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典重译】乔治·R·R·马丁《王座的游戏》初章
很多朋友都是美剧《权力的游戏》的粉丝,但读过乔治·R·R·马丁原作的不多。马丁老爷子的原文精彩绝伦,忍不住手痒译一下。
目前市面的屈畅译本对作品传播功不可没,但仍有可打磨之处。
这里对译名做一些说明。
原书名为A Game of Thrones,throne是王座、王位、王权的意思,屈畅译本意译为“权力”。马丁原意是以诸王王座为棋子的游戏(所以用了复数thrones),故译为“王座的游戏”。
这里译的是初章Bran。Bran最后成为绿先知,先知乃卜者,故音译为“卜然”。
Winterfell是冬日降临的意思,故译为“冬至城”。
冬至城家族姓氏Stark是肃杀、严酷的意思,加上北方民族常被蔑称为鞑子,故音译为“肃鞑”。
Direwolf是生造词,dire是令人恐惧的意思,故类比恐龙译为“恐狼”。
考虑原著风格,其余人名翻译也都追求古风,如炯、巽、若卜、拔剌巽、屠该隐,不再另作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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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座的游戏-卜然
乔治·R·R·马丁
晨气清冽(clear and cold),一丝凉意(crispness)预示着夏日将尽。破晓时分,一行二十人去看枭首;卜然(Bran)策马其间,紧张而又兴奋。他终于等够年岁,得与领主父兄同去见证王法(to see the king's justice done)。此乃夏日开始之第九年,卜然降生之第七年。
那人已被带到山间拘缚点外。若卜(Robb)起先以为他是野人,效忠塞外之王(King-beyond-the-Wall)蛮尸·睿德(Mance Rayder)。这令卜然毛骨悚然。他想起了保姆奶奶讲的炉边故事。她说野人们生性残暴,烧杀掳掠,勾结巨人恶鬼,于夤夜劫走幼女,于犀杯痛饮鲜血。漫漫长夜中,女野人们与异人(the Others)苟合,生下混血孽种(half-human children)。
但那手足缚墙、等待发落之人,却又老又瘦,不比若卜高多少。冻疮夺走了他的一耳一指,他一身缁衣(dressed all in black),形制与守夜人一致,只是皮袄褴褛油腻。
凛冽晨风中,人马鼻息白汽交融,父亲命人斩断绳索,将那人拖拽于前。若卜与炯(Jon)高踞马背,纹丝不动,卜然坐于小马,夹在中间。他假装自己不止七岁,仿佛此景见怪不怪。微风拂过门楼,众人头顶翻飞着冬至城肃鞑家族(the Starks of Winterfell)的旗帜,旗上乃一灰色恐狼(direwolf)奔于白色冰原。
卜然父亲肃坐于马上,棕色长发随风摇荡。精心修剪的胡子已显花白,令他看上去不止三十五岁。他的灰色双眼透着严厉,与晚上在炉边柔声讲述英雄时代与森林之子的判若两人。卜然心想,他已摘下父亲的面具,变为冬至城主肃鞑爵士。
清晨料峭中他们一问一答,内容卜然已经记不太清。最后父亲一声令下,两位侍卫将这褴褛之人拖至广场中央的铁木(ironwood)桩前,把头摁在坚硬乌木上。哀德·肃鞑(Eddard Stark)爵士下马拿过养子巽·鬼蛟(Theon Greyjoy)递来的剑。此剑名为“冰”,宽约一掌,高于若卜。刃为华丽钢(Valyrian steel),以咒铸成(spell-forged),阴沉如烟。华丽钢之锋利天下无双。
