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 俊丨故乡,我的亲人们
近按照娘家的风俗,女子是不能进入先人的墓地的,所以我对扫墓祭祖之类的事一直充满着神秘感,总以为那必是隆重悲凄、沉重单调的。
十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果然,相距并不很远的夫君家乡倒没这规矩。故自嫁与夫君后,每年清明、腊月我都会陪同他们去乡下扫墓。渐渐地,我发现,这种祭拜不仅仅是烧些纸钱、放放鞭炮,其背后的内容,显然要丰富得多。
印象最深的是,每次回乡,一家人都郑重其事,祭坟的路上,他们会激动地告诉我:这是以前住的房子,这是小时游泳的水塘,这是……我深切地感觉到,在他们的心里,都有一个根,这条根,就深扎在这片于我很陌生于他们却熟悉无比的土地上。在他们年复一年的诉说里,这片土地在我心里也慢慢地鲜活丰富起来——
公公:父亲的老酒 竿上的鱼
数年前公公还健在,领着我们一群人去给他的父母亲上坟时,总要谈及以前的事。在他的叙说里,墓碑下面的这位父亲当年是一位不苟言笑、刚正不阿的人,深受邻里爱戴,但脾性颇为急躁,据说每天都要烫壶老酒,一次,酒壶在热水盆里起起伏伏,怎么也放不平,他一声怒骂,索性连盆带壶一并扔掉。听到这儿,我不由想起《世说新语》中所载的故事:“王蓝田性情急躁。有一次吃鸡蛋,用筷子去戳蛋,没有戳中,马上大发脾气,抓起鸡蛋便往地下扔。鸡蛋在地上团团地转个不停,于是跳下地来用木屐齿去踩,又没有踩中,他愤怒已极,再从地上捡起鸡蛋塞进口中,咬破后立即把它吐掉。”看起来,如果能穿越,这俩人在性情的急躁上可真有一拼。
经过那条小路转弯处,公公会得意地谈起当年他一支竹竿钓半盆鱼的事儿。周末休息,已到县城工作的他骑车回家,因饭还没做熟,就到竹园里折了根竹子,拴上钩线,挖几根蚯蚓,到当年这儿的池塘里钓鱼,没想到一条接一条,提上来的都是七八两重的大鲫鱼,足足钓了大半盆。我们羡慕地听着,婆婆则在一旁笑着“埋怨”:“他自己不声不响钓鱼去了!我把饭做好了,却找不到人了!”
如今,我们在当年那个烫酒老人的坟墓前跪拜,在现已被填为平地的鱼塘上行走,年过花甲的公公用他爽朗的笑声缅怀着过去的岁月。
婆婆:河水清清浣衣忙 夜色沉沉观影畅
夫君的祖父葬在河边。扫墓时,婆婆看着河水的方向,说起以前河边洗衣的事。据说那时的淮河清澈见底、水质甜美。岸边的人煮饭、洗衣,皆用河水。星期天,吃完早饭,婆婆就领着几个孩子,挑着要洗的衣物,来到河边浣洗。孩子们调皮,洗着洗着,就佯装失足,“滑”进河里,就势在水里嬉戏玩耍。
婆婆说,那时候生活过得艰难,但是非常开心。虽然白天忙碌了一天,但要是赶上镇上放电影,他们就兴奋得不得了。娘儿几个赶紧做晚饭吃,有时来不及做,就一人拿个凉馒头,夹几根儿自家腌的咸蒜苔,边走边吃。婆婆是位教师,所教的学生天不黑就过来帮忙,事先把长条板凳搬到电影场上,占据最好的位置。婆婆细细地回忆那些经典的老电影,轻轻哼着里面的插曲,无限陶醉。
我踮起脚尖目光仍未够到早已枯缩了的淮河,却在《花儿为什么这样红》的歌声里,看到了当年那个在朝霞和落日里领着一群孩子乐观前行的母亲的背影。
大哥:石路、老屋、草木 童年、乡邻、故土
年前,夫君的大哥因事归乡。事情差不多办完后,专程到祖父母和父亲坟前拜祭,并到老屋看看。
没有前呼后拥的官家气派,不屑衣锦还乡的黔首虚荣,大哥只身带着自家两三个亲人,在那条我们年年清明扫墓而行的窄窄的青石板路上,走走停停。路上,大哥一忽儿指着旁边的空地说,这儿原来是个水塘,小时我们经常冒着挨打的风险在里面玩水;一忽儿凝视旁边的草木,告诉我这是什么草,可以入药治什么病,这叫什么树,能长到多高。到了以前老屋所在地,大哥更是徘徊其间,良久不肯离去。
