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保志丨阳光灿烂的夏天
我们家曾经是一个规模不大的动物园,或鸡或狗,始终是在遥远的记忆中跳跃着、永恒着。它们是在母亲的关照下一批又一批地成长起来的。
二十年前,母亲站在村头的老榆树下,左手执盆,右手拿筐,口中念念有词。以群而分的动物,不论尊卑贵贱,都会纷至沓来。母亲呼唤动物是颇有建树的,成年的和幼年的绝不能拘泥于同一种发音方法。幼年的口令要亲切而短促,成年的声音则要富有穿透力和感染力。母亲一直在实践着这一理论。母亲曾在无数个阳光灿烂的夏天叮嘱刚刚过门的嫂子:雏鸡要“鸡儿鸡儿”地唤,成年鸡要“哥吾咕咕”地唤;雏鸭是“八八八”地唤,成年的鸭则是“巴来巴来”地唤;当然,“哇哇哇”是小猪就餐的通行令,“唠唠唠”是大猪归队的耳旁风。唤狗也不同,小狗要“啧啧啧”地唤,成年狗则是“狗─噢─”,一定要拖长音;更绝的是,山羊归家要唤着“麦秆麦秆”,有点像日本鬼子“八个牙路进村了”,这可能是平原地带的山羊必需吃“麦秆”的缘故吧。猫迷的呼唤最为通俗,你只要“猫迷猫迷”地唤上两声,我们家那只灰里巴几的大土猫,很快就会地从房顶上跳下来在你的两腿间绕来绕去。唯一不能被母亲亲切呼唤的是父亲饲养了一茬又一茬的水牛。除了田间劳作和偷吃庄稼后的训斥外,就是劈里啪啦的鞭打声,别无他法。“鞭打快牛”在实践出真知的年代被反复而庄严地证明着,同时也说明过于强大的对手,亲和是没有用的,唯有威慑和专政。当年昭君出走匈奴腹地、文成公主远嫁吐蕃高原,实则是政治判断的失误,那些对手最终还是对手。南宋的偏安也至少抱有这种侥幸心理,这无疑放慢了中华民族大一统的进程。当然,母亲的这些象声词本身是一种富有语音意义的语言,而用汉字来表述难免机械和死板,甚至少了原有的韵味。所以,母亲呼唤动物在我听来都是优美的歌子,而用“狗的伯”去标注英文“再见”的语音,实在谬之甚远。这就是文物无法代替历史的苍白。
动物没有语言,我在读中学课本时是相信的,但在母亲那里不会通过。母亲与那些活生生的动物何以会如此心领神会呢。我是母亲的儿子,在动物观点上有着惊人的相似。我和母亲一直小心着宣称:动物应该有自己的语言。我们不知、不懂,又不去用心理会,就大放厥词,什么发音、意识存在、虚无,见鬼去吧!“子非鱼,安知鱼之乐乎?”我今天不说鱼,我只说说我们家的小黑猪。
猪也许是现代词典里最不文明、堪与驴齐名的词汇。猪多被冠以不雅的罪名。我至今不能忍听女友口中出“猪”。可是还有能比“老鼠”更可恶的动物嘛!在人人喊打的大街上,老鼠无容身之地,多以“鼠窜”、“贼眉鼠眼”鄙视之、唾弃之。老鼠不在饲养之列,虽寄人篱下,尚能苟且偷生、虚度夜光__在千万个死去活来的老鼠中,有人竟将“四害”之首写得活灵活现:一只温顺而胆怯的小白鼠,一只并无恶意闯进作家桌角的小灰鼠,一只为了取暖而误落失意文人脚背的小鼹鼠,都是可以怜悯的对象。鼠在我们家尚无容身之地,只能躲在阴暗的角落里让我大惊小怪的母亲听它们一点点地偷食粮食。
猪和鼠也许是两种无法进行类比的动物。我们家的小黑猪竟吃掉许多鼠类。在生物课本里,猪和鼠并无直观的“食物链”关系,这种吃法颇有点“没商量”的霸气。这和“狗拿耗子”相比简直有点大逆不道。我们家的狗很少抓耗子。风马牛难相及,狗类无法脱俗。那头吃鼠的猪,最初是打了混水仗。每当母亲用新打的谷子大把大把地喂食群鸡的时候,那头黑猪就在“鸡鸣狗盗”时闻风而动,乘兴而来。和黑猪一样怀着“偷不如盗”的老鼠一不小心就被血盆大口嚼啐,待人发现时,老鼠的躯体已碾成肉泥,细细的尾巴在猪的长勺嘴里一抖一抖地滴着血,只四、五滴血的光景就走完了一生。旁边的人,还有我,连声喝好。我很是诧异黑猪明火执仗:只准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未免太霸道。我很替个别不能循规蹈矩的小鼠们惋惜,后来想想它们偷吃了许多粮食就渐渐淡忘了。黑猪吃完了老鼠又去嘬食地上的稻谷,一口气一口气喷起的粗气被母亲听见。受母亲之命,我挥舞着竹棍飞也似的冲了出去,黑猪就在众鸡的愤怒与恐慌中逃去了。