父亲摘去手套,交与近卫团首领佐力·铠首(Jory Cassel)。他双手紧握“冰”道,“以安达、睿拿与初民(the First Men)之王、七国之主、护国公(Protector of the Realm)、拔剌巽家的若拔(Robert of the House Baratheon)一世之名,我冬至城主、北境守臣(Warden of the North)、肃鞑家的哀德,判你死刑。”
他将巨剑举过头顶。
卜然的私生子哥哥炯·雪生(Jon Snow)凑过来悄声道,“勒好小马,不要转头,父亲都看在眼里。”
卜然勒紧小马,目不斜视。父亲手起刀落,砍掉了那人首级。血四溅于雪地,如夏日醇酒。一匹马惊跃而起,险些奔逸而去。卜然无法移开双目,只见桩旁白雪啜饮鲜血,逐渐染红。
人头从树根弹开,滚到鬼蛟脚下。巽是个又黑又瘦、玩世不恭的十九岁男孩。他笑着踩住人头,一脚踢开。
炯嘟囔道,“混蛋。”声音很小,不让鬼蛟听见。他把手搭在卜然肩上,卜然抬头望向哥哥。
炯庄重地对他说,“表现不错。”炯十四岁,已是刑场老将了。
虽然风已止息、日上半空,但策马返回冬至城之路仿佛愈加寒冷。卜然与哥哥们并驾在前,把大部队拉下了一大截,小马为了跟上别人已经竭尽全力。
若卜说,“那个逃兵死得很勇敢。”他身高体壮,成长迅速,继承了母亲的白肤与红发,以及江流城涂鲤家族(the Tullys of Riverrun)的蓝眼睛。“至少挺有勇气。”
炯·雪生静静地说,“不,那不是勇气。这家伙死于恐惧。你看他眼睛就知道了,肃鞑。”炯的眼睛深灰如墨,但明察秋毫。他与若卜同龄,但长得毫不相似。炯修长而若卜健硕,炯肤黑而若卜白,炯优雅敏捷而若卜强壮迅猛。
若卜不置可否,赌咒道:“去他*的眼睛(The Others take his eyes)。他死得其所。咱比比看谁先骑到桥那?”
“比就比,”炯踹马冲了出去。若卜骂骂咧咧跟在后面,两人沿路跃马飞驰。若卜狂呼大笑,炯沉默专注。马蹄扬雪,纷飞如雨。
卜然没有试图跟上,他的小马力有不逮。那个褴褛之人的眼睛,现在在他脑中徘徊。不一会,若卜的笑声远去,森林恢复了寂静。
他陷入沉思,完全未觉大部队已经追上,直到父亲骑到身边。“你还好吗,卜然?”他亲切问道。
卜然答道,“我没事,父亲。”仰头望去,父亲身裹毛皮,端坐高头战马,如巨人般俯视着他。“若卜说那人死得勇敢,炯却说他恐惧而死。”
父亲问,“你怎么看?”
卜然想了想,“一个人能在恐惧时也勇敢吗?”
父亲说,“只有恐惧时人才能勇敢。你觉得为什么我要杀他?”
卜然说,“因为他是个野人,他们劫掠妇女、卖给异人。”
父亲笑道,“你保姆奶奶又在编故事了。其实,他是个背誓者,守夜人逃兵。这些家伙是最危险的。因为他知道一旦被抓只有死路一条,所以不惮犯下最坏的罪行。不过你弄错了,我问的不是为什么他必须死,而是为什么得是我杀。”
卜然不知如何作答。他犹疑道,“若拔国王有自己的刽子手。”
父亲颔首道,“他有。他之前的屠该隐家列王(Targaryen kings)也有。但我们仍遵从古道(the older way)。初民之血仍在肃鞑家体内流淌,我们坚信判刑者也得是行刑者。如果你要夺人性命,就得凝视他的眼睛,听取他的遗言。如果你做不到,那他也许罪不至死。
“卜然,有一天你也会成为若卜的封臣(bannerman),为你哥哥和国王镇守一方,你也会要执行王法。如果那天到来,你不可以此为乐,也不可扭过头去。躲在收钱刽子手后的君王,很快就会失去对死亡的实感。”
这时,炯出现在前方的山巅。他挥舞双手,高声喊道,“父亲、卜然,快来看看若卜发现了什么!”说完又不见了影踪。
佐力赶了上来,“大人,有情况?”
