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专栏(160) | 崔加荣:静静的西蔡河(4)

文 / 崔加荣

图源 / 堆糖

入冬以来,天气一直晴朗无云,不见雨雪。临近年关了,天突然阴了下来,北风也可着劲儿刮,窗户缝儿里“呜呜”作响。

下午,果果做完作业,无事可做,便㧟起荆条篮子去拾柴火。

村里行人稀少,家家都关着大门。遒劲的北风,让人感觉透骨的冷。马路上尘土飞扬,不时掉下被风吹断的细枝条。果果捡起这些干枯的树枝,一根一根排整齐抓在手里,多得手握不住了,再放进篮子里。三爷带着厚厚的火车头棉帽从村南头回来,果果叫了一声“三爷”,三爷从哆嗦的嘴唇间挤出一句“冷不冷”。果果摇了摇头,看见三爷胡子上挂满霜花,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嘴巴。突然,他想起一个问题,便举起手里的树枝问道:“三爷,你看这树枝里有很多白色的籽,这是啥呀?”

三爷揉了揉眼睛,接过树枝看了看,回答道:“这是爬蚱籽。秋天一到,那叽牛子把屁股往树枝里一扎,在里面繁籽。树枝被扎死了,干了,风一吹就掉下来了。爬蚱籽掉进泥土里,会慢慢长成爬蚱。被你拾进篮子里的,就成了你的柴火,在灶膛里一烧,这些籽儿就会“噼噼啪啪”炸响,小心火星崩到脸上。”

说完,摸摸果果的头,把树枝还给他,回了村。果果看看三爷的背影,又看看手里的树枝,开始心疼起这些虫卵。他抓起一把树枝,在树干上不停地摔打,希望把虫卵摔出来,好让它们钻进土里发育。摔了半天,直到树枝断口处看不见虫卵了,这才放进篮子里。就这样一边捡,一边摔,捡了半天,树枝还盖不住筐底儿。天越阴越重,傍晚的时候,整个村庄变得灰蒙蒙的。果果冷得顶不住,转身回家。

“把柴火放灶屋里吧,我早点做饭,早吃早睡。看这天,夜里可能会下雪。干冬湿年啊!”大成示意果果把柴放到厨房里,开始生火做饭。

晚饭过后,果果带着对大雪的期待,早早进入了梦乡。

半夜里,果然下了一场罕见的大雪,先是雨夹雪,然后变成了扯天扯地的鹅毛大雪,接着又变成了雨夹雪,连续下了一天一夜,村庄、麦田等所有有形的物体仿佛从大地上消失了,只剩下无尽的白色。

星期一早晨,雪停了,微弱的阳光从云缝里漏下来,给雪白的村庄覆上一层通透的光芒。

大成拉开屋门,院子里地面的雨夹雪冻成了一层厚厚的玻璃。树枝也都变成了肥嘟嘟的玻璃棒,晨风一过,“咯吱咯吱”作响。他转身从屋里取出铁锨,朝地面的冰层铲下去,“咔咔”两声,冰面出现两道白痕,震得他手臂发麻。他收起铁锨:“好家伙!这溜冰也太厚了!”

他放下铁锨,小心翼翼地走到大门口,打开院门,伸头朝外面望了望,路上连一只狗都没有。他又折身回来,喊果果起床。果果正被尿憋得难受,听见喊声,一骨碌爬起来,穿上冰凉的棉袄,下了床摸到尿罐子旁,“呼啦啦”尿了一阵。上床前,伸头往窗外看了一眼,立刻兴奋起来:“哇!下雪了!”

他从压风被子的夹层里拉出来棉裤,又从被窝里摸出袜子,麻利地穿好,屁颠屁颠地跑到院子里,激动地正要大喊,脚下一滑,摔了个仰八叉。从地上爬起来,疼得咧着嘴,又跑到大路上玩冰雪。

大成做好早饭,站在院子里喊:“果果,果果,回来吃饭!”

