描写的话,那么到了主人公“他”窥浴的时候,这“被蒸汽包住的那赤裸裸的『伊扶』”完全露出了古希腊雕像般的美:
那一双雪样的乳峰!
那一梦肥白的大腿!
这全身的曲线!
这是撕掉礼教的眼罩,直面人生的第一声惊叹!美的人体,是一种令人欣慕的艺术品。我国的艺术大师刘海粟曾说:“人体美是美中之至美”,女作家卢隐藏在“东京小品”中这样写道:“这时我觉得人体美有时候真值得歌颂,那细腻的皮肤,丰美的曲线,圆润的足趾,无处不表现着天然的艺术。”
郁达夫就是这种天然艺术的揭示者。在“空虚”中,他写了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因惧怕风雨而睡在于质夫的床上,于质夫在心里把这少女完全地描写了出来:
眼看着了那少女的粉嫩洁白的颈项,耳听着了她的微微的鼾声,他脑里却在那里替她解开衣服来。他想到了她的腹部腰部的时候,他的气息也屏住吐不出来了。一个有血液流着带些微温的香味的大理石的处女裸像,现在伏在他的面前。
这是一幅真切的少女图,我相信一切对艺术有真挚感情的人,都会因郁郁达夫笔下的人体美而倾倒。另外在《秋河》中的那位督军的年轻太太,《蜃楼》中美国少女冶妮·贝葛曼等女性的人体,都辉映着青春健康的色泽。在郁达夫自己最满意的杰作《迟桂花》中,他把弱莲的形体刻画得何等动人:
她的肥突的后部,紧密的腰部,和斜圆的胫部的曲线,看得要簇生异想,就是她的两只圆而且软的肩膊,多看一歇,也要使我贪鄙起来。立在她的前面和她讲话哩,则那一双水汪汪的大眼,那一个隆正的尖鼻,那一张红白相间的椭圆嫩脸,和因走路走得气急,一呼一吸涨落得特别快的那个高突的胸脯,又要使我恼杀。还有她那一头不曾剪去的黑发哩,梳的虽然是一个自在的懒髻,但一映到了她那个圆而且白的额上,和短而且腴的颈际,看起来,又格外的动人。
丰满、朗润协调,虽不是半裸体维纳斯式的,却是一座立体的楚楚动人的东方女神的雕像!在传统封建理念面前,女性是“三从四德”的牺牲品,她们的肉体,只是生儿育女的皮囊。当人文主义在西方世界形成滚滚洪流的时候,在中国这个闭关锁国的封建时代,对人性、对人体美的压抑,依然是天经地义的。郁达夫小说中人体美的描绘,是现代文学观念创新的标志之一。
迟桂花电影
郁达夫艺术修养的精探。他在一九二三年写的“艺术与国家”中就提到了拉斐尔,米莱的书画和罗丹的雕塑;在一九二六年写的小说《沉沦》中又提到了意大利的画家契马布埃、乔托和达芬奇。由此可见他对人体美的描绘完全是用艺术家的目光,高雅的笔法。郁达夫在日本留学十年,日本的风情——温泉多、男女同浴、女性贞节观念不强等都对郁达夫的个人气质有重要影响,所以一个个艳丽的女体在他笔下是那样真切生动,透出温热和馨香。
郁达夫小说中的人体美,是对几千年封建道德、封建礼教的彻底反叛,是对封建传统观念的挑战,是对人的发现,对人性和人的欲望的发现和肯定;是郁达夫现代意识在小说中的体现。
郁达夫小说中的“人格美”
郁达夫小说中凝聚了自己的心血和情感,为实现自己的文学主张笔耕了一生。文学要表现人生,揭示人性,人格,人情。郁达夫的小说在广阔的社会背景上展开了人生绚烂多姿的画卷,栩栩如生,呼之欲出的那些千姿百态的人物,在人生的舞台或歌或泣,生的苦闷,灵与肉的冲突,沉沦的悲哀,追求时的一阵阵惶惑,构成了人生百态图。
郁达夫第二位夫人王映霞