一九七七年夏天,一个纷繁的动物世界就这样从记忆中鲜活了。
要说那头黑猪,我对它的生活态度及生活作风虽归为苛刻,但终究原谅了它所有的过错。这种原谅是以屠杀作为代价的。有人把猪喻作“植物”或者“能够行走的尸肉”,说它是“最没有生命意义的一种动物”,甚至因为肮脏,对于猪类的死亡和屠戮竟无动于衷,我险些陌认了。我看着我的那头小黑猪从一个冬天走来,又在下一个冬天走去。
那年夏天,小黑猪慢慢地长大了。我清晰地记得,我还没有长到足以读书的年龄和高度,父母每天都要早早地下到田间劳作。一个书包的诱惑,怂恿我做了一个夏季的猪馆,这使得小黑猪有机会不去孤单,况且叔家一头更丑陋一些的短个子黑猪成了它的密友。在那些阳光闪闪的日子里,我总是将早饭煮熟之后,和着早晨的露水,将它们赶到已经干涸的塘洼里。这些塘洼在它辉煌的日子里曾是一个能够灌溉十几亩耕地的方塘,我就在这方塘里游过了我灿烂的童年。一个播种的季节过后,池塘就理所当然地干涸了。那里有埋着的和新生的根茎,有沉浸下去的贝壳,有青青的草坪。清晨的阳光从遥远的稻田那边缓缓地照过来,有血那样红,映染着我那短小的蓝褂和黑裤。我赤着脚绕着塘洼的边缘,时而这边坐坐,时而那边走走,俨然一个转战南北的将军。两头小猪利索地翻拱着尚还湿润的泥土,不时地争抢,甚至为了一个虚假的砖块,也要嚼出啃吃西瓜的声响,以引起另一位的注意。草地上的蛾虫在雨露中被两位黑衣天使打飞,刚一落下便被紧跟的鸡群啄食。整个夏天,鸡、猪、人就这样默默地配合着。夏天的时光,我感觉自己很伟大,常常飞舞着手中的长鞭,像门神里的秦叔宝一样神气十足。当鸡猪各得其饱的时候,父母从田间也就回来了。我一个唿哨,将鞭子往空中一舞,然后在池塘的干地上摔得啪啪作响,鸡阵和猪群就飞快而欢腾地回到各自的家。
小黑猪越长越大,一个夏天过去,越发显得绅士风度,不再疯疯巅巅,不再大声喧哗。只有我把棍子重重地敲在它的后臀时,它才骑士一样抖开缰绳落荒而去。基于这样一种生活方式,小黑猪在更多的时间里能够充分领会我赋予它的各种使命和信息。我将瓦盆敲得丁当作响表示要给它们开饭;我走到猪圈旁,手中有棍表示出去溜风,手中无棍表示实施按摩和搔痒。在和猪相关联的日子里,我丝毫没有感觉“猪”这个词有什么恶意,相反,它很敦厚、诚实。有人说“你怎么像头猪”,本意是骂人,可世上又有几人能像我这头猪一样幸福呢?绝对不能!猪原本很聪明,这在科学家那里已经得到明证,只是被冠以“愚蠢”的罪名后人们才误以为如何如何。我的小黑猪饿了会号啕着向主人示威,这点像人;尿胀了会远离窝棚长时间痛快一番,这点不像人。人总是地小便、吐痰。有人说,确切地、是马克吐温如是说:人是从最高级动物开始堕落的──有时竟不如猪──因为人类贪得无厌、欲壑难填,甚至同类相残。但我始终不明白人类何以让猪臭名不朽,这就是所谓的文化沙文吧。曾经以为做猪馆是件很不体面的事,甚至一度淡忘了那头小猪,可后来在读古书时知道朱元璋也做过猪馆,包括和尚、盗贼,但他最终做了皇帝。冲这一条,我无丝毫愧意。和尚做不得,盗贼做不得,但猪馆还做得。
那年夏天,小黑猪长大了,我也到了读书的年龄,父母关于书包的诺言终究没有兑现。我继承了兄长一挂印有红色“为人民服务”的书包。叔家为我置了一件红色背心,算是酬谢和慰藉,我也就心满意足地过完了那个夏天。