喊声随着厨房顶上的炊烟,在院子里飘荡。果果“呼哧呼哧”喘着气,嘴里冒着热气,一口气跑回来,到厨房里匆匆吃完饭,就准备去上学。大成怕他冷,找出来妈妈留下的黑色带黄条纹裤子给他穿上。裤腿太长,只好卷起来半截。大成觉得难看,又让果果把棉裤脱下来,把裤子穿到棉裤里面。棉裤里面塞得鼓囊囊的,从外面看像胖了一圈,果果也不嫌弃,拿着一根树枝当拐杖,小心翼翼地出了家门。

走到村口,见小雅站在路上,弯着腰不让自己滑倒。小雅人长得俊,穿着宽大的绿色军装,里面套着厚厚的棉袄,看上去特别漂亮,惹得果果羡慕不已,心想自己要是有一个当兵的亲戚该多好啊,也可以给自己弄一身军装,可是他没有,只能看着小雅神气。

田野里不见了马路、河流,只剩下白皑皑的一片,一排排的树木都裹着冰,在阳光下晶莹剔透。一阵风过后,树枝发出“啪啪”的响声,不时掉下一截冰棒。果果捡起一截冰,放进嘴里“嘎吱嘎吱”嚼着。小雅把手里的冰朝他扔过去:“咦!凉死你!”

果果转身对着她故意大声嚼着。突然,他吐掉冰,对小雅说:“小雅小雅,跟你商量一件事儿。”

小雅一脸迷茫:“啥事儿呀?”

“我给你钱,你买一件衣服,这件军装给我穿好不好?”

“不要,这是俺三叔给我的。”

“女孩子穿花衣服好看,绿军装男孩子穿上好看。”

“你哪有钱?”

“我捡破烂攒了很多钱了,足够给你买衣服的。”

“你不是要去找你姐吗?”

果果一听这话,突然神色黯淡了下来。踢着地上的冰走路,小雅也一时无语,跟在他身后。一望无际的旷野里,两个身影在冰天雪地里前行,一会儿打闹,一会儿乖乖走路,渐渐地,在白色世界里变成了两个黑点。

经过许多天,这场大雪才化干净。祭灶前一天,天气愈加寒冷,早晨的太阳从地平线钻出来,像一个冰盘,让人感觉不到丝毫热量。大成倒热水洗了脸,到压水井旁压水做饭,手刚碰到铁压杆,尚未擦干的手便粘在压杆上。他咧了一下嘴,晃了晃压杆,压杆纹丝不动,压水井被死死地冻住了。他只好回屋拎来水壶,往井筒子里倒了一些热水,慢慢晃了半天,井筒子里的冰才化开。

吃过早饭,果果㧟着篮子和长长的铁钎去扎树叶,早已冻干的落叶是烧饭的好柴火。他走到院子里,又转身回来拿了语文课本放进篮子里。刚到大门口,昌叔迎面走进来,他低声叫了一声昌叔,昌叔拍了拍他的肩膀,问道:“你爸呢?”

果果指了指厨房,然后出了门。大昌走进院子,大声喊道:“大成!大成!”

大成湿着手从厨房里走出来,笑着迎上去:“大昌?这么早有啥事儿?”

大昌没有接话,指了指堂屋,示意他到堂屋里说话。

大昌和大成到堂屋里说话,果果也到了村南头的坟场边。看见杨树林下面满地都是树叶,他有些兴奋,这一片带着霜花的树叶能捡满满的一篮子,足够烧一顿饭。细长的铁钎下面磨得尖尖的,上头折成一个圈。它在果果手里就像一条魔棒,随着上下移动,很快就串满了树叶。果果把它放到篮子里,用手使劲向下一扒,树叶呼啦啦落进篮子里,手里又变回一条铁钎。

扎了几串,果果心里有些乱,好像忘记了什么,又好像有什么事要发生。他看看不远处冰封的西蔡河,索性㧟起篮子回家。

果果刚走进院子,就听到昌叔和父亲在屋里吵架:

“你这样犟到啥时候?你不让孩子回来,村里天天风言风语的,难道就不丢人了吗?”

“反正回来也是丢人,不回来我眼不见心不烦。”

“我跟你说,他们已经坐上了车,明天一早就到家。”

“她敢!你让她进家门试试?”

对于大成的不可理喻,大昌气得无法再说下去,只丢下一句“这都什么时代了?还老古董一个”就走了。

果果虽然听了个半截,但还是明白了他们的谈话:姐姐要回来了!先是兴奋,接着突然想哭。他放下篮子,吸了吸鼻子,壮了壮胆子走进屋里对爸爸说:“爸爸!让姐姐回来吧。”

大成不说话,坐在方桌旁边抽闷烟,果果提高声音再次说:“爸爸,让姐姐回来嘛!”

