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旧事——牛皮匠
本文作者:蔡红宇
牛皮匠是姓牛的皮匠,不止做牛皮,也做羊皮、马皮,所以应唤作为牛——皮匠,而不应为牛皮——匠。
牛皮匠是从外乡搬来我老家的,以前住在什么地方,就不知道了。牛皮匠的爷爷辈和我的祖父辈们一样,也是从晋西北与内蒙古的交界地带,也就是长城内外,搬迁至草原深处的,开始开荒种地,繁衍生息。不一样的就是我的祖父辈们从长城北边往北走,牛皮匠的爷爷辈们是从长城南边,也就是山西省偏关县地界出发往北走。所以他的口音很重,语言中还带有很多晋北方言,比如说“我”是“瓦”(按音译),说“我们”是“瓦们”,说“编花绳子”是“逼花绳子”等等。且语言发音和我们也不一样,说话时昂扬顿挫,长调短声,平平仄仄。长大后才明白,那其实就是晋剧的念白。晋北人把日常话语当成晋剧的念白来说了,也把苦难的生活当成戏来演绎,真个是人生大舞台,舞台大人生。生活就是一场戏,主角就是你自己,精彩不精彩,全由你做主。
牛皮匠的手艺很高,至于高到什么程度,是后来才体会到的。
老家地处农牧区结合处,牲畜的皮子很多,牛皮、羊皮,最早还有马皮等等,所以牛皮匠的原材料不缺。而不论农区、牧区都少不了用牛皮做成的绳子、工具等,用羊皮缝制的皮袄、褥子等,销路也不愁,这就给牛皮匠带来了好活计。
做皮子时,得先把皮子用芒硝水泡。泡软后,用特制的刮刀推理子,就是把皮子上附着的肉屑、油脂等刮干净,这个过程称为熟皮子。做生产工具的皮子刮一遍到两遍就差不多了,而缝制皮袄、皮褥子的羊皮得刮五六遍,且越刮一次越小心,力道得把握好,不能用大劲,防止皮子破损。由于家里常泡皮子,常用刮刀推理子,牛皮匠的身上老有一股油乎乎、酸酸的腐烂味道,远远地就能闻得到。小娃娃们都不愿意挨近他,更不愿意去他家里玩儿,他也懒得让人去家。家里全是做皮子的工具,各种刮刀、月头刀、半圆裁刀、剪子、锥子、钩针、大针等等,怕小娃娃们玩儿得拉个口子了。
熟好的牛皮大都用来做绳子,也做一部分农牧民用的生产工具,马鞍子、套引子、马缰绳、马绊等等。牛皮绳是编出来的,编绳子的过程也叫作打绳子。半公分宽的皮条子,按绳子的粗细下料,最细的绳子三根皮条子就能编出来,粗的绳子就用八根、十根或二十多根小皮条子编。
编绳子时很好玩儿,把皮条子一头固定在石柱子或大树上,双手拿捏住另外一头,开始编绳子。只见牛皮匠双手翻飞,有节奏地来回传递、穿插着皮条子,皮条子也是舞动翩翩,扭成了一团花,顺着牛皮匠的双手听话地附在了一起。随着牛皮匠的身子后退着,双手翻飞着,皮条子舞动着,一条圆滚滚、花纹匀称的绳子拉在了牛皮匠与石柱子中间,还在慢慢地加长。绳子好看极了,就像大姑娘的麻花辫般齐整、鲜亮,随风摆动,婀娜多姿。牛皮匠还在相距不远的位置编进一段段红色的、黑色的皮条子,更是美观大方。作为生产工具的绳子在牛皮匠的手中变成了工艺品。小孩子们新奇地凑过去用手摸摸,牛皮匠忙喊喝道:娃娃们,往后,往后,等瓦(我)逼(编)好了你们再看,在(这)会儿不能过来,看绳子打给你们一下的。原来刚刚打出来的绳子弹性太大,就像橡皮筋,得用水泡几天才能使用了。
后来有了尼龙绳后,牛皮匠就不再打皮绳了,皮绳太重,淋了雨后更重,所以轻便、结实的尼龙绳代替了牛皮绳。不做牛皮绳了,牛皮也熟得少了,羊皮还一直做着,羊皮做皮袄、皮裤等。
后山地区冬天又冷又长,皮袄、皮裤就非常地实用,几乎家家都有,大人们更是一人一身,所以羊皮活儿做得多。有时候也做大皮袄,做给牧区的牧民,放牧时穿上,从头到脚全捂住了,看着就暖和。