大哥小时即喜读书,据说大人吩咐他干什么活,转眼便不见了他,找到最后,肯定发现他藏在草垛后或者牛棚里偷着看书,为此,大哥也没少受到责骂。我想大哥这满腹的经纶怕就是这样给“骂”出来的吧。
大哥指着老屋旁边萋萋芳草掩映下的残壁,回忆当年的那些老邻居,说着儿时的趣事。还给我讲了一个“七个人喝醉了八个”的故事,说是邻里的一家有天来了客人,连主人在内共七个人一起喝酒,结果都喝醉躺倒了,有趣的是,主人家里的狗吃了醉汉的呕吐物,竟然也醉倒在地。主人的儿子刚巧那几天患眼疾,从外面进来,一时也没看清,吓得大声叫嚷:“快来看!七个人醉倒八个!”待到近前一瞅:父亲竟然与狗倒在一起,遂又惊叫:“哎呀!狗吃俺大(爸)啦!”众人闻讯而来,见此情景,轰然大笑。从此,这两句话就在街道上流传开来,经久不衰,以至事隔多年,大哥想起此事还忍俊不禁。
这满眼的荒草小径、残垣断壁,在大哥心里,却是欢乐的童年、可亲的近邻,是挥之不去的乡思之源。
夫君:手足之情 不曾走远
夫君最小,想必当年也最淘气。一踏故土,他最爱提起与二哥三哥一起纵情玩闹的往事。那时大哥到外地工作了,二哥常领着他们一起玩,有一次二哥爬到一棵大树上,有人告诉了母亲,母亲赶来看到颤巍巍树梢上的孩子,几乎吓晕过去。又不敢立刻责骂,怕把孩子惊着了,就柔声和气地说:“孩儿啊你咋恁棒呢!我看你能下来不,慢慢儿的啊!”二哥不知是计,美滋滋地滑溜下来,刚着地就被母亲抓住,用二哥自己的话说——那一顿暴揍哇。
夫君常与三哥一起偷着去玩水,晚上回家,面对母亲的逼问,他抵死不认,而三哥却诚实,总是老老实实交待,结果他俩就一起挨揍,夫君至今还笑说三哥是“叛徒”。据说后来我婆婆也聪明了,只需用指甲在他们肚皮上一划,若出现白印,则必下水无疑。于是省去了审问这一关,直接揍。
夫君还得意地讲起他第一次赌钱的事。乡下交流会上,他用母亲给的两毛零花钱在街头赌场上下注,竟然赢了五块多钱,这在那时已不是小数目。他偷偷藏起这笔“巨款”,谁也没敢说。有天夜里想上厕所,因刚看了《神秘的大佛》这部当时颇为恐怖的电影,不敢摸黑去,就央求同宿一屋的三哥帮忙拉灯,三哥嫌冷不愿起床,我那当时“财大气粗”的夫君就许诺给两毛钱,三哥一听有利可图,就趁机“敲诈”,说给三毛钱才同意。据说夫君的“横财”就这样被诚实的三哥给榨尽了,到最后还追问钱从哪儿来的,把夫君涉足赌场的“恶行”也给抖搂出来了,自然,这匹“赌场黑马”也免不了一顿痛打。
我看着并肩而行的兄弟几人,暗想:在夫君心中,身边走着的成熟稳健的二哥三哥,大概还是当年爬树下水的顽童模样吧。
一年又一年,我陪着他们行走在长满野草的小路上,驻足在坟茔兀立的田野里,我的眼前是浑浊的河水、干涸的池塘,是荒凉的老宅、残破的屋墙,可是从他们的眼睛里、笑容里,从他们的叙述里、神情里,我看到的却是一个令他们充满无限的依恋和向往的,虽历经沧桑却永远都美好如初、亲切如昨的地方。
这个地方,我们称她“心中的故乡”。
作 者 简 介
郑俊,女,1973年生,古代文学专业硕士。现系高中语文教师。近年发表作品:《鲍照研究综述》;《“高鸿决汉,孤鹘破霜”---浅论鲍照乐府诗的继承与开创》;散文《飘香的岁月》(获全国首届书香“三八”读书征文二等奖,收录于《牵手幸福》、《信阳市2013年度散文》等书);散文《“呆”在幸福里》(获信阳市女工部征文比赛一等奖);散文《读书的女人》(获淮滨县妇女读书月征文一等奖);另有《只语片言 关乎性灵》、《守望花开》、《钓趣》、《渴望阳光》、《以何种姿态老去》等文见诸报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