大成猛吸一口烟,扔掉烟头,站起来出了屋。果果站在屋里,一时无措。一只白母鸡摇晃着身子走进屋里找吃的,刚进屋就“扑嗒”拉下一泡鸡屎,果果抬脚狠狠踢去:“滚!”

母鸡“扑棱棱”逃出屋子,剩下果果一个人愣愣地站着。阳光从树梢间泻下来,把一条光柱插进屋里,光柱里弥漫着细微的灰尘。

不知站了多久,果果朝后墙上的毛主席画像看了一眼,果断地转身走出了屋子。

大成心乱如麻,一天都在麦田里除草,连中午饭也没回家做。果果也没回家,他上午从家里出来后直接去了昌叔家里,问清楚了姐姐的情况,以及姐姐到家的时间,就出去了。昌婶正在厨房里蒸角子,看到果果,顺手给他一个刚出锅的豆糁角子。

果果拿着角子漫无目的地在村里走着,遇到人也不打招呼,走到村口的巷子时,差一点撞到树上。他躲过大树,一拐弯,就看到了静静的西蔡河。河里的冰结得很厚,在阳光下闪着白光。不远处的冰面上,几个孩子在打陀螺,两只狗在河坡上追逐嬉戏。岸边的大树上,一群麻雀在开会,时而叽叽喳喳,时而鸦雀无声。这一切都没有引起果果的注意,他目光呆滞地来到河坡,在一片干草上坐下来,望着不远处的东大桥。他知道明天要是姐姐能回来,一定要经过这座桥,要是爸爸能接受姐姐回家,他将会早早来到桥头迎接姐姐。他一定要带着姐姐和姐夫,抱着孩子昂首挺胸从桥上走进村里,他要让村里那些说闲话的人看看,姐姐没有被抛弃,也没有和别的男人胡混。

果果就这样坐着,寒风吹起地上的枯叶,从他身旁飞过,落在他的头上,他毫无察觉。直到天色将晚,他才站起来,哆哆嗦嗦地回家。

他慢腾腾走进院子时,爸爸正坐在堂屋门口吸烟。他也不和爸爸说话,独自去了厨房,见到做好了饭,便盛了一碗红薯汤,端到爸爸面前,小心翼翼地递过去:“爸爸,吃饭!”

爸爸摁灭烟头,翻了他一眼,接过饭碗说道:“一天不进家,去哪里野脚了?”

果果立在那里,也不说话,等爸爸喝了一半,他才小声再次央求爸爸:“爸爸,让姐姐回来吧!”

爸爸低头喝汤,不说话,他又求了一遍,爸爸才把饭碗放到地上,抬头回答他:“趁早别想!你少管!”

见爸爸态度仍然坚决,果果难过极了,也无心吃饭,一个人跑回屋里,钻进了被窝。

第二天一早,果果醒来时,又饿又冷。他挣扎着下了床,跑进厨房,“咕咚咕咚”喝了一大碗热水,身上才暖和些。爸爸盛好稀饭,示意他吃饭,他不顾饭碗烫手,端起来走出厨房,边吹边喝。等他喝完一碗回到厨房,爸爸也炒好了白菜。他拿起一个馒头掰开,夹了白菜走出去,身后掉落的馒头屑引来白母鸡一路跟着。

果果走到昌叔家里时,刚好吃完馒头。昌婶见他冻得鼻子耳朵通红,问他吃饭没,他回答吃了。昌婶又递给他一碗稀饭,果果也不拒绝,“呼噜呼噜”喝了,刚放下碗,大门响了,果果听到昌叔和一个熟悉的女人的声音。

姐姐!姐姐回来了!果果心里一阵欢喜,但马上又紧张起来,不知道是出去迎接还是如何。他正不知所措,昌叔带着姐姐春梅进了屋,身后还跟着一个男人,怀里抱着孩子。果果一眼认出来姐姐和那个编椅子的男人,他抬起头叫了一声“姐”,春梅的眼泪马上流下来,上前抱住他就哭。