南宋丞相李纲有首《病牛》诗,为牛的奉献精神大加褒扬。可牛与猪毕竟不同。牛为耕地而生,牛可以终其一生只到病死田间,猪却不能。在豫东老家,临近年关,每家都要置办年货,鸡鸭鱼肉不一而足。小黑猪经过一年的成长以其肥硕之身,终究难逃厄运。先是叔家的黑猪被宰杀。这不仅惊动了我精心喂养的黑猪,还使那只疯狂的黄狗几天夜不归宿,一看见穿着破棉袄,中间用稻草绳使劲系着的中、壮年男人就奔跑着狂吠不止。
屠夫是邻村与我们家有点远亲关系的壮汉子。四十娶妻,为人冷峻。虽是个慢性情的人却还手脚麻利。叔家宰猪那天,他几个跨步一臂抱住猪的双耳,再用右胯顶住猪的前胸,几乎与此同时,四个壮汉咆哮着一鼓劲攥紧了猪的四肢和圈尾。屠夫俯身挥臂,红刀子进白刀子出,那个也被我放养了一个夏季的黑猪呻吟着不动弹了。我的那头黑猪目睹了同类遭残的全景。它先是不安地观察,时而近,时而远,以少有的利落躲避着人群,那一贯低沉的头,在那天却总是高昂着,那双平日深埋于耳下的碧珠环眼惊恐地张望着。两天以来,它很少进食,或者没有进食。我想起了那只小白鼠、小灰鼠、小鼹鼠。在惊恐和绝望面前,他们一样;在温顺和胆怯方面,它们也一样。能够从容面对死亡的人也占少数。我的那头黑猪已经知道末日的来临,这是一个无法向人类挑战的课题。
两天之后,黑猪成了一堆红白相间的新鲜猪肉。我没有目睹屠宰的全景。我不能看着它痛苦地死去,尤其害怕看见它那双绝望的眼睛会在死亡之前向我求援。它会看见我,它会从屠宰它的人缝中间透过去找到我。那个欢快的夏天,那个美丽的夏天,那些透过阳光温暖的早晨,那些飞虫,那些咀嚼砖块啧啧虚假的声响,都会在黑猪的绝望声中一一闪过。我知道它在弥留之际还在想着我,我知道它在怀念人世最后一缕阳光的时候还在想着我。人有生老病死,猪的悲剧在于总是毙命于壮年。它嘴角滴着血,像叔家的那头一样不安不忍不愿地死去了。它曾经咀嚼过老鼠,不曾想自己又被他人咀嚼。我借口走了。说是为父亲,还有那个我叫“表叔”的屠夫沽酒。古文里都叫“沽”。我故意延长“沽”的时间,待我回来时,黑猪就成了一堆红白相间仍在颤巍的肉。那些扯过黑猪四肢和尾巴的人谈论着“肥呀、瘦呀、厉害呀”,肉尚未下锅,那些垂涎的口吻、口气、口舌,一直翻腾到深夜。之后,像范进他岳父一样,背了几块肥肠向老婆讨好去了。
我诚恳地说,那个冬天我吃肉了,就是黑猪的腿骨。可很长一段时间,我看见谁家的猪,无论大小、肥瘦、英俊与否,我都没有喂养的冲动了。那年我七岁,小学一年级尚未读完,尚不知加减乘除为鸟国语言。
我吃肉了,从小时开始,从小时残酷无情,我突然想起了迅翁的某一篇文章,是小说,因为我吃肉了,不便于明说,故略去名称《狂人日记》不表。
小黄狗也吃了。狗在迅翁的笔下总是要痛打的,小黄狗在政失严打的那年被人药去补身去也。
另据母亲说,远房的一个亲戚一生以屠宰为生,年近半百暴病而亡。死前浑身青紫,口吐白沫,口中呻吟如猪之绝望、猪之响亮、猪之无处求援。还有谣传,那位亲手宰杀黑猪的“表叔”已放下屠刀,改信佛祖,每日诵经至夜深。
往事云云,冷漠视之,我尚能记起那个阳光灿烂的夏天。
(作于1996年)
作 者 简 介
杨保志,笔名“风生水起”,河南省潢川县。高考入军校就读,戎马26年,转战大江南北,足迹遍布祖国大好河山,曾在新疆、甘肃、广东、广西、海南等省操枪投弹,从事新闻、组织、宣传、人事工作多年,2013年底,转业至广东省工作。发表作品散见于《人民日报》《光明日报》《中国青年报》《检查日报》《纪检监察报》《法制日报》《解放军报》《中国民航报》等中央报纸副刊,以及各地方报纸及各军兵种报纸副刊,《新华文摘》《西部文学》《朔方》等部分杂志、电台、文学期刊亦有采用,获得“中国新闻奖”副刊奖银奖、铜奖各一次,总体不超过500篇。我写稿,曾经为了发表;我现在,纯粹是自娱自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