学生、教授、医生丶妓女丶和尚...被侮辱被损害的,各个以其心灵的伤痛而叹息、呻吟,甚或是感天动地的绝叫,交织成一幅人生社会的缩影。郁达夫恰恰在于能从这些人中发现人性中最美好的东西,探索灵魂中那种人格的尊严,人格的力量,人格的美,并把它展现个出来,像普罗米修斯的火种一样让其照耀人生。
《红楼梦》中贾宝玉说过:“女儿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也许是个人气质的缘故,郁达夫小说中的女性多是“水作的骨肉”,不仅外表呈华美之态,而且人格也是那么高洁,令人生敬慕之情。而他笔下的男子,除个别外,多是病态的一面,呈苦闷阴郁色彩的“泥作的骨肉”。
人与人之间质的差异是在“人格”上。“春风沈醉的晚上”那个外表孱弱的烟厂女工陈二妹,每天要作十个钟头的工作,每月只挣九块钱,连饭房钱都不够支付,无依无靠,却始终保持着自己独立的人格维护着自己作为个“人”的尊严,守身如玉,显示了巨大的人格力量;
《薄莫》中那个被沉重的生活压弯了脊梁,四十二岁已衰老得像五十来岁模样的洋车夫,是郁达夫寄予更多同情的人物。这个车夫辛勤的奔波劳碌却难使一家四口得到温饱,他一生唯一的愿望是有一辆自己的车子,为此他省吃俭用,积攒着那浸透血泪的镶板,当“我”出于爱心把银表悄悄地放在他家的半破的桌子上后,第二天他却拿来询间是不是“我”掉下的。这种一尘不染的品格,让人敬畏之情油然而生;
迟桂花电影
被郁达夫自己称为杰作品的《迟桂花》,受读者深爱的一个重要原因,则是活泼美丽的二十八岁的少妇翁莲。她是山上九月的迟桂花,其质的高洁如桂之馨香;她是谷中未经污染的溪流,明澈清冽。其身姿,一其心神,优美完整地统一在起,不设防的宽厚的爱,少女般的纯情,不能不叫人爱之弥深。
歌德说:“在艺术和诗里,人格确实就是一切。”读了郁达夫的小说,我们不仅觉得他小说中的人物的人格是美的,有力度的,同时也感到作者的人格的崇高。郁达夫小说具有鲁索“忏悔录”那样赤裸裸的内心世界袒露的精神,这是需要巨大的人格力量的支持的。
郁达夫小说中的“人情美”
郁达夫在《艺术与国家》一文中,对人情美作了重要的诠释。他说:“艺术对于我们所以这样重要者,也只因为我们由艺术可以常常得到美的陶醉,可以一时救我们世间苦。”
情感是作家真实生活体验,是文学的血液,缺乏情感的作品必然是苍白无力的。现在每一个能动笔的人恐怕没有谁不明白情感的重要性了,然而为什么大多数人依然写不出感人之作呢?除了作家的艺术修养文字功底外,重要的一条是:作家本身缺乏一股不可压抑的情感的热流在周身奔涌,使之寝不安枕,食不甘味。如果说诗是苦痛的产物,诗可以怨,是那把辛酸泪”。曹雪芹说得好:“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
真的男儿,他一生经历的苦痛酿就了他的才情,他需要美的人情,需要爱情和同情,所以他才在作品中着意表现它。他在《沉沦》中借留学生的口喊出:“知识我也不要,名誉我也不要,我只要一个安慰我体谅我的『心』。一副白热的心肠!从这一副心肠里生出来的同情,从同情而来的爱情!”
《南迁》中萍水相逢的伊人和〇小姐,同病相怜,病愁相思竟使这一双青男女都伤风发烧。《春潮》中的青梅竹马的少年秋英和诗礼,多么纯真可爱,友情多么笃诚!《春风沉醉的晚上》“我”和陈二妹互不相识却相互关切,以致“我”夜半散步,她误以为与坏人来往而劝戒,当她知道“我”是译稿挣了钱时,又乐不可支,竟说:“要是每天能作一个,多么好呢?”