昌叔没想到果果也在,稍微一愣,马上给他们让座。昌婶倒了开水放到方桌上凉着,又倒了热水,劝春梅道:“别哭了,大冷天的,先洗个脸吃饭。”

春梅放开果果,洗了脸,又给果果洗了脸,接过孩子,坐下来吃饭。昌婶向来话稠,不顾大家正在吃饭,不停自言自语:“他不让回家你就住俺家里,让你昌叔天天去闹腾他,总有一天他会认。”

春梅刚喝几口稀饭,一听这话,知道爸爸还没有接受她回来,顿时放下饭碗,低下头不说话。昌叔“呼噜”喝了一大口稀饭,放下碗说:“他敢不接受!自己的孩子他能不认?”

春梅心里一阵难受,又哭了起来,怀里的孩子受到惊吓,也哭起来,昌婶试图把孩子抱过来哄哄。她一拉,孩子哭得更加厉害,她又使出各种招数哄孩子,屋里顿时乱做一团。这一切都被果果看在眼里,但是他始终没有哭,站在门后边不出声。

春梅止住哭,掀开衣服把乳头送进孩子的嘴里,孩子“呜哇”几声后,便不再哭了,卖力地吃奶。刚吃几口,又吐出乳头,“呜哇呜哇”哭几声,奶水顺着乳头往外冒。春梅再次拍着孩子,把奶头塞进孩子嘴里。等孩子情绪稳定了,她仰起头,情绪激动地说:“昌叔,你也别去求他,不让我回家,我就暂住你家里,该打饭钱俺打饭钱。他啥时候原谅我我啥时候进家门。”

昌婶把屋里的鸡轰出去,在春梅对面的小板凳上坐下来:“现在连土地都承包到户了,新时代实行新想法,没想法谁也不愿意跟人跑。他真是死脑筋。”

这话是说给春梅听的,又像是自言自语。春梅低头看看孩子,接过话茬:“我跟人跑,他也有责任!”

她又看了一眼果果,接着说:“他难道忘了俺娘咋死的?都是他死脑筋,自己不敢做生意,害得俺娘跟人去贩粮食时,雪夜里掉河里活活冻死。什么都是他的老传统经验对,从来没有为我们想想。那天晚上我好言好语和他说我和小武的事儿,我想跟他出去编椅子,不想窝在家里,待在这个家里想起俺娘我就伤心。他可好,死活不同意,又拿他那老一套来压我。他是俺亲爹没错,可我不想什么都按他那陈旧的想法囚在家里。”

春梅说了一大通,情绪越来越激动,端起一碗茶水,“咕咚咕咚”喝下去一大半,用袖子抹了一下嘴巴,继续说道:“我知道,我跟人跑出去不对,给他丢人了。可是在这个社会,我自己追求自己的生活,并没坑害谁。如果她不认我这个闺女,我就砸开西蔡河的冰跳河死给他看。”

说完,大颗大颗的泪珠掉下来,落在孩子身上。大昌、昌婶几乎异口同声说道:“瞎说个啥?”

男人站起来,走过拍了拍她:“别生气,都是自己家人,有什么好气的!”

接着,屋里陷入了短暂的沉寂,一只公鸡大摇大摆地走进屋里,东张西望找吃的。

突然,果果走到春梅面前,挺起胸脯说:“姐!走!我带你回家,我去求咱爸让你回家。”

见此情形,一屋子的人都吃了一惊。春梅一把拉过果果,大哭起来。果果挣开她,重新站好,提高声音说:“姐!走!跟我回家!”

说完,拉起姐姐就往外走。春梅见弟弟的泪水在眼里打转,心疼得像刀割一样。她果断地站起来,把孩子抱好,拉上衣服。对男人说:“小武,走!我们跟弟弟回家!人是他亲生的,我们回去给他跪下,我就不信他能杀了我!”

就这样,一支悲壮而又感人的队伍出现在村里:果果昂着头走在前面,春梅抱着孩子紧跟着他,后面依次是小武、大昌、昌婶、以及几个看热闹的人。经过之处,端着碗在大门口吃饭的人纷纷议论着,有的索性加入了队伍,跟在后面看热闹。几只狗也在人群左右跟着打闹。树上的喜鹊不断飞到人群前头的树梢上,“嘎嘎”地叫着。

到了家门口,果果敲门。

大成打开大门,一看这阵势,“哐当”一下又把门关上了。果果也不追赶,“噗通”跪到地上,仍然昂着头,带着哭腔喊道:“爸爸,求你了,让俺姐回家吧!”