缝羊皮袄时又让大伙见识了牛皮匠编绳子之外的又一门儿技术。老话说“一个皮匠半个裁缝”,的确如此。在熟好的羊皮上,按照做皮袄人的身体尺寸大小画线,不能随便画,得互相搭配皮色、毛向等等。用半月刀沿线裁下皮子,牛皮匠胸有成竹,一蹴而就完成裁割,裁好的皮子就是缝皮袄的原料了。
牛皮匠戴上老花镜,把大钩针拿出来,低下头用老花镜与眼睛上方的空隙间瞅见针冠子,把尼龙线认了进去,开始缝皮袄。也不见有什么超人之处,一针一线,只是很是认真。待缝完以后再看,才看出来牛皮匠手艺的过人处了。皮子与皮子间的缝口,结实、匀称、自然、整齐,线与线间同一个尺寸,针脚疏密有致,皮子的对口一样样高低。大面处还包有皮条子,护着皮子缝儿露不出来。胸前、后背用烧红的铁棒烙烫了喜庆图案,美观、大气、漂亮、温暖。这样缝制好的皮袄连面子都不用罩,直接就能穿出去,穿出去也好看。缝好皮袄的时候,人们总要去试试合身不合身,往往都合身,偶有不合身的稍作修改。之后,就高兴地邀请牛皮匠去家喝酒、吃饭,每每这时牛皮匠就会说:瓦(我)不去,瓦(我)不去,瓦(我)又不会喝酒。就说就往外走就返回头问老伴儿:瓦(我)的帽子哩?瓦(我)的帽子哩?老伴儿就给他找帽子就骂:灰狗的,说的不去不去,还叫人给寻帽子哩。牛皮匠也不理会老伴儿,戴上帽子喝酒去了。
后来羽绒服等各种棉衣服多了,村里人也嫌皮袄沉重,又因为生产活动也不多了,渐渐地没人再穿皮袄了,也就没人做了。
还有一个发生在牛皮匠身上的故事。有一回牛皮匠从旗里回村里,刚刚把带着的大包小包搬上班车,卖票的小后生就喊他:哎,哎,老汉,去哪呀?小后生的意思是问他到哪下车,好卖票,不过小后生的态度不算好。牛皮匠摸下大皮帽子说:瓦(我)回家呀哇!小后生一听,愣怔了一下,“你家在哪了?”“瓦(我)家就在奇(前)头了。”卖票的小后生一听没了辙,“哎呀,这个老汉咋听不懂话,我是问你在哪下车呀?”牛皮匠应道:“瓦(我)就在奇(前)头下呀么。”一车人听完笑岔了气,小后生气得肚子鼓。司机听完笑着说:这个老汉我认识,他家就在华山子乡。小后生一听司机师傅认识,也就不再生气了,收了五毛钱车费卖了票。一班车人因为牛皮匠的几句话一下子愉快、高兴起来,气氛活跃地互相聊了一路,也知道他是皮匠了,以后要去找他买皮货。
牛皮匠的皮匠活儿越来越少了,可他也闲不住。就用下脚料给娃娃们做起了小玩具,也又一次体现出了他精湛的手艺。用皮子缝制各种小动物,栩栩如生,用皮条子编制小饰品,活灵活现。印象最深的就是给他小孙子做的小皮鞭子。我和他的小孙子年龄相同,经常一起玩耍,他拿着他爷爷给他做的小皮鞭子给我看时,说实话,真羡慕极了。先不说五寸长的鞭杆上,用红、绿、黑、黄、白五种颜色的皮条子编成的色彩斑斓的花纹;也不说鞭杆后把子上用编花细皮绳挽个套腕,能套在手腕子上;也不说一尺余长的鞭梢全是细条子马皮密密植植而成,灵动跳跃;就单单是玩耍时把皮鞭子套在手腕上,拿在手上,一只手捋着鞭梢的动作就让娃娃们眼红得不得了。
若干年后的今天,看电视剧,忽然看见张学良从马上下来,手里提着马鞭子,和牛皮匠给小孙子做的小鞭子几乎一个样。看着手提马鞭子、神气的张学良,想起了牛皮匠给小孙子做的漂亮的小鞭子,想起了小伙伴拿上爷爷给做的皮鞭子和小孩子们玩耍的情景,想起了牛皮匠的一些日常故事,于是啰里啰嗦地写下了这些个旧事,是以为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