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参菩提】郑劲松丨在双桂堂明心见性



川东第一寺庙双桂堂,坐落于梁平县金带乡,因中庭两棵高大的百年桂树而驰名。堂,佛家道场的一种特别称号。一般曰××寺,××院,称堂称院,已标明一定的法境。桂,既开佛花,又是仙道意象,如仙话“吴刚伐桂”。落入红尘是,则成俗品,比如“折桂”、“八月桂花”等表中举、友谊之类。

明末清初,一位川籍弟子受法于宁波天童寺。回川之际,密云大师于中庭掘起两棵桂树相送。“你一路晓行夜宿,桂树在哪里落根,你就在哪里安身吧!”弟子受言,则成佛于心,漫无目的而又不由自主地寻觅他的法相所在。

一日月夜,盘坐梁平山中石头上,心中流过万水千山的漂泊之旅,不经意的梦中,顿见佛在眼前拈花微笑。醒来时,树苗已经落地生根,随风宛转,袅娜多姿。“就在这里吧!”他双手合什,也许有些悲戚。他已忘了出生之地,而这里他又将新生。他已知默然的人生从此终断;西天佛地,已从这里出发。自己的另一种生命形态,另一种生存时空开始了。如新生婴儿,必然中的偶然,新生的痛楚化为天地间的惊呼,心中的雷电。

“阿弥陀佛!”他的汗珠晶莹而下。他就是开山祖师,法名破山和尚。“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一种缘分将人的信仰与自然天地,与师道尊严的文化传承连在了一起,难怪四川方言春官唱到“不说茶来由子可,说起茶来有根生……”这并非说茶树有根而生,而是讲述茶从西域经唐三藏带回东土的历史。“根生”即相当于“由来”。

而今的双桂堂,依旧壮丽非凡,古柏参天,白鸽如云,共计三百二十八间房舍,四十二个四合天井,全由数十根巨大石柱支撑,厅堂相连,结构缜密。据说,即使暴雨倾盆,沿着廊檐走遍全寺,不带雨具,也会滴水不沾。

东殿挂满书画藏品。破山大师的一幅独叶荷花,佛花闪闪,若开若闭,花下无水,而叶作浮荷之状,无落款,也无签章,据说有一旅美台胞出八万美金,欲购此画,住持高僧当即婉言拒绝道:“先生是真喜欢荷花,还是荷花之画?”

侧壁有赵朴初先生、楚图南先生手迹,也有蒋中正题刻等,还有母校相识而已仙去的苏保桢的葡萄画、徐无闻先生的墨竹及行草长卷等,共计一百余幅名家字画。

其余各处菩萨罗汉,则栩栩如生,一应完好,保持着原始形态,依旧古风绵绵,向行色匆匆的芸芸众生,抛着永恒的微笑。回想我所到过的大足、荣县、乐山等地寺庙,总有些菩萨罗汉无头无脑,缺胳膊少腿,在“红雨随心翻作浪”的时代,形神俱伤。这是为什么呢?我在诵经堂叩问住持和尚。

原来,文革前期,解放军某部核类研究基地迁隐于此,双桂堂得以保持着本身的清静。佛法虽然无边,却也忍受着核元素的放射性光辉。终有一天,数百名除四旧的红卫兵,突破了解放军的警戒线攻入庙内,声称要砸烂泥菩萨鬼头,方丈住持及十余名弟子卑恭出列,将他们迎入大雄宝殿。只见罗汉菩萨全都披红挂彩,写着长长短短的革命口号、毛主席语录,在阴凉的风尘中轻轻翻动。

红卫兵不敢砸了,最后悻悻地撤走,方丈带领众徒小心送出山门,齐声诵曰:“阿弥陀佛,毛主席万岁!”