郁达夫的小说,竟这样传神动情!《迟桂花》是至情之作,通篇洋溢着喜气。为家山上云桂飘香,花气袭人,美丽活泼的弱莲,是一个一颗心个刚脱离了夫家的少妇,善言快语,还留在纯情少女时代,“我”与她兄妹相称,五云山上去来,“我”净化了由她的外形美而引起的肉欲,从心底里爱上了她。这是“一段如秋花般明丽妩媚的恋情,迟桂花,正是一个象征,一个隐喻。”无论从文学的哪个角度来看,《迟桂花》都是现代文学中的杰作。
郁达夫曾说:“艺术的理想,是赤裸裸的天真,是中外一家的和平,是如火般以正义心,是美的陶醉,是博大的同情,是忘我的爱。”这正是他小说全身心的写照。
郁达夫小说中的“自然美”
“诗情画意”这个词,像一个忠实的奴仆,整天被文论家们呼来唤去,伴随着他们的文字生涯。然而,真正够得上“诗情昼意”,如郁达夫式描写“自然美”的小说家,又有几多?郁达夫说:“对于大自然的迷恋,似乎是我从小的一种天性。”
故乡自然景观的壮美无疑给幼年的郁达夫上了艺术修养的第一课,这种熏陶是悄然而生的,当他把表现“自然美”作为自己小说美学追求的一个目标时,他已经游历过不少地方,已经精心研究了古希腊以及西方文艺复兴时期绘画,他已经读了一千多部俄德英日法的小说,再加上他敏捷的才思,于是,他的笔下有了绚烂的色彩,有了令人欲醉欲仙的美景。
郁达夫认为:“小说的背景中间,最容易使读者得到实在的感觉,又最容易使小说美化的,是自然风景和天气的描写。大凡艺术品,都是自然的再现。”
郁达夫小说中自然美的描写主要有两个特点:一是始终把自然同主人公的感情融汇得天衣无缝,把美丽的大自然看成多情多感的主人公的身体的一部份。
在《沉沦》中,主人公在紫罗兰气息的和风中,观落日,赏默林,听鸟呜,醉心大自然,把内心的哀愁全忘却了。《春潮》中那一条清冷的钱塘江水、青山、倒影、沙滩,恬静平和而美丽,自然的美同秋英诗礼的纯真的心灵交相辉映;《逃走》中那钱塘江边秀逸的山川流水,圆通庵的钟磬之磬,和那个十一二岁的男孩混沌初开的苦闷哀愁极其融洽;裔家山靑幽的山林,浓郁的桂香和《迟桂花》中的人物气息相通。
郁达夫小说自然美的描写,第二个特点是:他极其讲究色彩,不但浓淡相宜,而且错落有致,有声有色,动静相彰。他的自然景物,是色彩斑斓地展在我们眼前的一巨幅油画,宏阔、辽远,具有强烈的立体感,大的背景如此,于细微处又具有中国工笔画那样的细腻入微,凝重的底色,流动的色彩构成了郁达夫风景写生的特征。
我们来看《薄奠》中的一段描写:
春秋佳日,向晚的时候,你若一个人上城河边上来走走,好象是在看后期印象派的风景画,几乎能使你忘记是身在红尘十丈的北京城外。西山数不尽的诸峰,又如笑如眠,带着紫苍的暮色,静躺在绿荫起伏的春野西边,你若叫它一声,好象是这些远山,都能慢慢的走上你身边来的样子。西直门外,又有几处养鹅鸭的庄园,所以每天午后,城河里老有一对一对的白鹅在那里游泳。夕阳最后的残照,从杨柳阴中,透出一条两条光线来,射在这些浮动的白鹅背上时,愈能显得这幅风景的活泼鲜灵,别饶风致。
远山的紫苍,近野的浓绿,夕阳的酡红,交相映现,一对对的白鹅不仅使景致有了鲜活的动感,又把大自然的色彩点染了多么精彩的一笔,犹如一个盛装的少女脖子上围了一条白围巾,显得分外明洁、妖冶。
《蜃栖》中,作者有一段描写早晨的景致:
十二月二十四日的晓阴,在松木场的山坳里破亮了。空阔的东天,和海湾相接之处,孕怀着一团赭色。微风不起,充塞在天地之间的那层乳样的烟岚,迟迟地,迟迟地,沉淀了下去。大气一澄清,黝苍的天际,便透露出晴冬特有的它那种晨装毕后的娇羞的脸色。深蓝无底的黛眉青,胭脂浴后的红薇晕,更还有几缕,微明细散,薄得如蝉翼似的粉条云。
这一幅天然画图,令人想起法国印象派画家莫奈的油画《日出·印象》。郁达夫小说的自然描写的诗意,实在与他诗的修养分不开,他对中国旧诗及外国的诗歌研究均有很深的造诣,他的旧诗写得很不错。他的自然美,总括起来,可以用这样一句话:情的血肉、诗的意蕴,画的色彩。因此,读郁达夫的小说得有多方面的修养,诗和画的修养必不可少哩!
“人体美、人格美,人情美,自然美”构成了郁达夫小说的主要审美特质,充满诗情画意的人物、景物的描写,清隽俊逸的语言风格,使他成为中国现代浪漫抒情小说的开创者和中坚者。随着人生阅历的丰富,更是由于中国汹涌澎湃的革命形势所感召,郁达夫积极投身于时代的洪流中,正视现实,接触民众,把一己之命运与社会之命运联系起来,赋予了作品的社会意义,中国现代文学也因郁达夫更增其璀灿的奇色异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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