“想必是了。走吧,去看看我的淘气崽子们又干了什么好事。”他策马飞奔向前。佐力、卜然与其他人紧随其后。
他们在桥北岸边找到若卜,旁边的炯仍在马上。这个月初(this moonturn),夏日迟雪(the late summer snows)下得很大。若卜立于没膝积雪,兜帽已除,阳光闪耀发间。他怀抱某物,与炯兴奋低语。
一众骑士小心穿越冰碛(drifts),摸索崎岖地面的落脚点。佐力·铠首与巽·鬼蛟最先来到男孩们身边。鬼蛟原本嬉皮笑脸,卜然却听他突然屏息。“老天啊!”他惊叫道,好不容易稳住坐骑、匆忙取剑。
佐力早已拔剑。“若卜,离它远点!”他吼道,身下之马受惊跃立。
若卜从怀中物上抬起眼来,嬉笑道:“她不会伤害你的。佐力,她死了。”
卜然已然按捺不住好奇。他本想快马向前,但父亲让他于桥边下马,步行前往。卜然一跃而下,奔了过去。
炯、佐力、巽也都下了马。鬼蛟问道,“这是什么鬼?”
若卜说,“狼。”
鬼蛟说,“是头畸形(freak),你看它的块头!”
卜然推开齐胸高的冰碛来到哥哥身边,心怦怦狂跳。
一个巨大的黑色身形生气全无,半掩于血染的雪中。蓬乱的灰色毛皮已然结冰,微弱的腐烂气息如香水萦绕。卜然看见了爬满蛆虫的空洞双眼,以及满是黄牙的血盆大口。但令他倒抽一口冷气的,是它的块头。它比他的小马还大,两倍于父亲最大的猎犬。
炯冷静道,“它不是畸形,而是只恐狼。它们比一般的狼要大。”
巽·鬼蛟说,“两百年来,长城以南从未见过恐狼。”
炯答道,“现在见到了。”
卜然努力将目光从怪物移开,注意到若卜的怀中之物。他惊喜出声,靠上前去。狼崽宛如一团灰色毛球,双目紧闭。它在若卜胸前盲目乱蹭,在皮衣上四处找奶,发出难过的呜咽。卜然迟疑地伸出手去。若卜对他说,“没事,你摸吧。”
卜然紧张万分,飞快摸了一下,这时听到炯说,“给你这个。”他转过身来,异母哥哥将一只狼崽放到他怀里,“一共有五只。”卜然坐在雪地上,把脸贴在狼崽上,双颊感觉到毛皮的柔润温暖。
御马官(master of horse)呼伦(Hullen)嘟囔道,“这么多年后,恐狼又来境内晃悠(loose in the realm),大事不妙啊。”
佐力说,“此乃征兆。”
父亲皱眉道,“佐力,一头死狼而已。”但他显然并未释怀。他走向狼尸,雪在靴边嘎吱作响。“她怎么死的?”
若卜说,“喉咙那有东西。”在父亲发问前就找到了答案,他得意不已。“就在下巴下面。”父亲跪地将手伸向狼头下摸索。他把东西猛拽出来,给大家看。这是支一英尺长的断裂鹿角,分叉已被掰掉,鲜血淋漓。
众人瞬间死寂。看着鹿角,无人敢发一语。连卜然都感到了他们的恐惧,虽然他还不懂。
父亲将鹿角扔向一边,在雪里擦了擦手。“我挺意外她还挺到了产仔。”他的声音打破了寂静。
佐力说,“也许并没有。我听过一些传说……也许狼崽出生时,母狼已经死了。”
一人接话道,“生于死物,没有比这更糟的投胎了。”
呼伦说,“无所谓了,反正它们也活不长。”
卜然无声哀叹。
巽·鬼蛟同意道,“早死早超生。”他举起了剑。
“卜然,把那崽子给我。”
小东西在他怀中扭动,仿佛听懂了人话。
卜然激动地喊道,“不要!它是我的。”
呼伦劝道,“杀了它们是种仁慈。”
卜然望向父亲求助,但见父亲紧皱眉头。“呼伦说得对,儿子。与其冻饿而死,不如痛快一刀。”
“不要!”他噙满眼泪,别过头去。他不想在父亲面前哭泣。
若卜仍不放弃,“若追大人(Ser Rodrik)家那条红色母狗上周刚生完,只有两只小崽活了下来。它的奶水肯定富余。”
“凑上去吃奶时,它们会被她撕碎的。”
炯说,“肃鞑大人。”听他这么叫自己父亲确实很怪,太正式了。卜然望向他,宛如救命稻草(with desperate hope)。炯对父亲说:“共有五只狼崽,三公二母。”
“所以呢,炯?”