平平安安就到了1991年,长江三峡成为旅游热点,双桂堂于是名声鹊起,迎来了无数信佛不信佛的游客,也迎来了第一场数百年未遇的大劫难……

庙内原藏海内孤本贝叶经一夜之间不翼而飞,住持和尚被杀,方丈气病,不久,双桂之一在一场秋风后便落叶萧萧,委顿憔悴,竟至枯干而亡。据传,峨眉电影制片厂闻风而至,准备拍一部武功片《双桂堂》,成为“《神秘的大佛》第二”;又传,公安部及国家安全局,各海关港口,配合国际刑警,铺开了代号“贝叶行动”的天罗地网。一时间,川东山水,被搅得沸沸扬扬,满城风雨,双桂堂再难清静。

事发后一年,我来到双桂堂,贝叶经事件虽无结果,但已渐渐淡化,不再成为人们议论的热点,因而对这些奇谈怪论也就见怪不怪,无多少兴趣了。我欣赏着宗教建筑的崇高与美,思考着繁复精微深刻的教义,在静静的回廊上,忘却了此地发生过的血腥凶案。

诵经堂,一群和尚盘腿念经。壁上两幅短联:

风动心摇树,云飞性起尘。

无欲作罗汉,有为成仙人。

前者,显然是地道的禅宗箴言,世界万物全由人的心性赋予,风、尘、云、树之动,均因自己心之不静而起,强调的是静的修行;而后者,则渗透了道家乃至儒家的杂念。罗汉、仙人分属佛道之名下,有层次地位的区别,似乎仙人更高一筹,看得出作者是主张进取的,有所作为,被视为更高的禅境,与儒家积极的人生观相合。

田也空,地也空,人生杳杳在其中,

悲也空,喜也空,来来往往有何功。

不时在墙上见到些四大皆空的偈语,只好淡淡地笑笑。我虽然有些颓废,但对空字无论怎样也难得体验,难得“佛途”。入佛唤作“遁”入“空门”,“空门”反而需“遁”(逃避为遁),必在现实苦难之后的,正如弗洛姆所言“逃避什么而自由”;我更欣赏前面那句“有为成仙人”——至善至美的境地,就是弗洛姆自由方式的另一面“实现什么而自由”。问题在于:佛,究竟自由吗?

走到一座火灶前,它以前曾用来火化和尚法体,而今已长满青草,散落着瓦砾。我正做痛苦状的遐想,住持和尚已下课,口诵法号而来,他主动引我到了中庭。两棵嫩幽幽的小树,在香烟和微风中轻轻摇动,他双手合什,默默无语,眼睛从树根向上望到树干,从树干一直望向飞檐峭壁,再从瓦檐望向沉沉的苍天,从苍天云河中望见那个遥远的月夜——山中石头上,一代宗师的冥思苦想……

我也如法炮制地跟着仰望上苍,在这庄严而机械的过程中,眼角竟望出几颗泪来,老法师没有,只是嘴上的胡须微微颤动了几下。

来自天宇的启示?还是遥远的或时空之外的回声?

该离开了,我和大师拱手告别。出了山门,蓦然回首,双桂堂又笼罩在长江飘来的丝丝白气之中,宛若仙境。

我感到了向往高空的超升,也感到了返回内心的沉落。最后的体验,却是无边无际的惆怅。追求清静淡漠的禅境,反而坠入更加矛盾的世界。我们再难取得与古典文化的同构心理了。我终于理解了法师匆匆拉我离开火灶到中庭赏桂的用意。

我毕竟只是一介红尘书生,历史文化的一览过客啊!

作 者 简 介

郑劲松 ,男,1968年出生于四川富顺,现为西南大学党委宣传部副部长,《西南大学报》执行主编,上个世纪90年代开始文学创作,出版有散文集《永远的紫罗兰》(光明日报出版社2013年4月第一版)等,参编大学教材10余部。近两年,重新恢复创作,在《散文诗》、《散文诗世界》、《新诗》、《大昆仑》杂志和台湾《葡萄园诗刊》、澳门《华文百家》、美国《中文》诗刊等发表诗歌作品100余组(首),获2014年第二届孙犁散文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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