春梅也跪下来,男人正要跪下来,被春梅拦住:“你别跪,不关你的事。”

果果继续喊:“爸爸!让俺姐回家吧。俺姐说你不让她回家她就跳河去。俺妈就是在西蔡河死的,我不想俺姐跳河,我已经没有妈了,不想没有姐。”

村子里很安静,果果的声音近乎嘶喊,但他没有哭,他额头上的血管高高凸起,咬着牙始终没让泪水掉下来。一阵风吹过,他有些凌乱的头发显得更加凌乱。虽是跪着,他的身子始终保持笔直,除了嘴巴,浑身都不动,像一个雕塑,在寒风里跪着呼喊。

突然,大门开了,却不见人影出来。果果知道爸爸妥协了,脸上露出胜利的神情,他用袖子擦一擦鼻子,站起身来,扶起姐姐,大摇大摆地进了家。

进了屋,春梅看见爸爸躺在床上,蒙着头装睡。她再次跪下来:“爸!我错了,给你丢人了。但是我们生活得很好,你都有外孙了。现在一家大小都回来了,以后一定会好好过日子,好好伺候你到老。你原谅我吧。”

春梅说了半天,大成突然掀开被子,转过身子喊了一声:“不怕累是吧,赶紧去西屋!”

说完,又转回身,用被子蒙住了头。春梅知道爸爸真原谅自己了,赶忙谢了,去西屋收拾床铺行李。

春梅的回归,给家里带来了久违的女人气息,大成又享受到了久违的饭来张口待遇,家里很快恢复了往日的温馨。

第二天傍晚,按照族里计划,要迁祖先的老坟,各家男人派代表去坟地参加仪式。女人则跟到坟地附近看热闹,不得近前。昌婶到春梅家里邀她一起去看:“春梅,起老坟哩,走,咱去看看。”

春梅犹豫了一下,还是把孩子交给男人,答应了昌婶。趴在方桌旁写作业的果果合上书本,对姐姐说:“我也去,我带你去。”

出了大门,果果走在前头带路,姐姐和昌婶走后面。他的脸上虽然不见笑容,但从轻快的脚步可以看出他内心的高兴。他昂首挺胸的神气样子仿佛要告诉所有人:姐姐回来了,姐姐没有跟人去胡混,姐姐的日子过得比村里人还强。

西蔡河岸上已经围了不少女人,除了小声议论着迁坟的话题,家长里短的闲扯自然是少不了,果果无心关注这些,他只对坟墓里的一切感到好奇。

要迁的祖坟是果果太爷的坟,因为有一棵大树直插坟内,族人觉得树根插到先人身体里,十分不吉利,遂决定移位。迁坟只能在太阳落山后,以免阴间的先人被阳间冲撞。坟墓早已超过百年,打开后棺材早已腐烂,只剩下两条斑驳的木板。男人们头上戴着简单的白色孝帽,把先祖的遗骨一节节从墓穴里拿出来,按照人形摆在一张床单上。然后移到新棺材内,抬到新的墓穴里下葬,没有哭声,没有乐队,只点了一挂鞭炮,然后磕头祭拜,算是礼毕,人们也各自散去,消失在昏暗的暮色里。

果果远远地望着坟地的动静,想象着坟内是什么样子,不知道里面是否像书上说的有宝藏。但是他无法近前,眼看着人们离开墓地,各自回家。他才和姐姐她们转身回去,没走多远,果果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下,立刻惊叫了起来:“火!姐你看,火!”

春梅转过身,顺着果果指的方向看去,见到刚挖过的空墓穴前面有一团火在地面上移动,一会儿变成蓝色,像一团棉花似的贴着地面,一会儿变成红色,从地面升起来,像一个孩子的身影。

果果想起夏夜看到的人影,想起邻居议论的姐姐上坟,又看看姐姐身上的红色大衣,他更加渴望知道祖坟内的一切。可没等他多想,便被姐姐拉着跑了,只留下静静的西蔡河横亘在暮色里,任河风吹起芦苇荡,发出“沙沙”的响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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