炯说,“您有五位嫡生子女,也是三男二女。您的家徽(sigil)正是恐狼。大人,此乃天意,这些狼崽属于您家子女。”
卜然见父亲脸色一变,众人纷纷交换眼色。这一刻,他爱死了炯。虽然年方七岁,他也知道哥哥做了什么。数目正好对上,是因为炯略去了自己。他算上了女孩,算上了仍是婴儿的睿空(Rickon),但没算上作为私生子的自己。他的姓是雪生,按照习俗,北境所有无缘冠姓的倒霉蛋都姓这个。
父亲也了然于心。他柔声问道,“炯,你自己不想要一只么?”
炯说明道,“恐狼是肃鞑家徽,而我不姓肃鞑,父亲。”
父亲打量着炯,若有所思。若卜打破了沉默。“父亲,我会亲自抚养它的,”他承诺道,“我会拿温牛奶浸透毛巾,给它喂奶。”
卜然附和道,“我也是!”
领主久久凝视儿子们,思忖着。“说来容易做来难。我可不会浪费佣人的时间忙活这个。如果你们想要这些狼崽,就必须自己喂养。明白了吗?”
卜然急切地点头。狼崽在他怀中扭动,用温热的舌头舔他的脸。
父亲说,“你们还得好好训练它们。你们自己。我的训狗师可不会掺和这事。如果你们忽视了它们、虐待了它们、或者没训练好,那就自求多福吧。这可不是来讨食的狗,一踢就走。恐狼撕掉你的胳膊跟狗杀耗子一样轻松。你们还想养吗?”
卜然说,“是的,父亲。”
若卜也点头道,“想。”
“不管你们怎么努力,这些狼崽也许还是命不久矣。”
若卜说,“不会的,我们不会让它们死的。”
“那就留下吧。佐力、德芒(Desmond),把其他狼崽捎上。我们该回冬至城了。”
直到他们重新上马出发,卜然才终于松弛下来,享受胜利的甜美气息。狼崽蜷伏在他皮衣里,温暖身体紧贴着他,回程再远也安全无虞。卜然在想给它取个什么名字。
行至半桥,炯突然勒马。
父亲问道,“怎么了?”
“你们听到了么?”
卜然只能听见林间的风声,铁木板上的马蹄声,饥饿狼崽的呜咽声,但炯听到了其他声音。
炯说,“在那。”他调转马头,飞奔过桥。众人见他于恐狼伏尸处下马,跪下身来。不一会,他骑了回来,面带微笑。
炯说,“它一定是爬着爬着跟别人分开了。”
“或者是被赶开了,”父亲看着第六只狼崽说。它毛色雪白,而其他狼崽皆为灰色。它瞳色鲜红,如早上褴褛死囚的鲜血。卜然觉得好生奇怪,其他狼崽还紧闭双眼,它却已经睁开了眼睛。
鬼蛟哂笑道,“一只白化崽。这只比其他的还要死得更快。”
炯·雪生对父亲的养子投去深长冰冷的目光,“不会的,鬼蛟。因为它是我的。”